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就在她眼前倒了下去,”他呻吟道:“她以为她把我抉起来了,而我却残伤得快要死了。”
突然,他松了一口气想到:这次村子里即兴的欢庆也许可以助他渡过难关,避过他所恐惧的危险。
“我可以请几个人到住所中坐坐,他们一定会玩得很晚。只要熬过了今晚,我就得救了。”
靠广场矮墙站立的男人黑影这时已可辨认出来,教堂背后更高的地方,篝火的火苗像迎风招展的红旗帜。钟声虽未如上次一般敲起,却有幽怨的六角琴声伴和着人群的喧嚣。
倏地,教堂的塔尖上射出一颗银星,随着响彻全村的一声爆响,化作了千万道火花。人群中轰起了一阵欢呼,接着又是一阵闪亮的火星夹杂着射出的枪声。他们正在放枪以示欢庆,这是佳节夜晚不可少的节目。
“他们简直是发疯了,”总管说着全速朝前方奔了过去,那只狗也跟着凶猛的咆哮,就像有什么暴动要去镇压似的。
安提奥楚斯却感到有些想哭。他看着在马上挺胸危坐的神父,他想他真像个接受游行欢呼的圣人。不过,他的想象立刻又变得实际起来:
“这么多欢乐的人,我母亲酒馆的生意一定很好!”
他禁不住心中的快乐,一下子将罩袍抖开披到了肩上。他虽然舍不得扔下他那支木棍,却仍要捧着盒子,就这样,他以三王中之一的架势进入村子。
老猎人的孙女在自家门口朝着神父喊着,询问他祖父的状况。
“一切很好。”保罗说。
“那么我祖父好些了,是不?”
“现在你祖父该已过世了。”
她尖吼了一声,发出了这一欢庆场面中惟一不协调的声音。
男孩子们早已跑到山下迎接神父了。他们像一群苍蝇一般围涌着他骑的马,他们一块儿来到了广场上。那儿的人并不如自远处看时那么多,有总管和他那条狗在也使情况有了点儿秩序。男人们并排在树下的矮墙边靠着,有的在安提奥楚斯母亲开的小酒馆前头喝酒;妇人们抱着熟睡的婴儿坐在教堂的台阶上,妮娜·马赛亚像只昏昏欲睡的猫咪一般默默地坐在她们当中。
在广场的中央,总管牵着他的狗僵直地站着,像一座雕像。
神父来到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围在他四周,但是那匹马经神父悄悄踢了一下马剌,朝着教堂另一边的一条街上走去,他的主人就住在那边。这时,也站在酒馆前头喝酒的主人,一手举着酒杯走过来抓住了马的缰绳。
“哎,驽马,想什么呢?我在这儿啊!”
这匹马立刻站住了,向主人伸出鼻子,好像要喝他的酒。神父移身想要下马,一条腿却被马的主人牢牢抓住,连人带马都给拉到了酒馆前头,主人将酒杯伸向了一个手拿酒瓶的同伴。
整个的人群,男人跟女人聚了个圈子把神父围在中间。在酒馆透着亮光的门口,安提奥楚斯的母亲像个高大的吉卜赛人对着面前的人群微笑着,她的面容在篝火的反照中几乎是古铜的颜色。被闹声吓醒的婴儿在母亲的怀抱里挣动起来,就连最穷的人也戴着的金质或珊瑚做的护身符,随着婴儿的扭动闪着光芒。在这群黑暗中骚动、混乱的灰色人群当中,神父高高坐在马上,俨然是一群羊中的牧者。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一手放在神父的膝盖上,转身向大家说:
“好人!”他的语调激动得有些发颤:“这真是个上帝的好使者!”
