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地派尔面上背下地躺在那上面,身上盖了一床污秽的床单,全身只露出他满头的乱发,和一张苍白的扁脸,上面嵌着亮亮小小的紫色鼻子,像熟透了的李子。
“这是怎么回事?”伊曼纽问道。房里空气浊恶,气氛阴郁,使他非常不舒服。
“派尔也生病啦?”
“是啊。他头痛得很厉害……还染上疟疾,全是突如其来的,他原本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一瞬间,牙齿不自主地咋咋作响,全身颤抖不已……那样子真可怕。”可是伊曼纽并未受骗上当。近来他变得相当谨慎,甚至是多疑,他很快就发觉面前这个人,既没发烧也不是患疟疾,而是在被盖之下烂醉如泥,他挣扎着想让自己清醒过来,拼命地张开眼皮,却归于徒然。
他突然火冒三丈了,对这种堕落,这些谎言欺骗,这种肮脏龌龊,他再也无法心平气和了。
他怒不可遏,猛地站起身,椅子触击在地上,砰的一声。
“你们两个给我听着……你们最好当心点,我们的耐性也有限度。如果你们再像最近这样,一直辜负我们的好意与容忍,那我们之间一切就此结束……让贫民收容所去收容你们,我们不再管你们的事啦,听清楚了吧?”
席温脸上那副摇尾乞怜的可怜相,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还是伊曼纽头一次以如此威严的口吻跟他说话。前额那块大红瘤,似乎更为沉重低垂,而遮住了左眼,他的厚嘴唇缓缓咧开,绽现出恶毒的笑容。
“哎唷唷,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他边讲边搓着右手臂——似乎习惯使然的:“你心里很明白,穷人对你很有用处。”
“你说什么?”伊曼纽吃惊地反问。
“什么意思?呵,我也不是那种大傻瓜,但住在贫民收容所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我会不清楚吗?他们失去了投票权,有人跟我说……我想那一定是千真万确的。”
“不错……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全都想抓住我们一张张的票,不然你们也不会用种种方法来讨好我们,对不对!你清楚选举的时候,穷人的票跟大地主、富豪的票一样值钱……呵,是罗,你当然比我更明白啦!”
伊曼纽愣在那里一言不发。
原来,教会会众施舍财务周济这些人,而他们竟作如是想。在这些可怜东西的身上,他们白费了他们的慈善工作,在这些可怜虫身上,他慷慨地解自己的囊、挥金如土,以致有许多次连自己都几乎陷入拮据匮乏之境!
他气得脸都白了;话梗塞在喉咙里,要说都说不出。
随后他突地拿起帽子,冲出茅舍。离开!离开!他心中有个声音在撕喊。他无法再忍受这些可怜的东西,非快快逃离这快要令他窒息的卑贱龌龊之地不行。
他没走多远,就放慢了脚步。到了低洼的芬墟村外围,要转入大路时,他停住脚步,摘下帽子,手紧捂着发烫的前额。
“勿审判人,你自己才不致为人所审判。”他喃喃自语。“为什么看得到兄弟眼中的微尘,却不见自己眼里的梁木?”
他提醒自己,不能忘了他的主的这些话语——拎着帽子他慢慢地在前走。要不要回去?他自己的行为不像个亦步亦趋于主基督脚步的人。骄傲那个恶魔近来不断地追逐他,和他纠缠不休,把尘沙撒蔽他的眼睛,使得他在他的周围只看到黑暗、失望的事物,现在不是该把这恶魔逮住而加以处置的时刻吗?
这几周他变得神经质,路面闪出一个人影,吓了他一跳。等定神再瞧,认出那人是谁时,心中的惊惧并没有减低。原来是那个织工韩森,他从他那颈子短短而四肢出奇长的身影认出了他。
伊曼纽重把帽子戴上,脚步加快了些。他对这个织工总是有一点不太信任,此人言行举止怪异而又深藏不露,跟自己率直、爽朗的性格颇为格格不入。而且他老觉得此人处处在窥探自己,却不知其用意何在。
他们互相默默地握手致意,而后分别走在路的两侧。
“最近情形还好吧?我想大概没什么新鲜事吧?”伊曼纽漫不经心地问道。
“噢,总是有些大大小小的事。”那织工答道。把他那大大的红润手掌放在胸前,手指塞在背心和他那美国质料的袖扣之间,眼睛遥望着田野。“只是不幸地,永远都有不顺利的事情。”
伊曼纽从对方口气中,听出他有坏消息要对他宣布。
“事情就是这样啊。”他答道。
“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陪你走一段回程。”织工继续说:“今天我没什么忙的。”
“好啊——那咱们走吧!”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伊曼纽,没料到会在离府上这么远的地方遇上你。我刚刚看到金登禄赛那位医生的马车,往末尔必村驶去……据我所知,那边好像没有什么疾病传染、流行吧?”
伊曼纽没有回答。自从他造访哈辛医生后,他就不断地受到他的朋友恶意的讥诮,忍受韩森这种嘲弄并不是头一回了。更甚的是,织工的话添增了他心中新的不安与疑虑。是否医生和他的同伴去回拜他呢?
