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乐土——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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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母亲(8)

他们都站起身来,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安提奥楚斯就跑去开门。是总管,手中牵着他那条狗,安提奥楚斯满脸洋溢着欢欣,禁不住大叫道:

“刚刚出现了奇迹!他把妮娜·马赛亚身上的魔鬼给驱走了。”

可惜总管是不相信奇迹的。他往门边站开了一些说:

“那我们就让路请它们逃掉吧!”

“会钻进你的狗的身体里去的。”安提奥楚斯嚷了一句。

“不会的,它身体里头早就有了。”总管回了他一句。他嘴里在说笑,脸上却仍是一本正经。他在门植前头向神父敬了个礼,对那两个女人则是不屑一顾。

“我可以跟你私下说几句话吗,先生?”

两个妇人退入厨房,安提奥楚斯捧着《新约》上楼去了。他下来的时候,心中对刚才的奇迹虽仍充满着兴奋,却也停下脚步来听总管究竟在说些什么。

“请原谅我把这畜牲也带了进来,好在它还干净,不会找麻烦,因为它知道好歹。(那只狗确也低着眼睛,夹着尾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是来跟你谈那个绰号叫大王的尼柯达木斯·潘尼亚的事的。他回到他的小屋去了,他表示还想再请你去给他做临终涂油礼。以我的浅见看来……”

“真是的!”神父叹了一声,但立刻有个念头又使他像孩子似的高兴起来:爬到山头去,至少暂时可用体力的消耗驱散折磨自己已久的烦躁。

“马与路况都由我来管总管说:“这是我的责任。”

神父招待他喝一杯酒。原则上,这位总管向来不接受任何人的招待,连一杯葡萄酒也不接受,但在目前这个场合,他觉得自己在地方上的职责与神父在宗教上的责任都是为大众服务,他也就不婉拒了。他喝过之后,把杯中剩的一滴葡萄酒洒在地上(因为凡是人用的东西,大地也得分一份)。又行了个军礼表示答谢?那条硕大的狗摇了摇尾巴,抬起头来朝着保罗友善地望了一眼。

安提奥楚斯本想推门出去,又回到饭厅里等待命令。他很替他母亲难过,在酒吧后面的小屋里是白等了,特别为了神父才把屋子又收拾了一遍的,茶盘里的杯子也准备好了。但凡事工作为先,看情形这天神父是不可能去他们家了。

“我应该准备些什么?”他学着总督那副郑重的口吻问道:“要不要带伞?”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呀?我是要骑马去的,你根本不必去。不过你要是想去,可以坐在我背后。”

“不,我可以走路,我从来不累的。”孩子央求地说。不到几分钟他就准备好了,手里捧着一个盒子,红色罩袍折挂在手臂上。按他自已的心愿,他很想把那把伞也带上,可是他不能不听上司的命令。

他在教堂前面等候神父的时候,穿得破破烂烂,把广场当做日常游戏与打架场所的野孩子们,都好奇地围在他四周,却不敢靠得太近,对那个盒子敬重中多少带些畏惧。

“我们靠过去一点儿。”有个孩子说。

“你最好站远点儿,不然我要放总管的狗咬你!”安提奥楚斯嚷道。

“总管的狗?算了吧,你敢!你自己躲还躲不及呢!”野孩子们讥笑他说。

“我不敢吗?”安提奥楚斯无比轻蔑地说。

“你当然不敢!你以为你跟上帝一样了不起,就因为你捧着圣油!”

“我要是你呀一个很不在乎的孩子出了个主意说:“我早带着你那盒子跑了,用圣油到处去驱魔作法去了。”

“去你的,你这马蝇!从妮娜·马赛亚身上跑出来的恶魔已经钻进你身里去了!”