“如此就该喝一杯丰年酒了!”马的主人大声说道,顺手把酒杯递向了神父,保罗接过来立刻送到唇边,然而他的牙齿却咬着杯边打颤,似乎在火光中发亮的红葡萄酒并不是酒,而是血。
保罗又坐在小饭厅中他自己的桌旁,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从神父住所窗口看去像一座高山似的山脊后面,圆月自苍白的天空升起。
他请了几个村人到家中来陪伴他,其中有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和那匹马的主人。他们坐着又喝又笑地谈打猎的掌故。白胡子老头儿自己也是个猎人,他在批评尼柯达木斯大王,因为依他的看法,那位年老的隐者并没有遵循上帝的法则去打猎。
“我无意在他临终的时候褒贬他他说:“不过,说真的,他打猎纯粹为了投机。去年冬天,光是貂鼠皮他大概捞了几千里拉。上帝准许我们猎兽,可并非要把它们灭种!他还用陷兽笼捕猎呢,这是早就禁止的,因为畜牲也跟我们人一样会感到疼痛的,它们一陷进去就是好几个钟头,一定是熬不住的。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只陷兽笼里剩下了一只野兔。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那只野兔给陷住了,它把脚上的肉都咬掉,脚掉了下来,它才逃了出来的。再说,尼柯达木斯到底把钱都用在哪儿了呢?他藏起来了,如今他的孙子不到几天就会把钱都喝光了的。”
“钱是要拿来花的,”那匹马的主人说,他是个爱吹牛的人:“就拿我来说吧,我是有了钱就拿去找乐子的,反正不伤天害理就行了。有一次过节的时候,闲着没事干,碰见一个卖丝轴的带着货打我们这儿路过,我把他的货都给买下来了,我把丝轴放到广场上让它滚,我在后头跟,四处踢来踢去!没多久,我后头就跟了一大群人,又笑又嚷的,小孩子、小伙子,连老头子都跟着学我的样儿。那真是没人忘得了的一场好戏!每一次,那位老神父一看见我,老远就嚷起来了:‘喂,巴斯奎勒?马赛亚,今天还有没有丝轴可滚了?,”
所有在座的听了都笑了起来,只有保罗心不在焉地脸色又白又倦。那个白胡子老头儿一直在由衷敬爱地观察他,向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表示他们该立刻辞别了,也该让这位上帝的忠仆享受一番圣洁的寂静与应得的安眠r。
客人同时起座,一一向主人告别。保罗发现在油灯闪动的微光与窗头映入的恬柔月色之间,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人了,门外寥籁的街头轻敲着离去的客人鞋底马蹄铁的回声。
这时上床就寝仍嫌太早,尽管他已是疲惫万分,他的眉头像是挑了一天的千斤重担,早已弯了下来,但他绝无回到自己房里去的意念。他母亲还在厨房里,从他坐的地方他看不见她,但是他晓得她正如前一天晚上一般在看着他。
前一天晚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自一场长眠中突然醒来,他自艾葛娜丝家中返回时的苦恼、沮丧、夜间的思绪、那封信、弥撒、深山之行、村人的欢腾,都只是一场梦。他真实的生活其实现在才开始,他只要迈出一步,十几步,开开门……回到她身边……他真实的生活就会又开始了。
“可是也许她并不在等我。也许她永远也不会再等我了!”
