伊曼纽自己并没注意到他们的任何不满;长久以来,他没像现在这么的快乐,这么的轻松过。
下午,在牧师公馆家里,他建议他们全体——包括阿比侬、尼尔恩和赛仁——在这可爱的天气里该开车兜兜风,并且在户外野地里享用晚餐。那有弹簧坐垫的大马车被拖出来刷洗一番,准备了一篮子装得满满的食物,而汉姗和孩子们则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最后这件事是特别照伊曼纽的愿望而做的!——“这么一来,我们至少有机会可以展示一下我们是有好衣服穿的。”汉姗穿着一件黑丝裙,戴上曾是她婚礼礼服一部分的那顶饰有珠子的小帽子,他把手圈在她腰上,说:“我敢和任何人打赌,在这整个丹麦王国里,再没一个更漂亮的牧师太太了。”四点钟时,他亲自穿过院子去给马上马鞍。可是当他刚要把马缰拿下时,希果丽就冲进来(身穿着她的漂亮衣服)——她的眼睛都要跳出眼眶了,激动中,上气不接下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爸爸”她大叫。“两位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士来了……哎哟,你赶快去见她们嘛!她们刚走进客厅里了!”
伊曼纽几乎要咒骂起来。他马上就晓得这一定是兰熹儿小姐,而另一位小姐则必是医生家那位亲戚。
“妈妈在客厅里吗?”他问道。
“她在,她在。哎呀,爸,你快去看……你快去看嘛!”
“别站在那里,把自己弄得傻里傻气的!”他愤怒地打断她的话,而那小孩,原本在那里高兴地拍手叫着跳着,一下子涨红了脸羞惭地溜走了。
伊曼纽给自己充裕的时间,从从容容把套马备车的事做好……可是,他的心不安地跳着。无论如何,他的思绪并没多放在那两位女士上,而是放在汉姗身上。对她们的来拜访她会怎么想呢?她又会怎么样接待这两位客人呢?
现在,阿比侬穿着她的木鞋急急地跑过院子来,把头手伸过半个马厩的门来。
“伊曼纽在这里吗?你要马上进来,有两位女士来了——”
“天啊!这句话我要听到多少遍啊?”他不耐地止住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希果丽已经告诉我了她惊讶地看着他;她不习惯他这般地对她说话。
“那我怎么知道?而且,是汉姗叫我到这里来告诉你的。”
她被触怒地转身离去,木鞋咔哒咔哒敲着地面很快地走过院子。
同时,兰熹儿小姐正坐在大厅里靠桌的一张摇椅上,尽她所能地维持着和汉姗的谈话。汉姗则是坐在她平时所坐的那张近炉的安乐椅里。由于一向对陌生人就少表友善,她并不太费心费力去隐藏她对这访晤所感到的意外与惊讶。老赛仁捲缩在窗下桌后面的那张板凳上,穿着他那件并不十分合身的假日服装—件陈旧的以白线缝合的蓝色厚绒外套,和一条鲜亮耀眼的黄色领巾——正尽可能地紧瞪着兰熹JL小姐和她那位年轻的同伴姬达小姐。
兰熹儿小姐披着一种有珠饰的披肩,穿着一件出外散步用的绿花格子的丝质洋装,戴着一顶高跷着蝴蝶结的黑色小圆帽。姬达小姐则穿得和伊曼纽拜访哈辛医生家那天她所穿的一样,白洋装和浅蓝帽。
她坐在她椅子的边缘,她的姿势、她火红的脸颊,和她眼睛的顾盼瞥望,环视着那广大空荡的房间,或者打量汉姗和她的农家女打扮,举凡这些在在都流露出强烈的兴奋之情。可是,当门被打开伊曼纽走进来时,她的脸色下沉了。从哈辛医生那里,她听说了伊曼纽在家所穿的那种怪诞罩杉。一见到他现在穿着的却是她以前看过他穿的那种长灰布外套和紧扣的背心,出现于眼前,她感到非常地失望。
“汉斯特牧师,你在这里又看到我了。”兰熹儿小姐站起来说。“我们无疑是很没礼貌地登门造访了,可是你夫人很亲切,说你对这种冒失已经很习惯了,所以,我希望我们没打扰你……你记得我的小朋友吧,汉斯特先生。”她加了一句,转向姬达小姐——他进门时她也站了起来。
