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这种天气的下午,教区牧师的马夫尼尔思躺在他的床上,面胸朝上,敞开着他的衣襟,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他已经这样待了好几个小时了,跟在常一样,整间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抽烟所吐的云雾。尽管早过了午间休息的时间,他却没有起床干活的意思,反而沉醉在自己极为喜爱的活动里——做白日梦。眼前仿佛是个宽阔的房间,上自天花板下至地面,四壁的书柜里排列着许多装订美观的书籍……房间有着两扇高窗,地上铺着厚软的毛毡。就像上次他去金登禄赛镇,领取受洗证书时,看到那位学问渊博的牧师家一样。房间当中摆着一张四方书桌,h铺绿色的桌巾,桌面搁着许多对开的大书。房间一隅,立着一个很大的地球仪,几乎有个车轮那么大。窗帘已卷起,桌上点着一盏灯,他仿佛看见桌子的一端,自己身穿睡袍,足履绣花拖鞋,闲坐在大摇椅里,捧读着一本古希腊文典籍。时值子夜,四周万籁倶寂,偶尔屋顶上猫头鹰掠过,啼叫三两声。书架上陈列着自己写的装订精美的著作:有黑底金字的宗教典籍,有充满智慧的经典,还有伟大的社会戏剧、警世砭俗的小说,诸如挪威人写的——
一串声响,惊醒了他的幻梦。先是院里传来一阵木鞋触地的嘎嘎声响,然后是抽水时发出低微的咔哒咔哒,有如呻吟的声音。那是阿比侬在压帮浦汲水。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自个儿微笑着……他安静地憩息着,对自己能顺利挣脱阿比侬的诱惑,感到颇为满意。虽然她很穷困,但要舍弃她还真不容易。可是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斩断情丝,而向自己的弱点屈服的话,那将永远都无法从“马夫尼尔恩”这个羞辱的阶层脱颖而出。必须孤家寡人,独来独往才可能达成目标——让尼尔思?且戈的声名,传扬四方;或至少,至少,也得另外攀只凤凰,对H后的发展才有所帮助。当然他有些实际上的问题存在,比如说,他的名字如果叫做弗理瑟或阿尼或倍恩斯特尼,都比现在的名字更易于令人深具印象,惦念在心。
想起当初差点投向阿比侬的怀抱时,就不禁全打寒颤,目前总算克己制胜,自己把持住了。阿比侬依然向他频送秋波,他却能视若无睹,在休憩时刻安详地躺在这儿养神,倾听她的木拖鞋声响在院子里起落而无动于衷。此刻阿比侬曲线分明的躯体,红唇、大胸脯,栩栩地映现于他的心版上。闭起眼睛,似乎就能感觉出她的热吻和愉悦的爱怃。
他蹑着脚走到白色的窗帘旁边,向外偷窥一眼,却看见他的主人踏着快步,匆忙地从廊角走过来。顿时耳根烧红,因为马厩旁的庭院中央,马具还赫然搁放在那里,这显然摆明了他还未出门到田里去干活……而糟糕的是最近伊曼纽变得不可理喻,满脑子怪念头,与以前判若两人,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幸而他左也不看右也没瞧,就迳住阶梯走进屋里去了。
尼尔思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了笑容,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进入马厩。
穿着袜裤的伊曼纽进到客厅,瞥见汉姗坐在摇椅上,腿间搁着一只大碗,在剥豆荚,他脸上激动的表情,立刻消失不见了。
“噢!亲爱的,你在这儿啊!”他道,同时微笑地点点头,然后走入卧房里。
不一会儿又走出来,穿着灰色大衣和皮靴,并边走边把一条红色领巾系紧。他从来不用衣领,都以这条领巾替代之。
“你要出去啊?”汉姗问。
“是的,非出去一趟不可,芬墟村又出毛病了,我非得去不可,那些居民不肯工作,现在正值收割农忙的时节,这样是不行的。”
他正举步跨出大门,汉姗突然唤道:
“噢!我差点忘了,那个年轻人罗士慕·哲根早上来过,你正好在田里。他说去年冬天借给你的一车大麦杆,现在得还给他了,没有那车麦秆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伊曼纽握着门把,僵立在原地,脸颊越来越红。
“你是说,一车大麦秆?”