他感到膝头在发抖,又是一阵恐惧向他袭来,这并非害怕回到她身边的念头,而是想到她可能已接受命运的主宰开始将他忘怀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打从他自山上下来之后,在他内心深处最难承受的,应是——根本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如何,对她的沉寂与是否已自他生命中消失,也是全然不知。
果若她永远不再爱他,这才是真真确确的死亡。
他把脸埋入手中,要把她的影子带到他心眼的前面,然后找了许多理由来责怪她,那些理由都是她同样可以用来责难他的。
“艾葛娜丝,你不能忘记你的诺言!你怎么能忘记呢?你曾用你那双强壮的手抓紧了我的手腕对我说:‘我们两人是永远结合在一起了,生死不离。’你要忘记,可能吗?你说你知道……”
他的手抓紧了领口,因为他痛苦得都要窒息了。
“魔鬼已将我捕到陷阱里了。”他想,也记起了那只咬掉自己脚的野兔。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拿起了油灯。他决心要征服自己的意志,只要能解放自己,哪怕是咬掉自己的肉也在所不惜。他决定要回自己的房间去,可是他朝厅廊踱去的时候,看见他母亲在寂静的厨房里坐在她一向坐惯的地方,在她身旁是酣睡的安提奥楚斯。他往厨房门口走了过去。
“那孩子怎么还在这儿?”他问。
他母亲犹豫地看着他:她本希望能不回答他的,但愿自己会把安提奥楚斯藏在自己肥大的衣裙后头,这样保罗可以不必再耽搁就回到他自己房里去的。虽然她对他已完全恢复了信心,却也想到了魔鬼与它的陷阱。然而就在这时,安提奥楚斯醒了,而且立刻想起了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在等候,尽管这妇人曾不止一次叫他回去的。
“我在这儿等,因为我母亲还在等你去看她呢。”他解释说。
“可是都这般时候了,还能去拜访人吗?”神父的母亲不以为然地说:“好了,你回家吧,告诉你妈,说保罗很累了,明天再去看她。”
她对着孩子说话,眼睛却看着她的儿子,她看见他暗淡的眼神凝住在油灯上,眼皮却如陷入蜡烛中的飞蛾翅翼一般地在颤动。
安提奥楚斯万般沮丧地站了起来。
“可是我母亲还在等他呢,她想一定有要紧的事的。”
“要是真有要紧的事,他一定会立刻去跟她说的。好了,回去吧!”
她的语调带些严厉,保罗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又射出厌憎的怒火:他看得很清楚,他母亲是怕他又会出去,这激起了他莫名的愤慨。他砰地一声又把油灯放回到桌上,对安提奥楚斯嚷道:
“我们现在就去看你母亲。”
他走到廊道时,转过身来又说:“我立刻就回来,母亲;别扣门。”
她并没有移动半步,等他们两个走出去之后,她跑到半掩的门后,窥见他们穿过月光下的广场,进入了仍有灯光的酒馆。然后,她回到厨房,又开始跟前一晚同样地苦守了。
她对自己居然不怕那个老神父再度出现,不禁感到惊叹,那本来就是个梦嘛。然而,她心底却不敢笃定那鬼魂就不会回来讨他要补的袜子。
“抹子倒是补了,”她大声地说,心中想的是给她儿子补的袜子。她心想就是鬼魂真的回来,她也撑得住,决不让步,却也不必跟他作对。
四下是一片死静。窗外明月下的树枝都披上了银色的外衣,天空像一片柔和的海水,发自矮树丛里的郁香径直渗入了屋内。这做母亲的此刻自己也静了下来,虽然全不知这究竟是为什么。眼见保罗说不定还会再次陷入罪恶的深渊,却不再感到原有的那份恐怖了。在她的心眼里,她又看见他的睫毛在双颊的上方煽动,像个要哭的孩子,她慈母的心肠在温柔与怜爱中融化了。
“为什么?啊,主啊,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敢说完她的问话,只能像井底的一块石头一般隐藏在心底。为什么,啊,主啊,保罗不准去爱一个女人呢?爱,对所有的人都是合法的呀,连仆人、牧人,甚至瞎子与监狱里的犯人都可以爱,那么,为什么保罗,她的儿子,却单单不准去爱呢?