那织工开始大谈收成不乐观的情形,低地的麦穗顶端已经转黑,并说老天要是再不帮忙吹东风的话,整个地区的农民都得遭殃了!
伊曼纽根本听而不闻;他晓得织工说话一向拐弯抹角,到最后才会吐出心里的话,自己必须很有耐性,听他胡扯唠叨。
此时他自顾自地想他自己的。织工的话触发他忆起约一小时前,消沉落寞地站在狐丘上,眺望荒凉的芬墟村时所思所想的事情……而现在,身旁正是一个从那片低下的沼泽坑洼地区崛起的人物。这位织工出生在芬墟村,父亲是维斯特比教区里揣格绿塞地方的一个养猪户,小时候是在遍地岩石的荒地里牧羊出身的。每次提及他的出身及儿童时期,织工的言辞就格外地小心谨慎。不过传闻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日,有次他父亲被主人鞭打,他恰好在场,而这次经验,颇影响他日后的作为与发展。伊曼纽想到这种暴力行为,内心不禁一阵绞痛,他想,这个可怜的孩子日后精神上的力争上游,并不是受到哪个充满爱心的人眷顾于他,而是靠他个人的努力。那织工突然停下步来,他的思绪遂被打断:
“我想你知道,伊曼纽,他已经忏悔自己的罪过了。愿上帝厚爱,垂怜眷顾于他。”
“你说什么?他忏悔什么?”
“当然是教区委员会主席啦!你以为还有谁?”
“他忏悔什么?我一点也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终于在上帝面前俯首认错了,坦承自己一直生活在罪恶里。大伙儿久来对他就这样认为了。但谁能相信呢,身为基督教会里的政治领袖,竟然会无顾上帝在《圣经》里给我们的教诲,要洁净,不可奸淫……所以呢,昨天好像有那么几位兄弟去找他,基于基督教徒的兄弟之爱,警告他不可再如此下去……目前有各种流言、责难对他极为不利,他们非要他想办法洗刷自己的罪名不可。逐渐地,有几件对他不利的事,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而当他知道大希施未能依他所谆谆吩咐的,关紧嘴巴别把事情抖出去时,他也只好坦承一切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伊曼纽低声叫道。同时他把身体倚靠在拐杖上,好像脚下的大地不再承载他似的。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啦。”织工继续道,再次把视线投向远处田畴:“这事件的发生,可以让我们大家深思一番呢。”
他们沉默地走了片刻。
织工提着建议,教会的委员最好召开一次大会,彻底査究一下这件事的真相如何。相信大家都认为需要,他说,犯下这种滔天大罪的人,不配居教区会议主席之位,高踞于教友组织会众所推心置腹的最高职位,现在事不宜迟,应及早把教会里的这个污点清除干净。
伊曼纽在织工与森述说会议主席跨台前因后果的声调里,听得出他内心那种恶毒的快感,忍不住开口道:
“仁思·韩森,对这件事你会如此积极,实在有点奇怪。因为你一直是使汉斯·坚生爬上教区会议最高位的最主要策划人。我还记得,当时有不少人对他身膺此职都心怀疑虑……他以前的生活并非无可疵议、洁白无瑕,可是你坚称我们不必以他过去的行为为虑。你说他是最适当的人选,于是我们大伙儿便听了你的。假如真有任何过失发生的话,你该是首当其冲,最该为人所谴责非难的人了。”
织工扭曲的嘴好像整个裂到耳朵了。
“是的是的,我不否认我大力支持汉斯·坚生……而且我仍坚信:在他所领导、处理的政事方面,他仍是最适当不过的人选。可是诚如人们所说的,任何车夫都有可能把车子开进阴沟里,连阴沟里也会翻船!现在的情形可是另外一回事了。依我的看法,现在最迫切要做的是如何再从沟里爬上来。”
在这当儿,伊曼纽突然一惊。因为在他们谈论争辩之际,不知不觉已到了大路。而在离他们不及一箭远之处,一对杂色马拉的马车正朝着他们逐渐驶近,车前头坐着一个身穿仆人制服的马夫。
他立即认出那马车是哈辛医生的。他甚至觉得瞥见了兰熹儿小姐的秀发飘扬,在车夫身后若隐若现呢。
伊曼纽竭力制住自己为织工所激起的怒气,不使发作,随口地谈着:“我们要开的会……你的见解很正确,在诸如此类的情况下,召开一次教区委员会议确实有其必要。”等马车驶得更近时,显然他刚才弄错了。他看到车上宽阔的座位里除医生外,并没有旁人坐着。医生身上裹着一张防雨布,嘴上衔了根雪茄。
医生瞧见了伊曼纽,叫车夫把车停下。
“你好你好,汉斯特牧师!”他一面打招呼,一面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来。“你好吗?上次有幸跟你见面后,好久都无缘再碰到你啊……为了麦子的收成,我想你一定忙得不可开交。真希望你会游泳……现在你脚底下也有点混漉漉呢。”
“的确,今年的收成……使人难堪的。”伊曼纽并没有抬起头来,答腔道:“你是出诊去吧,大夫?”