“是呀。你好像答应过春天时还给他的。”汉姗接道:“他说现在你非得还他不可,否则他便得被迫自个儿去买了。”
“可是,在这个时节当儿,要大麦秆……这叫我往哪儿找?你是这样答复他吧?”
“没有,我只说我会转告你。”
“可是,我实在不了解,”伊曼纽忍不住迸出一句,放开那原已打开了的门,在屋里来回地蹀躞走动。“这种行径一点也不像年轻的罗士慕·哲根嘛。汉姗,一定是你不知怎的激怒他r,使他在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地讲出这种话来……真奇怪,你就学不会待人接物,让别人乐与相处,这是种病态的怪癖性。我们的朋友,一个个你都把他们给得罪了,事后我还得跟着赔笑脸道不是,这种情形我实在很厌烦了,天晓得——”
他突然发现希果丽坐在窗旁的凳子上,忙着在一块布上绣花,于是立即戛然住嘴。
“唉!讲你也没用!”他声调低沉地说道,走出房间,砰一下地关上屋门。
不一会儿他又转回来,走向汉姗,手轻轻搁在她头上。
“请原谅我!”他说道:“我说的不是我内心想说的,话说得太急躁了,以致走了样,别生我的气,答应我,好吗?今天好多事都不顺心。”他继续说,又在长方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你想想,午饭刚吃过后,我出去到那低地田地走走,却看到那里的大麦依然散置地上,还没捆扎好。今天一早,我还特别交代尼尔思要马上弄好的呢。好了!今天早上下了一场雨,在上端的全都湿了——在下边的全都泡在水里载浮载沉。这真太糟了,你说是不是?尼尔思再这样懒散下去,我们可真受不了啦,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跟他谈一谈。我相信这都是在给报纸涂鸦乱写文章,才让他变成这副样子。听说他最近还常参加马仁·史麦德的祈祷聚会。马仁最近似乎还招买了为数不少的徒众,这阵子老是碰到参加过他聚会的人。我认为背后一定是那位织工在主使。真不晓得他在酝酿什么阴谋,不过我敢肯定,那天我告诉你恶意诽谤教区委员会主席的那件事,他一定是幕后的策动者。我记得今年春天,有一次他向我暗示,主席与大希施之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暖昧事。教会里的会众绝不容许有这种不正当的事情。否则我们会淹没在那些争争吵吵里,而永无宁曰……啊,我得走了。”
他再次向汉姗和希果丽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汉姗忧愁的面容一丝未变,几周以来,她那脸上的皱纹显著地加深了。她逐渐习惯于伊曼纽突如其来的脾气,以及随即的忏悔……她想她也了解伊曼纽为何心绪不宁。
伊曼纽离去了许久之后,屋里依旧一片死寂。小戴格妮睡在汉姗旁边,一个绘有花饰的木摇篮里,希果丽则仍倚着窗,全神贯注于她的刺绣工作。实际上是伊曼纽罚她整个下午不准出去玩,同时要汉姗以后多留意留意她的玩伴。因为希果丽在村里池塘边玩罢归来,弄得一身脏兮兮的,而汉姗责骂她时,她却回嘴,说了句小孩子不该说的话,追问之下,她才说那是从车匠的小孩那儿学来的。
忽然小女孩把刺绣放在膝盖上,头往一边倾斜,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走向母亲。
“妈她柔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来的那个漂亮女士?那个跟我在花园里玩的?”
“记得啊。你时常提起她。”
“对。妈,你记不记得她说过,如果我到哥本哈根去,我会有个大大的洋娃娃……她说我可以经常跟她住在一块儿,而且还送我一家洋娃娃店,她说的。”
“她没有这么说吧,你在讲些不实在的话啦,希果丽。”汉姗略带责怪地说道。
小女孩脸红了,低下头去。
“不过你刚才讲的……离开一阵子,对你也许有好处。”汉姗继续说:“这样你就不会学一大堆坏毛病,而且那时你就得自己注意衣服的整洁。”
妈妈的一番话,让她重新记起此刻自己是在囚禁受罚的情况下,希果丽的脸颊羞得更红,满脸羞愧地悄悄回到自己的凳子里。
房间里重又恢复一片死寂,惟一可听得到的是个户上苍蝇冲撞时发出的嗡嗡声,和厨房里阿比侬洗洗刷刷的声响。
“妈!”希果丽再次低声地唤道:“假如我不再弄脏衣服,也不说难听的字眼,我能去哥本哈根吗?”