伊曼纽默默地和她们打招呼,然后把手一挥,邀她们重新就座,而他则在桌子前端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你们可走了一大段路了吧。”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啊,并不如你想的那么远兰熹儿小姐笑了。“要是从金登禄赛步行而来那是超过我能力所能及的,可是,我们并没那么做。哈辛医生来看这附近的一个病人,而我们不能抗拒诱惑地前来拜访拜访你们——”她悄悄倾俯向汉姗和伊曼纽:“——并稍微重游一下我的老家。我们和医生一道驾车到‘陵脊’——我记得的是这么一个地名——我们并将在那里和他再会合。那里离此地至少要走半个钟头,而我对自己在太阳热晒下走了这么远,深以为傲呢。”
“是啊,今天可的确很热。”
她开始谈论邻近地区和她沿途所见的新鲜事。此地对她而言似乎每件事物都变了,而和她以前住在这里时所一向熟悉的颇不相同;那村落尤其是使她吃惊。“它看起来舒服多了。”她说。伊曼纽解释说那座曾被烧毁的花园,草木已经又长起来了,树也长大了。
汉姗没加入谈话,伊曼纽也没设法去引她加入。相反地,他避免看她,而且大多时候,都是坐在那里把脸转向窗子和花园。他自己并不明白,她们的来访是什么事令他如此地沮丧;或者为什么他觉得汉姗的眼光一直在他和这两位女士之间前后来回地溜转、打量。他并没对她隐瞒什么。每天他都告诉她,那天晚上有着些什么事情。而说真的,到底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在牧师公馆这里也有很多的改变呢。”他说。他注意到兰熹儿小姐正感兴趣地环顾着四周。“我不认为这些改头换面会合你口味……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爱啊。”
“你这是在冤枉我了,汉斯特先生!比方说,我就非常喜欢这个房间。它是很不寻常,可是很吸引我。这房间有一种富于个性而又宁静的气氛……我刚刚正在欣赏它呢。你无疑是懂得取多给少、以小见大的艺术。”
虽然伊曼纽明白她的话只是客套的外交辞令,可是由于汉姗之故,他仍十分感激。但,他还是马上把话转到其他话题之上。
同时,姬达小姐的错觉很快地幻灭消失了。今天在伊曼纽四周并没散发出那种先知的光辉——像在哈辛家的饭桌前所散发的,曾令她非常着迷的。这么装饰摆设的大房间简直使她感到不适,它教她联想到一个空空的谷仓;那牧牛人赛仁的在场使她不寒而栗,而在汉姗的目光下她也很不自在。那目光显得出奇的锐利,让人无所遁匿。
过了一会儿,看到小希果丽她觉得高兴起来了。小希果丽正站在汉姗旁边,穿着一件粉红女衫,在金掠色、涂好油、梳理整齐的发上束着一条黑丝带,把头埋在她母亲的膝间。每次她发现姬达小姐在看她,她就把脸再藏起来,可是,下一分钟,一个深黑色大眼睛又从她烤红的手臂后向外窥探偷瞧,等她一觉得不为人所察觉时,就踮着脚,悄悄地跟她母亲说着些什么话。
汉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怜爱地抚拍着她的头发——带着一种很少对她孩子表示过的母爱温柔。
在桌边的谈话每刻都有陷于停顿、无以为继之虞,尽管兰熹儿小姐是竭其所能地使话继续下去。伊曼纽发觉他没办法集中他的思想。汉姗的沉默使他每分钟都更加地紧张不安。他觉得她在对他有所谴责。谴责什么,他却不知道。除此之外,他也感到赛仁在场的觸尬。赛仁一向有些坏习惯,他们由于他有很多优点,故也不加计较。但,伊曼纽觉得,他那些恶习似乎没像今天这般叫人不快地显露于别人眼前。
“我们到花园去走走好吗?”他站起来,说着。不自然地笑笑,他又加上一句:“田内绅小姐,我们不能呈现给你一座像你父亲曾有过的那样标准的公园……可是无论如何,外面比较清爽些!”
