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乐土——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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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母亲(11)

他听见她在床上转了个身,她身下的草垫发出了吱吱的声响。但是他并没有看见她,他不要看见她。他们两个的灵魂只能在黑暗中交谈,好象都早巳步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是你吗,保罗?我做了个梦。”她带着睡意却充满惧怕地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跳舞,还有人在吹笛子。”

“母亲,听我说他说,没有理会她在说些什么。“那个女人,艾葛娜丝,她病了。今天早上就病倒了。她跌了一跤;好像伤了头部,鼻子一直在流血。”

“怎么会呢,保罗?危险吗?”

漆黑中,她的声音有些惊惶,但同时也带着怀疑。他接着把那女仆上气不接下气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今天早上。她收到那封信以后发生的事。她整天脸色苍白,不肯吃东西,到了今天晚上情况更坏,开始抽筋了。”

他知道自己在夸大其词,就停了下来。他母亲没有说话。一时间,沉寂的黑夜中有一股死样的紧迫,有如两名死敌在漆黑中摸索彼此,却都扑了个空。之后,草垫又发出声响;想必他母亲是在高床上坐起了身子,因为此刻她清晰的声音是发自高处的。

“保罗,这都是谁告诉你的?也许不是真的吧。”

他又感到这是他的良心透过她所说的话,但是他仍然立即答道:

“可能是真的。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母亲。我是怕她会做出什么蠢事。她身边只有一些佣人,我一定得去看她。”

“保罗!”

“我一定得去,”他又说了一句,几乎嚷了起来。然而他想要说服的是他自己,不是他母亲。

“保罗,你答应过的!”

“我知道我答应了的,就因为我答应过,我在去之前才先来告诉你。我要告诉你有必要我得去一趟,我的良知逼着我去的。”

“你告诉我,保罗,你能确定看见那个女仆了吗?诱惑经常会跟我们玩阴险的把戏,而魔鬼是很会伪装的。”

他不太懂她的意思。

“你以为我在扯谎吗?我当然看见那个女仆了。”

“你听我说——昨天晚上我看见那个老神父了,就是刚才我好像还听见他的脚步声了呢。昨天晚上,”她放低了声音接着说:“他在灶火前头坐在我旁边。我真的看见他了,我告诉你:他胡子没刮,剩下的几颗牙因为烟抽太多都黑了。袜子都是洞。他还对我说:‘我还活着,我就在这儿,不久我就要把你跟你的儿子赶出这个住所。’他又说我要是怕你陷入罪恶,早就该让你学你父亲的行业的。他觉得我的心非常乱,我也不知道当初我作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了!但是我绝对敢说昨天晚上就是他坐在我面前,那个邪恶的鬼魂。你看见的那个女仆,说不定也是诱惑改装的。”

漆黑中,他露出了一丝惨笑。然而,他想到向原野奔去的那女仆令人心惊的身影,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

“要是你去他母亲的声音又说了:“你敢说你不会又陷进去吗?就算你真看见了那个女仆,就算那个女人真的病了,你能确定你不会再陷进去吗?”

她突然停住了,她好像在黑夜中看见了他惨白的脸庞,心中对他充满了哀怜。她为什么要禁止他去见那个女人呢?要是艾葛娜丝真地误用伤而死了呢?假若保罗也忧伤而死呢?她失魂落魄,就像他得为安提奥楚斯的事拿个主意一样举棋不定。

“主啊,”她叹了一声;然后想到她早已把自己交给上帝了,他一个人是能为我们解决难题的。她感到松了一U气,就像真的把问题解决了似的。她把事情交给了上帝,不是就已经解决了吗?

她往枕头上躺了回去,说话的声音又靠近她的儿子了。

“要是你的良心逼着你去,你为什么不立刻就去,到我这儿来干什么呢?”