然而,现实的体认,又压向了她的心头。她记起了安提奥楚斯说的话,想到自己还不如一个孩子那么明理,心中十分惭愧。
“是他们自己,那些年轻的神父要求准许他们过纯净的生活,不受女人的纠缠的。”何况,她的保罗是个坚强的男人,绝不比他的前辈逊色。他绝不会轻易流眼泪,他会把眼皮盖在如死人一般的干眼睛上,因为他是个坚强的男人。
“我愈来愈孩子气!”她呜咽了一声。
她感到在这一整天疲馁的情绪中,她好像老了二十年:每过一个小时就加重一次她的负担,每过一分钟,她的灵魂就遭受一次打击,就像那边山脊后面敲石人的铁锤一样,打在那一堆碎石块上。好多事情,如今她都看得清楚多了,跟前一天是不一样的。来到她面前的艾葛娜丝的形象,一脸的自尊遮掩了她内心真正的感受。
“她也是很坚强的,”这位母亲想:“她什么都藏得住。”
她缓缓地自椅子上立起身来,开始用灰把火盖上,小心地围好了,以免火星迸出来烧着旁边的东西……然后把大门锁好,她知道反正保罗身上总带着钥匙的。她在房中大声的踏脚,好像他在广场那头可以听见似的,会相信她扎实的脚步声,是一种内在信心的外在表现。
然而,她也觉得,这份信心到底不是十分坚定的。话说回来,人这一生又有什么是真的坚定呢?山根与教堂的地基都不够坚固,一个地震就都给震垮了。因此,尽管她对保罗与自己的将来都很放心,却始终对随时会并发的未知,感到一种深植的恐惧。她来到自己的卧房,一屁股就落到了椅子上,不知是否还是把前门开开比较好。
她站起来解开围裙带子的结,但是已经扭成一个死结,最后她终于失去了耐性,走到针线篮子那儿去拿一把剪刀。她发现小猫蜷着身子熟睡在篮子里,剪刀跟线轴都被他娇小的身子温热了。不知怎的,触摸到一个活生生的物体之后,竟使她很忏悔自己的没有耐性。她回到油灯旁边,把死结拉到面前,终于解开了。她喘了一口气,慢慢地脱衣裳,细心地一件一件地折放在椅子上。不过,她是先把围裙口袋里的钥匙取出来的,在桌上摆成一列,就像一个全在熟睡中的体面人家。她年少时,主人们都是这么教导她怎么养成整齐规矩的习惯的,她到如今仍在遵守这些老规矩。
她又坐了下来,衣服脱了一半,短衬裙露出了像干柴似的两条棕黄细腿,她疲累且认命地打了一个哈欠。不,她不要再到楼下去了;她儿子回来的时候应该发现门是关上的,这才证明他母亲是完全信任他的。这是应付他最好的办法,让他知道你是绝对信赖他的。不过,她仍旧很机警,连最微弱的声响也不放过。虽不像前一晚那样,却仍是在听着。她把鞋脱了下来,并排摆在一起,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妹一般,在夜晚也须相互陪伴,然后她喃喃地开始祷告,打哈欠,满是疲累与认命的哈欠,也带着全然的紧张。
保罗能跟安提奥楚斯的母亲说些什么呢?这女人的名声怎么说也不能算好,她借高利贷,而且一般人都相信她也拉皮条。这不是保罗的母亲能够了解的。她把蜡烛吹熄,用手指将烛芯捻熄,上了床却无法躺下身去。
不久,她恍然觉得屋里似乎有脚步声。难道是那鬼魂又来了吗?她吓得不得了,怕他会跑到床边来抓住她。一时间她的血液都冻凝住了,之后又像惶恐的市民都自街道上奔向城里的大广场一般,涌入了她的心房。半晌,她才恢复过来,立即又对自己的恐惧十分羞愧,她很清楚,这全是她对儿子保罗所持的那些不当的狐疑在作祟。
不,这些狐疑早都过时了:她决不再过问保罗任何一点最微不足道的行动:她的身份本该就是静静地退在他的身后,就像此时在这间只配佣人住的小房间里一样。她躺下身去,将被单拉上来盖住耳朵,这样就听不见保罗是否回来了;但是内心的良知和她的感觉仍是一样,她觉得他是不会回来了,就像被拉下去跳舞一样,百般无奈地硬被架走了。
无论如何,她对他还是很清楚的,迟早他会想法了逃回家来的。至少,她现在在被单下头休息得很安详,尽管还没有睡着。她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还在那里想法子解开围裙带的死结。慢慢地,在被单下,她耳朵里嗡嗡的声响变成了她窗下广场上人群的喁语,更远处,另有一群人在诉苦,一面诉苦,却一面笑,而且又唱又舞的。她的保罗就在人群当中,在他们所有人的上头,又高又远的地方,传来了轻柔的琵琶声。也许是上帝亲自在为跳舞的人们伴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