“你说什么?魔鬼?”野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吼道。

“正是,”安提奥楚斯郑重地说:“就在今天下午他把一个恶魔从妮娜·马赛亚的身体内驱赶出来了。你们看,她来了。”

那寡妇正携着小女孩自神父住所走了出来。这群野孩子涌了过去看她,顷刻间,奇迹出现的新闻传遍了全村。神父初到村子里来的那幕情景也再度重演。全村子的人都集聚在广场上,妮娜?马赛亚被她母亲放到教堂门前最高一级台阶上坐着,瘦弱,一脸菜黄,碧绿的眼睛,头上盖着一块红色的头巾;就像个原始偶象,由一群头脑简单、容易被哄的乡巴佬们供奉着。妇人们开始哭泣都要摸那个小女孩子一把。这时总管带着他的狗也赶来了,神父在后面骑着马,穿过了广场。人群立刻蜂拥而上将他围住,然后排成一队跟在他后头,他虽然不停地挥手向两边的人群致意,但眼前这种景象所带给他的厌烦却远甚于他内心的苦恼。他来到山头的时候,勒住缰绳好像要说话,却突然踢了几下马刺,很快朝山下骑了下去。他恨不得疾驰而去,逃出山谷,在眼前辽阔的天边摆脱自己,将整个的人迷失。微风轻爽,下午的太阳温煦地照在丛林里,河水映出了蓝天,水车翻起了钻石般的水花。总管拉着他的狗,安提奥楚斯捧着盒子,各尽其职,一本正经地朝山下走去,保罗勒紧马缰,默默地跟在后头。越过河水,道路变成了一条朝着高山头蜿蜒而上的小径,两旁是石头、短墙、岩石与矮树。西风送来香水一般浓郁的暖香,有如一路上采尽了百里香与野玫瑰,如今又一把一把地散回到大地。

小路往上爬得更高了。他们翻过山的另一边,再也看不见村子的时候,四野似乎就只剩下风与岩石,再有,就只是远处将天地连成一线的白色雾霭了。那条狗不时大吠几声,回声自山中传来,像是别的狗自四处与它唱和。

在接近目的地快一半的路上,神父叫安提奥楚斯上马坐在他的身后,但那孩子硬是不肯,百般不情愿地才把盒子交给神父拿。他这也才开口与总管搭起讪来,可惜,对方始终忘不了自己想当然的威严,一直没有搭腔。总管停下脚步,不可一世地皱起双眉,把帽子的鸭舌拉得低低的盖住眼睛,巡视着四下的景色,就像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一人所有,而且不知什么灾难就要降临似的。这时他的狗也会停下来,四只爪子抓紧了地面,伸出鼻子在风中嗅着,浑身自耳朵到尾巴都在微颤。所幸,这天风中的下午,四下一片寂静,惟一移动的东西,是在远处岩石上爬动的山羊,黑色的剪影,衬托在蓝天与淡红的晚霞里。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处满是花岗岩的斜坡下,一条瀑布下的岩石,一块叠着一块,不可思议地排列成整齐的图案。安提奥楚斯认出了这个所在,有一次他曾与父亲到过这里。神父继续在蜿蜒的小径上前行,总管不敢丝毫疏忽跟在后头,那孩子却跳过一块块的巨石往山下奔去,头一个赶到了老猎人的小屋前头。

这个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小屋是用木块与树干架起来的,一边有一堆天然的圆石围着,老头子为了建好这个史前时代风格的要塞,靠着圆石又堆了一层大石头。阳光14射在这座围堡上,恰似射入了一道墙:三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右方两块石头之间露出蓝色远方的一道银光,那该就是海吧。

听见有脚步声逼近,老头子的孙子自门里将一丛黑色卷发的头伸了出来。“他们来了。”安提奥楚斯报信说。

“谁来了?”

“神父与总管。”

那男子跳了出来,像他自己的羊群一般敏捷而且全身是毛,他厉声咒骂总管老是爱管别人的闲事。

“我要砸碎他全身的骨头!”他恐吓地咆哮道。但当他看见那只狗时,又退了回去,这时老头子的狗却迎了上去嗅着那只造访的同类。

安提奥楚斯又捧起了盒子!面对着石堆的开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上到处晒着大批黑灰斑纹的野猪皮和金色斑点的貂鼠皮。在小屋里边,他可以看见那老头子的躯体躺在一大堆兽皮上,黑色的脸嵌在白色的久发与胡须里,泰然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神父弯下身去向他问话,但这垂死的人并未作答,只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紫色的嘴唇上有一滴血在滚动。在稍远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总管,他的狗趴在他的脚前,总管的眼睛也盯在小屋里头。他心头十分气愤,这将死的老家伙居然不遵守法令,临死还不肯宣布他的遗嘱与遗言。安提奥楚斯哀伤地朝里面凝视时,心中却有点儿怨恨地在想,这总管大概很想像捉贼一样把他的狗朝那个老猎人身上放了过去。