“啊,那太棒了!”
他们都站了起来,汉姗是头一个,因为伊曼纽问她,她可要和他们一道出去。只有赛仁留在后面,他的眼睛先是盯在一位女士上,然后是在另一位上,直到她们衣服的最后一褶消失不见为止。
阿比侬在厨房门口那儿探头探脑,她刚刚一直在那里留意倾听着。
“他们走了吗?”
赛仁默不做声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朝花园挤挤眼。然后阿比侬就走进来,到窗P去。
“聰,她们走了!我不明白伊曼纽跟这两个妞泡在一起干什么?她们看来也没比一对贱货泼妇好到哪里去!”
她的愤慨言语听起来似乎言不由衷。最近阿比侬整个人变得“脑子有点古怪了”;赛仁以一种深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事实上,她为单恋马夫尼尔思所苦这档子事,巳是公开的秘密了。为了某种不明白的原因,尼尔思最近变得对她成熟的魅力竟然无动于衷了。
末尔必牧师公馆花园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讨人喜欢。伊曼纽可说对了,阿奇迪康—田内绅所留下的那个气派非凡的花园,如今剩下的遗迹已不多了。那个他在此地的时日刻意修剪的树篱,如今蔓延的枝条伸展于每个段落,小径上杂草丛生,绿茵上蒲公英和蛋缀草也繁密、茂盛;栽植灌木之地已变成草木纠结难于穿行的地方,各种各类的鸣禽纷纷在那里面营窝筑巢;大树下也布满了供燕八哥栖息的树枝和逐渐朽坏的人工鸟舍。那曾为“家财万贯传教士”所引以为傲的中国式木桥,如今并不比一堆朽木板好多少。惟一经得住时间的破坏摧残的,是三四个像教堂骨灰瓮的石瓶。
兰熹儿小姐和伊曼纽碰巧走在其他几个人之前,这时他们转向那条长满榛树的小道上。那小路通往开敞的栗树大道上,而那条大道在花园和田间形成了一条界线。
这曾经是他们每天在一起散步、彼此激烈争辩的地方。伊曼纽发现自己单独地和她走在这寂寥无比的小道上,又听到一位淑女所着衣衫神秘的沙沙低语声,那紫罗兰淡淡的香味,往日她在场时总可闻到这种气息的——这时他突然感受到一种无比抗拒的激动。他走着一正如他往日所为的——微微佝偻着身子,手背在身后,看着地面;而兰熹儿小姐则随意环视四周,一边以左手拉起她的洋装,就撩起这么一点——从后面刚好可看到一条浆过的衬裙折边和她那双特制皮鞋的鞋跟露出来。
她满脸笑容且亲切自然,一点也不像那天的她。这短短访问中,她对牧师公馆里家庭生活的洞察,已使她完全恢复了自尊自重,她开始感到类似她以往那种姊妹式的同情,和她想赢取他信任的素愿。这样,她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高兴一点。
在这同时,其他几个人已在近花园阳光照耀的草坪边停下来。汉姗试着和姬达小姐聊起来,在她们交谈几句而彼此一点也不能沟通时,这年轻的女孩苦于应付,就和小希果丽玩起来了。
这两个女孩在阳光下到处乱跑,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而汉姗则在树阴下的板凳坐下来,从那里,她紧紧地看着那个年轻女孩,打量她的服饰,她愉快的微笑,她轻快的动作,和她那漂亮的贝齿。
过阵子后,一阵逼近的谈话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伊曼纽和兰熹儿小姐从她身后那条阻塞封闭的榛树小道上走回来。
“哇!——我们通常每隔两星期就见一次面她听到兰熹儿小姐说:“通常,我们在一起弹二重奏。当然我们也聊天……聊聊关于你的事——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一样,我想我跟你讲过了。我早就知道,你妹妹是深爱着你的。她常常告诉我很想你而且很想再见到你。”
“真的啊!贝娣谈到我?”