“因为我答应过你了。你威胁我说,要是我再回去看她,你就要离开我。我发誓……”他无限哀痛地说。他真想叫嚷出来:“母亲,你逼着我信守我的誓言吧!”但是却说不出来。而她却又说了话了:

“那么就去吧,做你良心叫你做的事。”

“你别担忧,”他说着往床边靠近了一步,他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了片刻,不两人都没说一句话。他有一种混乱的感觉,好像他是站在圣坛前头,而他母亲像个神秘的偶像躺在上头;他也记起了,小的时候在修道院里,忏悔完毕之后,总难免要去亲吻她那只手。那种同样的厌憎与崇敬,此刻又震撼了他。他觉得,要是他一个人,没有她,经过这永无止境的逃避与挣扎的一天之余,他早就回到艾葛娜丝的身边去了;但是他母亲却拉住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激她。

“别担忧!”他盼望又害怕她会再跟他说些什么,或者她会点上灯,盯紧了他的眼睛,看透了他的心思而不准他去。但是她并没有再说什么。草垫又是一阵作响,她在床上躺下身去。

他走出了家门。

他在沉思,毕竟他不是个卑鄙的人。他这次去并没怀着什么不良的动机或受了情感的激动,而是真切地以为也许有什么危险他可以阻挡,而这种危险的责任应全由他来承当。他又记起那女仆令人惊惶的身影奔过月光下的草原,转过头来睁着明亮的眼睛对他说:

“只要你能来,我们小姐就会振作起来的。”

他所尽的一切努力想要摆脱她,此时都显得鄙劣而愚蠢。他应尽的责任是立刻去看她,给她打气。当他越过月光下银色的草原时,他感到一种几近快乐的安慰,像一只被灯火吸引着的飞蛾。他把片刻之后就又可以看见艾葛娜丝的那份欢愉错认为是负起援救她的责任的一种满足。草地上散发的甜香,明月洒下的柔光在清浴且洁净了他的灵魂,滋润的露水甚至穿透他死般黑色的衣裳,轻轻敷上了他伤痛的灵魂。

艾葛娜丝,小女主人!的确,她很小,孩子般的孱弱,孤零零一人,没爹没娘,住在一幢石头造的迷宫里,山脊下她的那所黑房子。他利用了她,像只鸟儿一样,自窝巢里抓入了自己的手中,握得紧紧的,血都像要自她的体内挤出来了。 ,

他匆匆地走着。不,他绝不是个坏人,但是当他走到门口石阶的底层时,却几乎绊了一跤,他深切地相信,即连她门槛的石头也在婉拒他。他轻轻地、犹疑不决地迈了上去,把门环提了起来任它重重地落了下去。里头很久都没人来开门,他在那里感到一阵羞辱。心想再怎么说他也不再敲第二次门的。最后,门上的那块扇形小窗终于亮了起来,那个黑脸的女仆把门打开让他进去,立刻带他进了那间他已经那么熟悉的屋里。

一切都与艾葛娜丝偷偷自果园中带他进来的那天晚上并无两样:那扇小门微微开着,自窄缝中,他可以嗅到夜气里花丛送来的清香。墙上鹿头与其他兽头的玻璃眼睛,在大灯稳定的光线里闪烁着,好像把屋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记录下来。一反往常的规矩,通往里屋的门竟然敞开着。那女仆径自走了进去,她沉重的脚步踩过时,可以听见地上木板发出的嘎嘎响声。一会儿,门砰地一声推开了,像被一阵狂风吹开,整个房子都震动起来,他起先有点犹疑,但随即看见艾葛娜丝自里屋的幽暗处现出身来,一张白脸,拂着一绺绺蓬乱的黑发,像个溺死的女人的幽灵。慢慢地,这个小身影来到了灯光下,他几乎要哭出来地吐了一口气。

她将背后的门关上,低着头靠在那儿。她摇晃了几下,像是要摔倒,保罗跑了过去,伸出手去,却不敢去碰她。

“你怎么样?”他低下声来,像以往相会时一样地问道。她却没有回答,只站在那里全身颤抖,手撑在身后的门上。“艾葛娜丝,”片刻慑人的死静之后,他又说:“我们要坚强。”

但是就像那天他对那个发癫的女孩儿念福音一般,他知道他的声调听起来是虚假的,他往地上垂下了眼睛的时候,艾葛娜丝正抬起了她的眼睛,诚然是茫然的,却掺杂着轻侮与畅快。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

“我听说你病了。”

她凛然地挺起身子,把挂在脸上的头发往后面拢了拢。

“我很好,我并没有派人请你来。”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来了——我没有理由不该来。我很放心,你的女仆说话夸张了些,其实你还好。”

“不,”她打断了他,又重复地说:“我并没有派人请你来,你也不该来的。然而你既然来了。你既然来了,我就要问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为什么?”