在小屋里头,神父身子弯得更低了,两只手紧握在膝间,满脸的疲惫与不悦。此刻他自己也很沉静:几乎忘却自己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他坐着静听风声,很像远处大海的低吟。突然总管的狗跃起来大叫,安提奥楚斯听见头顶上有翅翼鼓振的声响,他抬起头来,看见老猎人的驯鹰正飞落在一块巨石上,两扇大翅膀伸开来,像只硕大的扇子轻轻振动着。

保罗在小屋内自忖道:

“这就是死亡了。这个人远离了人们,因为他害怕自己会犯了杀人或其他更深恶的罪。他躺在这里,石堆中一块石头。三四十年以后,经过了永生的流亡,我自己也要死的。而今晚,她也许仍会等我。”

他慢慢站起来。啊,并不如他所想的,他并没有死。生命仍在他体内跃动着,像伫立在石中的老鹰,强烈地、顽强地汹涌着。“今夜我一定得留在这里,如果我能熬过这晚不去见她,我就可以得救了。”

他走到外头坐在安提奥楚斯的身边。夕阳正向深红的天边坠落,高石的长影在围堡与随风摇曳的树丛上伸延,正如他无法在不定的光线中辨识四周的物体,他也说不清他心中的两种欲望到底何者更为强烈。他在想:

“这老头子已经不能说话了,他就要死了。现在该准备进行临终涂油礼了,他死了之后,我们得安排将他的遗体搬走。必要的话……”他像对自己说似的,却没敢把话说完:“必要的话,今天晚上是一定得在这里过夜的。”

安提奥楚斯立起身来开始准备涂油礼仪式。他兴致勃勃地摁了一下银扣子,将盒子打开,取出了白布和装圣油的双耳瓶;然后穿上他的红色罩袍~他自己简直要成了神父了嘛!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们回到小屋里,好孙子正跪在地上,扶起了垂死老人的头部。安提奥楚斯跪在另一边,将罩袍的褶层层铺在地上。他把白布铺在一块当桌子用的巨石上,银瓶上反照出他鲜红色的罩袍。总管在小屋外头也牵着他的狗跪了下来。

然后,神父在老者的额头上涂了圣油,抹了他那双从未加害于任何人的手与负荷他像逃离魔鬼一般远离了人群的脚。

落日的最后一道夺目的光芒射进了小星,照亮了安提奥楚斯一身鲜红的罩袍,乍时,在老者与神父之间,他像死灰中的一块活生生的煤灰。

“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保罗心想,“我没有任何借口留在这里的。”他走出小屋外,又说:“没有希望了,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弥留状态。”总管很在行地说。

“他活不了几个钟头了,我们得安排把他的遗体运到山下村子里去,”保罗说,他很想再加一句:“而我今晚得留在这里。”但是他却耻于说假话。

再说,他此刻已经感到要走动一下的需要与渴望回到村子里去。夜色笼罩之后,罪恶的念头又开始隐隐地挑逗他了,慢慢地将他拖入一个看不见的黑网中。他感觉得到,也很害怕;但是他仍能把自己守卫起来,他也知道他的良知未泯,随时在支持着他。

“只要这一夜不看见她,我就会得救了!”他无声地呐喊着。要是有人逼他留下来该多好!或是那个老头子能死而复活抓紧他圣袍的下摆!