汉姗忍不住一笑:“希果丽呀,你这么急着要去哥本哈根,和那位女士在一块儿啊?”
“对呀!我好想去哟。她长得好漂亮好漂亮,妈!你说是不是?”
“的确,可是你怎么会想到去那种地方呢?你也清楚那些女士们多么美丽高雅,在哥本哈根人人都是如此……我跟你说,连小孩子也不例外呢。你得先做到跟他们一样的漂亮整洁,否则根本没人会理踩你的。”
“啊!妈,我能够长大也变成一位美丽高雅的淑女吗?”希果丽睁大眼睛问道。
汉姗没有立刻答复。
“嗯!是的,我想你可以的。”说完又陷入重重的思绪里。
与这同时,伊曼纽已快到芬墟村了。
近来他偏好孤独,因而避开大路,折向田间的阡陌小径,他甚至小心翼翼地躲开了这里一伙那里一群的收割工人,目前不论碰到谁,都不会令他觉得高兴的。斯奇倍莱和未尔必两地居民之间的宿怨,曾一度被政治上的共同利害压抑下去,如今联盟关系一垮,旧仇新恨遂接踵地爆发。好几次伊曼纽都设法为他们调解,结果均归于徒劳,好斗的斯奇倍莱村民开始制造事端,坚称末尔必村在教区会议中使用过大的权力、干预太多的事项;而且对教区委员会主席的蓄意攻击,也是斯奇倍莱居民所发动的,他们想把他赶下台。
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使伊曼纽避开大路不走。他不愿再冒可能碰到兰熹儿小姐的险。他感到自己与兰熹儿小姐,以及她所属的社交团体,似乎已有些纠缠不清,有些不算很浅的牵涉了。而且他总是幻想,她仍住在邻近。不管怎么说,就在前几天他听说兰熹儿与医生同车,驰走于四处应诊呢。
走了一个半小时之后,他来到了所谓的“孤丘”,其实是一堆肿瘤似的土丘,顺丘而下即是芬墟村区。他驻足片刻,凝视那些充满诗情画意的矮树丛散布四处,属于金登禄赛一维斯特比诸教区的许许多多小村落。与暗淡的雨帘相映之下,那些村舍的白墙似乎格外的清新、洁白。尽管大地弥漫着薄雾,他仍能瞥见金登禄赛一维斯特比诸教区的许许多多小村落。与暗淡的雨空相映之下,那些村舍的白墙似乎格外的清新、洁白。尽管大地弥漫着薄雾,他仍然能瞥见金登禄赛的圆形老教堂,以及那些高挺的白杨木……还有那条蜿蜒曲折的路径,那天晚上和兰熹儿小姐曾比肩漫步于——他曾立在陡峭的山顶上指点着暮色霞光中的风景让她看……不止此地,最后他甚至认为能清楚地看见,紧邻于教堂的哈辛医生的别墅,其四周有广阔的花园,隔绝了尘俗扰攘。他倏地收回视线,举步往下走向那沼泽村落。
下方两条平干涸的小河中间,就是芬墟村——入目是一片破旧倾塌、东倒西歪,可怜的土墙茅舍,似乎在那儿沉思着它们的命运。村子周围是一大堆令人绝望的,由干枯的稻草、破碎的陶器、枯萎的马铃薯茎堆集形成的垃圾堆。一些衣衫褴褛,光着头的小孩,在那里追逐嬉戏着。
伊曼纽每当看到这种惨状,经常都不禁地陷进忧郁的思绪中。虽然他和教会的会众倾力协助此地的贫苦居民,可是这里的房子,没有一家有玻璃窗帘,只是以破布瓮牖充数,屋顶是小而洞大、此破彼漏。尤有甚者,经过七年的自我牺牲与尽心努力,这些土屋破舍的居民,把他看做是个人,对他略怀感激之情的,却连一个也没有。相反地,人们时常埋怨这里的居民,半夜做贼到白菜地和马铃薯丘去劫掠偷窃。而且,不论加多少酬劳,或甜言蜜语都无法说服他们去和农夫们一起干活、做工。他冲下坡去,走到最靠近的那些屋子——那是一间小茅舍,四壁犹似面包店的烤箱—样,膨突出来。窗户小小的,屋顶长满厚厚的苔藓,一位高大伛偻的老人,站在墙角用斧头在砍劈新柴。