抽泣使她语不成声,她的手伸了出来,慌乱地搜寻扶持,这么说,保罗的确是害怕了,后悔他来了。他握住了她的手,领她到很多晚上他们一起坐过的沙发上,扶她坐在被家中其他女人坐凹了的角落上,自己坐在她旁边,却放下了她的手。

他怕碰她。她像一尊打破了又拼起来的石膏像,立在那里看起来像是完整的,但是稍微一碰,就会又碎掉的。他毕竟是怕碰她的,他心里想:

“这样也好,我会安全些,”但是他心里知道他随时仍会迷失的,这也是他害怕碰她的原因。在灯光下仔细地打量她,他认出了她是变了样了。她的嘴半张着,嘴唇变了色,灰得像萎褪的玫瑰叶子;鹅蛋脸庞也变得长了,颧骨凸了出来,两只眼睛深陷在铅色的眼窝里。一天之间,哀伤竟使她老了二十年,然而怕哭出声来,咬紧在牙齿上的嘴唇,颤抖的当儿仍流露着几许稚气,就像她那双小手,一只紧张地落在沙发的黑料子上,招引着他的手。他有满腔的怒火,因为他不敢把那只小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将两人生命之间的断环再度连结起来。他记起了哪个中了魔的男人说的话:“我该怎么样办?”他又开始说话了,两手紧紧地绞在了一处,以防止去握她的手。然而他仍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虚假,正如那天早上他在教堂念福音与为老猎人做临终涂油礼一样,他知道自己在说谎。

“艾葛娜丝,听我说。昨天晚上我们两人都濒临了毁灭的边缘——上帝将我们撇下了,我们朝地狱的边缘溜了下去。如今上帝又拉了我们一把,引导着我们。我们不能再跌倒了,艾葛娜丝,艾葛娜丝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激动得发颤。“你以为我就不痛苦了吗?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活埋了,我的苦难永生永世也不会终结。但是我们必须为你的幸福,为你的得救而忍耐。听我说,艾葛娜丝,勇敢起来,为了将我们两个结合在一起的爱,为了上帝使我们两个熬过这场炼狱的苦心。你会忘却我的,你会康复的。你还年轻,—大好的人生还在你的眼前。你再想起我的时候,将会像一场噩梦,像在山谷中迷了路,碰上了一个想要害你的邪恶的怪物,好在上帝拯救了你,因为你本该得救的。现在跟前虽是一片昏暗,但不久就要晴朗,你就会明白我这样做,加给你短暂的痛苦,完全是为了你好,正如往往我们对有病的人好像不能不残忍一点……”

他停住了,话语都冻在他的喉咙里了。

艾葛娜丝挺起了身子,在她的角落上直直地坐着,无神的眼睛凝视着他,就像那些挂在墙上的兽头的眼睛一样。这使他想起了教堂里那些妇人的眼睛,当他在讲道时,凝神地注视着他。她等着他的话,她孱弱身形的每一个线条都是那么耐心而温婉,却也一碰就会破碎。然而,自己说不出话来,他却听见了她慢慢摇着头低声地细语。

“不,不,那不是真话。”她说。

“那么,什么是真话呢?”他问,困惑的脸颊低向了她。

“你昨天晚上怎么不这么说呢?还有别的晚上呢?因为那时是另外一种实情。如今已经有人看破了你,或许就是你母亲她自己,你惧怕面对这个世界。并不是惧怕上帝,才使你离开我的!”