他又坐了下来琢磨一些延后归程的借口。夕阳此刻已经沉到高山的脊下,橡树的躯干无畏地凸出在发红的天边,像巨大门廊的支柱,被一片无垠的黑色屋顶凌驾着。即连死亡的幽灵也无能破损那庄严的肃穆于万一。保罗是十分疲惫了,正如早上在祭坛的脚下,他好想趴在石头上好好地睡一觉。

这时,总管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走入小屋,在垂死的老者身旁跪下,朝他耳朵里低说了几句。他孙子不屑且疑心地看着,然后走到神父面前说:

“现在你已经办完了事,请平安地回去吧。后事我都会处理的。”

这时总管也自小屋中走了出来。

“他早就不能言语了,”他说:“不过他向我示了意,说后事一切安排定了。尼柯达木斯·藩尼亚他转向他孙子说:“你能凭良心保证我们可以安心地离开了吗?”他说。

“我们不能不执行法令呀!再说,你可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尼柯达木斯·藩尼亚!”总管反击了他一句。“好了,好了,别吵。”神父说着往小屋里指了指。

“你一直训诫我们说,人生只有一项责任,那就是尽自己的职责。”总管咬文嚼字地说。

保罗听了这话,一下子立起身来。现在他听到的毎一句话,似乎都是针对着他说的,他想到上帝正经由人们的口在显示他的意愿。他骑上了马对老者的孙子说:

“守在你祖父身旁直到他过世为止。上帝的力量是无边的,很多事情我们是很难预料的。”

那男子陪他走了一段路,到了总管听不见的地方,他说:

“先生,您听我说。我祖父的确把他的钱留给我保管了,就在这儿,在我口袋里,数目也不大。反正不管有多少,总该是我的了吧,对不对?”

“要是你袓父是留给你个人的,那当然是你的了。”保罗回答说,转过头去看同行的人是否跟在他后面。

他们是跟在后头的。安提奥楚斯倚着一根棍子,那是他找了一截树枝做的;总管帽舌边檐与他上衣的扣子反射出日暮的最后一线弱光,他站在小径的转角处,朝着小屋行了一个军礼。向死者致敬。栖立在石间的老鹰最后一次鼓振了它那硕大的双翼表示答礼之后,也入睡了。

夜色悄悄飞快地自山谷中升起,不久就罩住了三名归程中的行人。当他们涉过小河,转上归家的小路时,来自远处村子里的亮光却照亮了他们的路途。乍看之下,好像整个村子着了大火;巨大的火苗在山脊上闪烁,总管尖锐的视力认出了不少在教堂前广场上走动的人形。这天是礼拜六,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回来了因为礼拜天是休息日,但这也无法解释何以点起了篝火,而且村子里会如比热闹。

“我知道了!”安提奥楚斯欢欣地喊了出来。“他们在等我们回来,要庆祝妮娜·马赛亚的奇迹呢!”

“哎呀!你疯了吗,安提奥楚斯?”神父大声说道,略带心悸地注视着村子下头的山麓,山脊上篝火正伸着恐怖的火舌。

总管一语未发,静静而轻蔑地拉了一下狗链子,那只狗就大声咆吠起来。这时马的嘶鸣回声也响彻了全村,对懊丧的神父来说,这好像是一股神秘的声响在抗议他不该老是训诫他的教民要过朴素的生活。

“我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他问自己说:“我愚弄了自己,也让他们来出丑!上帝拯救拯救我们大家吧!”

突然一种英雄主义的念头涌上了他的心头。到了村子里的时候,他要在人群中坦认他的罪恶;他要把胸膛撕开,让他们看看他邪恶的心房,虽为误用伤而憔悴,心中燃烧的怒火却要比山脊上焚烧的柴火还要凶猛。

然而,这时他的良知却在说话了:

“他们欢庆的是他们的信念。他们在赞美你心中的上帝,而你是无权将自己与你的罪恶横阻在他们与上帝之间的。”

只是,在他内心更深处,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了:

“不是那样的。却是因为你卑鄙、下贱,你怕受苦,你怕在真理中焚身而死。”

他们走得愈近村子与那里的人群,保罗愈发感到自卑。当闪耀的火光与山边的黑影搏斗时,光明与黑暗似乎也在他的内心挣扎,他真不知该怎么办。他记起了多年前他第一次到达这村子的情景,他的母亲焦虑地跟随在他后面,恰像他在孩提时初学走路跟在他身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