正当他往前走进时,自老人腿间窜出一只杂种狗来,应该说是一只肥胖短腿的花斑狗,它似乎极为恼怒,环绕着伊曼纽,咧嘴龇牙,发出低沉、几乎听不见的咆哮声。伊曼纽心肠很软,从不忍心打小动物,此时只好止步不前。
虽然老人清楚地看到他的驾临,也看到那只狗在作势欲扑,却不闻不问,继续干他手中的活儿。
“奥尔·谢仁,这是你的狗吧?”最后,伊曼纽终于颇为恼怒地叫道。
“不是。”老人头也不抬,咕哝一句:“我自己就是一只狗啊。”
此时茅舍门口出现一位身怀六甲,挺个大肚子的女人。然而她一望见是伊曼纽,立即转身重入茅屋里去。随后屋里传出一阵骚动,急切的低语夹杂着陶瓷器的碰击声。惊愕的脸孔也纷纷自其他屋舍门口探出、窥视,他们个个都是头发零乱不整。
伊曼纽终于摆脱那只凶恶的狗,随着刚才那个女人走入茅舍。
一进狭小的外厅,就嗅到酒气冲鼻,混杂着人体汗臭的诸般气味。他得弓起背,以免碰到屋顶及蜘蛛网。敲敲半掩的门,然后跨进一间阴暗的、地窖似的房间里,那里面放有两张铺干草的大床,一张平桌,一只箱子,以及两把亮红的椅子。
这是啤酒桶席温和白兰地派尔的家。
虽然前一位已婚,且育有数子,而另一位仍是单身汉,但两人焦不离孟、感情甚笃,多年来一直住在同一个房间,在同一张桌子上用餐……而且大家相信他俩的友谊远超于此,这观察席温的几个孩子的相貌,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来了。
啤酒桶席温个子小小的、模样猥琐可厌,四肢粗重,且一只眼睛上有一个肿块。看见伊曼纽进来,吃力地从箱子上站起身来,脸露笑容地迎接访客。他的头侧向一边,右手臂的上半僵硬地贴在胸前。那女人自伊曼纽身后偷偷地溜走,仿佛羞愧于自己生活的处境,而羞于见人似的。
“这真是让人惊喜的事。”她伸出脏兮兮的手说道:“我们从未想到,伊曼纽——牧师,我这样称呼没错吧——今天竟然会来探访我们。不过来得可正是时候,上帝现在带给我们软弱,让我们受种种苦难折磨,我们正是最需要别人安慰的时候。”
伊曼纽在红椅上坐下,跷起腿,开口打断了啤酒桶的话。
“席温,我们好好的谈一谈!我听说你跟派尔在搞什么来着?有人说,你们不要工作!
……你们在耍什么花招,难道你们做人就不能好一点吗?不能让我们大家和你们相安无事不再发生争执吗?我确信我们所做所为都是为你们好的……偶尔回报我们一次,不算过分吧。你们自己不这样认为吗?”
啤酒桶重新坐回那只箱子上面,装出一副忧戚的神色,两眼盯着地面。
“我,上帝面前的一个罪犯,坐在这里,这事不是骗人的吧?同样不骗人的是,没冇任何人比我更愿意做牛做马努力工作的啦他边说边用左手小心地搓揉磨擦着他的右大手臂。他的右臂仍旧僵硬地紧贴在前胸,似乎有条隐形的吊腕带吊住它似的。“可是,一个患了关节炎的残废能做什么呢?可怜我还要养活老婆孩子,你想象得到这是多么惨的事吗?—”
“好了,好了,席温,情形可没你说的那么糟伊曼纽两眼严肃地瞪着对方,打断他的话:“那天晚上在末尔必酒店,你打架的时候,身手可还不赖吓……不错,我全听说了。派尔当时也在场呀。现在他跑到哪里去了?”
显然的,伊曼纽反常的严苛口气,使得啤酒桶席温十分沮丧没趣,他将视线投向顶住墙壁的那两张并列的大干草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