他要嚷出来,打她;他抓住她的手,扭紧了她纤细的手腕,像要扭曲并压减她所说的话。之后,又将身子挺直了。

“那么又该如何呢?你认为这都没关系吗?是的,我母亲一切都晓得了,她像我自己的良知一般地跟我谈过了。你就没有良知了吗?你认为伤害依靠我们的人是对的吗?你要我们两个逃走,住在一起,就因为克制不住我们的爱情,就该那么做;但是,你要知道,由于我们的逃走与罪恶,别人的生活就会绝望,我们不能不为他们牺牲啊。”

然而她似乎并不了解他所说的,只记住了一个字,她仍在摇着头。

“良知?我当然有良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的良知告诉我,我错了,我不该听你的话,让你到这儿来。还能怎么办呢?现在已经太晚了。为什么上帝没让你当初看得这么清楚呢?我并没有到你的家去,是你上我这儿来的,把我当小孩儿的玩具似的玩弄了我。我如今又该怎么做?你跟我说啊。我无法忘记你,我不能像你一样地改变。我会走的——即使你不跟我一起走——我会尽力地忘记你。我得立刻就走,要不然……”

“要不然?”

艾葛娜丝没答话;她往背后沙发的角落靠了进去,浑身发抖。某种不祥之物,像疯狂的黑色翅翼,一定触到了她,因为她的眼睛昏暗了,她本能地抬起手来,像要把眼前的黑影挥走。他横过沙漠,将身子缓缓向她倾了过去,手指抓紧、扣破了沙发的布料,好似那是在他们俩之间矗立的一道墙,就要将他压扁了。

他说不出话来。的确,她说的是对的,他这番想要说服她的解释都不是实情——只是一道立起来要压倒他的墙,而他却始终不知如何能推倒它。他坐起身来,想要挣脱一股难忍的窒息。这时是她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抓在有如抓钩一般的手指中。

“啊,主啊,”她细声地叫了一声,另一只手盖住了眼睛:“要是真有上帝,他不该知道我们要分手却让我们相逢的。你今天晚上来,因为你仍然爱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知道,我知道,而这才是实情!”

她朝着他仰起头来,颤动的嘴唇与睫毛闪着泪滴。他的眼睛像被一潭深水的波光眩惑了,向他招引且令他眼花的波光,他所凝注的脸孔并不是艾葛娜丝的面孔,也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的脸孔——那是爱的脸孔。他投入她的臂膀中,吻上了她的嘴唇。

世界已经为保罗停止了运行。他感到自已在慢慢地下沉,自发亮的深处,被一个漩涡卷到了海底彩虹般耀眼的地方。之后,他苏醒了过来,放开了她的嘴唇,发现自己像一个海上遇难的人爬到了沙滩上,虽然四肢乏力却很安全,惧怕与快慰交织着令他发抖,只是恐惧的成分要多一些。他原以为早就永远断了线的缠绵,也正因如此才显得更美、更切肤的缠绵,再一次施展魔力牢牟地将他网住了。她又在柔声低语了:

“我知道你会回到我身边来的……”

他不要再听,正如同在安提奥楚斯家中,不要听那女仆的诉说一样。她将头靠上他的肩头时,他用手盖上了她的嘴,然后轻轻地抚弄她那在灯光下散发金光的头发。她的身体是如此的娇小,在他的怀抱中是如此的无助,却蕴藏着无比的力量将他拖入了海底,又推上了天堂的最高境界,把他变作了一个没有自己的意志与欲望的物体。当他在山谷与山峦中逃避的时候,她仍然关在自己的牢房里,胸有成竹地等着他必定会回来,而他的确回来了。

“你知道,你知道……”她还要向他诉说,口中吐出的气像在轻轻抚摸着他的颈子,他又将手盖上了她的嘴,她自己的手紧紧压在他的上面。他们这样沉寂了半晌。之后,他镇定了下来,希望能恢复对自已命运的主宰。不错,他确是回到她身边了,但已不是她所盼望的那个人了。他的眼睛纵使仍凝注在她发亮的头发上,却似乎在看着很远的东西,像是他所逃出的大海里明亮的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