“是的,这很自然啊——至今她好几年没看到你了。你有时真该到城里去看看她。她需要鼓励,可怜的人儿。自从——我想你是知道那件事的——她不幸失去她惟一的孩子后,她就是这么孤独凄凉。那对她是个很重的打击,她还年轻,而且需要有个人或有件东西来填满生活……不可否认的,你知道,那位总领事有他的弱点,此外,他几乎是个老头子了,又相当的衰老……”
到此汉姗就听不见那谈话声了。她再使自己专心看那两个年轻家伙。她们正坐在那些长草里。一会儿之后,希果丽冲向她来,眼睑和脸颊都兴奋得发亮了。
“妈妈她喊着:“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她有一个能跟人一样,自己上床去睡觉的大洋娃娃,和一间有真的桌子椅子和厨房的娃娃屋。你知道她又说了什么吗?那洋娃娃它还有一个池子,池子里面有野鸭和小船呢。妈妈,你相信那是真的吗?”
“希果丽,你来不来?”姬达小姐在草坪上喊着。
没等她妈妈回答,那孩子就跑回女孩那里,兴奋狂野地,她把自己直直向那女孩子的腿膝问投掷去。
现在那谈话声又在榛树小道间迫近而来。这次汉姗先捕捉到伊曼纽的话语:
“——就假设那样的生活方式本身并无大害,你也得承认单就想到我们较为不幸的同胞而言,我们就应该制止民众耽溺于这般的豪华奢侈,例如,我的大舅子的所做所为。对那些终年胼手胝足只求温饱的人而言,看到这样的奢靡豪侈、挥霍无度会使贫穷之枷显得加倍地沉重。这会孕育苦涩、嫉妒和不舒服的感觉!”
“不不,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我刚想到有一次我看到的一幕;那是在一个大的劳动工场里,有群家境绝非宽裕的人正在炙热的太阳底下工作着,他们把小石子、大块大块的石板等等,装上货车去。就在我经过时,两个打扮得迷人可爱的年轻女孩子——可能是主人的女儿——边走边笑着从场中穿行而过……她们无疑是对‘没用’的东西,就和这里的小姬达小姐一样。我看到所有工作得脏兮兮的劳工怎样地抬起头来,怎样地注视着她们;可是我可向你保证,我没在任何一张脸上看到一丝丝的嫉妒神色。相反地,看到这两个漂亮快乐的东西,快乐得跟小鸟一样的,显然使他们在劳苦之中高兴了起来。他们带着一种和善的神情在背后目送着她们很远,那种眼神是和在路上与我们打招呼的燕子一样。像他们那样的人,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料子,十分明白主人的年轻女儿是非比寻常的,如果他们不能断然地奋发向上达到那种地位,他们就不会有所埋怨,就和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对燕子有所憎恨一样,因为全能的主赋予她们一对轻快敏捷的翅膀,也给了我们两条稳重的腿,供行走前进之用。我说得对吗?”
伊曼纽开始热烈地回答她,可是他们走得太远了,汉姗无法听到他的话。
不久之后,他们出现在草坪的前端。而他们看到她时,就踏过草地向她走来。
“啊,汉斯特太太,你在这里呀,”兰熹儿小姐说:“你先生和我正吵得厉害呢。汉斯特牧师和我在任何事上从没意见一致过。”
她沿着汉姗身旁坐在椅上,不给她时间回答,就急急忙忙地谈论着这花园,关于树多荫浓和原始天然的个性。不久她就站起来,说:
“我们该告辞离去了,哈辛医师不会等我们的——姬达,”她呼叫着:“我们要说再见了。”
卷四
麦禾收成的季节开始于雨天,看来也要结束于雨天。每天日出的时候,天空无云,仿佛会是个好天气。可是当农人驾着马车到田里,才刚绑好一捆干麦秆,地平线上却升起了一股浓郁的乌云。远处雷声隆隆大作,一会儿此起,一会儿彼落,猛劲的冰雹整天地落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