“是啊!你家附近邻居,有人把腿弄断了。系牛的缰绳缠到一个农家雇工的腿上……照他们那些人的讲法,只不过是几块足踝骨受点伤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了,千万别让我给忘了最重要的事。我有很多很多田内绅小姐的信息要转达给你。她是在一个星期前离开我们这里的,她特别叮咛我看到你时,代为向你殷勤致意。”
“田内绅小姐已经走了?”伊曼纽不自觉地仰起头问道。
“是的,本来她答应我们多待一些时候,但是我相信她渴望再吸到城市的空气。你也晓得,照她的说法,她不喜欢‘在野外’待太久。不过她倒是等到我们家一件大事,我侄儿和内人的小侄女,正式订婚的消息宣布了后才走的……那天你不是也见到他们了吗?他们两个都还小。不过老天哪!我们都老得很快哟,不是吗?”
“是的,确——确实如此!”伊曼纽回答道,巳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医生对车夫点头示意,于是马车继续前进。
那位织工这一会儿站在路旁,瞪着他那双红眼睛,很注意地观察两人谈话。等到医生的车子离开后,他先是一语不发地陪伊曼纽走了一段路,然后清清嗓子,笑道:
“不管怎样,从外表上看,那位哈辛先生是个极精明的人。”
“噢!是吧!”
“就因为他看起来这么聪敏,所以令人更难于了解,他的政治思想怎么如此可怕,实在怪异!”
“哈辛医生好像很少为政治操心。”
“对啊,这就是我的意思。大家都说他只为今生今世的快乐而活。我还听说了他家里种种铺张的情形,奢华的生活以及他各种享乐……不成体统,下流之至。而且传扬众口的尽是一些不三不四、目无法纪、心无上帝的事一一”
他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睛,看出伊曼纽根本没在听他说话时,便打住了嘴。稍过片刻,他停下步来道声再会以及说一些祝福的话后,便走了。
他顺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逐渐地加快他的脚步。下午时刻已快过去了,而他还有一大段路、一大堆事要赶紧做呢。如今他的当务之急是,在召开教区委员会前,先改变村民的观感,鼓动他们的情绪。
除此之外,他别无忧虑。与伊曼纽这次晤面话谈之后,他长久以来所疑虑的,终于明确而有把握了,他相信,在这个教会里,人民政治运动的低落不振,终于要成为过去了。
伊曼纽缓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空变得阴暗,并且飘起小雨来,而他却没注意到。到了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汉姗和孩子的声音,他停下步来,站在那里略显犹豫之色,然后缓缓转身,走入甬道另一端自己那半空着的房间里。他沉重地坐入积尘的沙发上,脸孔埋入手掌——对自已的行径、心态,惊惧万分!
他一直深信,最近几周以来内心的挣扎,只要一听到兰熹儿小姐离去的消息,就能烟消云散、恢复平静……并非他觉得她的倩影丽姿有任何魔力。而是心里知道她就在附近,遂使自已心绪极端地不宁。他完全无法预知什么时候她会倏忽出现,而把自已陷进那种已经迷惑他数次的诱人气氛中。
可是如今,当他知道兰熹儿小姐已经离开了,内心竟顿觉得空虚,陷入了无法自持的空虚孤独里。
脸依然埋在掌间,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暮色越来越浓地侵近、包围了他。他太聚精会神于自己的思潮,自己怦枰的心跳声里,根本没有注意到汉姗推门走进来。
“你在那里吗!”她停步站立片刻后问道,同时盯着他那弯伏着的身影。
他吓了一跳,几乎是惊叫地问:
“什么事?是你吗?”
她站了一会儿,并未回答。
“赛仁告诉我,你回家了,”终于她说道:“我们到处找你,怎么不来吃晚饭粥点呢?”
伊曼纽的双眼想望穿阴暗的房间,来看清她的脸庞。这是头一回,他听出汉姗一向平稳坚定的声调略显得迟疑。
“我马上就来。”他低沉含混地应着。
她的手放在门把上,继续站了一会儿,似乎等他再开腔同她说些什么。之后,她才犹豫地、依依地打开门,慢慢地走出去。
在踏出房门前,她并没转回身子来而对着他说:“你遇见医生没?今天下午他好像到村子里来了。”
“医生?噢,看到了。你怎么晓得?”
“呃,只是随口问问。”她说,轻轻把房门掩上。
伊曼纽僵在原地,脸上一片苍白。
过了一会儿,站起身,不安地在房里来回踱步,然后停在窗房,往外凝视着漆黑的花园。他看出汉姗已揣测出一切了,想到她最近一定是在默默地忍受着痛苦,他心里至感难过。而现在一切都必须……了结了!他了解这是最后一次和自己血液里那不适宜的遗传做决定性搏斗的时刻了,最后一次证明自己能不受羁绊、自由翱翔,而且他一定会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