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乐土——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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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母亲(10)

一整天,安提奥楚斯的母亲都在推测:按她孩子所说的神父要来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不过她仍须尽量不露痕迹,要装作并不知他要来访的模样。也许他要谈谈高利贷,或其他她所从事的副业,要不就因为她常出借夫家传下的一些古代遗物,但那纯粹是为了救济穷病,当然每次都得收点小钱。也说不定他是来借钱的,自己用或是代别人借。不管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吧,等到最后一位顾客一离开酒馆,她就跑到门口站定,两手挥在满装铜板沉甸甸的口袋里,朝外看到底有没有安提奥楚斯的影子。

但立刻她又假装在忙着上门,事实上她已把下半扇关好,弯下身去扣门闩了。她身材虽然高大、硕壮,动作却很利落,比起这儿其他的妇人,她的头算小了点儿,之所以看来很大,是因为她盘了一大堆黑辫子。

神父走近的时候,她直起身来,庄重地向他问安,然而她那对黑色的眼睛却热烈且颇有含意地直射着他的眼睛。她请他到酒馆后面的屋中去坐,安提奥楚斯也用渴望的眼神求她再坚请一番。可是神父很直爽地说:

“不必了,我们就在这儿坐坐吧。”说着,就在小酒馆中惯见的一张长方、染满酒渍的桌旁坐了下来,安提奥楚斯知道只有遵命的分儿,就退到他身旁,眼睛却四下里张望,看看一切是否收拾得很整齐,也担心会有迟来的顾客进来打扰他们的商谈。

没有人来,一切都就绪了。一盏巨大的汽油灯将他母亲庞大的身影投射在小吧台后面的墙壁上,吧台的架子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酒瓶,灯光剌眼地照在酒馆另一边排列的黑色小酒桶上。除了神父坐的那张桌子与另外一张较小的桌子之外,酒馆里没有其他的家具,门口上方挂了一把扫帚,一来是告示过路人这是酒馆的大门,再来也可以招引苍蝇不要老是盯着酒杯。

安提奥楚斯盼望这一刻已经盼了一整天了,心想也许有什么神秘将可揭晓。他怕闲人闯了进来,又担心他母亲有失仪态。他但愿母亲更谦恭一些,在神父面前表现得再温婉一点儿;然而她母亲却又坐到了吧台的后面,一副稳若泰山的威风倒像位龙椅上的皇太后。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在酒桌旁坐着,看起来跟普通顾客并没有两样的人,其实是个能显现神迹的人;而且她对这位今天晚上为她酒馆带来大好生意的恩主,居然没有表示任何感激之情!

终于,保罗总算先打开了话题。

“原想也能跟你先生一块儿谈谈的,”他说着把手腕放在桌上,两只手的手指头并在一起:

“可是安提奥楚斯告诉我他得到主日礼拜才能回来的。”

那妇人只同意地点了点头。

“是主日礼拜才能回来的,但是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去叫他。”安提奥楚斯插了一句,可这份殷勤在座的另外两个人一点儿都没注意。

“我是来谈这孩子的事的,”保罗又说:“我想这时候你该好好考虑一下将来叫他做什么了。他已经不小厂,你或是让他学一行手艺,要不,想让他当神父的话,可得认真地想想你得担负的责任。”

安提奥楚斯刚张开嘴,见他母亲要说话,他就又闭上了,然而那稚气的脸上却蒙上一层颇不以为然的神色。

妇人立刻抓住了这个场合,她一向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夸赞丈夫,并为自己嫁了个大她许多的男人做一番辩解的:

“我们马丁啊,神父您是知道的,可是世上最光明正大的人了,他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您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技工r。村子里还有比他更勤勉的男人吗?您说说看,神父,您是知道这儿的人把咱们村子懒成什么德性了吧!所以,我说呀,要是安提奥楚斯得选一行手艺,他只有学他爸爸这行,这是他最好的出路。这孩子可以随他心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就是什么都不想干(我这可不是说空话),也不至于沦为盗贼,感谢天主!要是他想选一行跟他父亲不同的行业,那就得他自己去拿主意了。他要想当个烧炭的,就让他去烧炭;要当木匠,就去当木匠;要做苦工,就去做苦工“我要当神父!”那孩子说,嘴唇微颤着,眼神是热切的。

这样,他的命运就经他决定了。

保罗的手垂到了桌上,他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很突然地,他感到自己竟然对别人的事发生了兴趣,真是荒谬可笑的事。他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又怎么可能去解决安提奥楚斯将来的问题呢?这孩子充满热切期望地站在他面前,像一块炙红的铁等待着铁锤敲打成形,每一句话都有力量能成全他也能毁了他。保罗有些羡慕地盯着他看,在他良知的深处,他非常赞许他母亲所做的决定,让儿子按他的天性自由发展。

“天性是不会把我们带错路的,”他大声地说。脑子又走上了自己的思路:“可是安提奥楚斯,现在当着你母亲的面,你可以告诉我们你到底为什么想当神父。你知道,当神父可不是一种手艺,这跟烧炭、做木匠是不同的。你现在觉得这是一种很容易、很舒服的生活,可是日后你会发现是相当艰苦的。所有男人可以得到的欢愉与乐趣,我们做神父的都不准享有;如果我们真的有心侍奉天主,我们的生活就只是不断地牺牲。”

“这我知道孩子很简单地回答:“我是真心要侍奉天主的。”

他看了他母亲一眼,因为他一直把自己的一腔热忱瞒着他母亲,心里感到有些歉疚。然而她却非常冷静地坐在吧台后面,就像在照顾普通客人一样。安提奥楚斯就只有继续说:

“我父亲与母亲都同意我当神父,他们也没什么理由反对呀。我有时候的确很不当心,可是这只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以后我一定会更认真、更留心的。”

“问题不在这里,安提奥楚斯,你已经太认真、太留心了!”保罗说:“你这年纪,应该是快快乐乐、无所顾忌的。当然要为将来的生活好好学习、准备,但是也要做个孩子才好。”

“我不像个孩子吗?”安提奥楚斯不服气地说:“我还是会玩儿的,只是我玩儿的时候,你没看见而已!再说,要是我不想玩儿!我何必要玩儿?我的乐趣可多着呢:我喜欢拉教堂的钟铃,我觉得自己像是塔顶上的鸟儿。还有,我今天不是玩得很有意思吗?我喜欢捧着盒子,爬到那么高的石头上去,我不是比你还先到吗,你还是骑马的呢!回来的时候,我也很高兴……今天我真的玩得很痛快……我也很快乐。”孩子说着把眼睛垂向了地上,“看见你把妮娜·马赛亚身上的魔鬼驱走了。”

“你相信了?”神父低声问道,立刻也看到这孩子抬起眼来,闪烁着信仰与憧憬的光芒,他本能地将自己的眼睑低下以掩饰他灵魂深藏的黑影。

“只是,我们小的时候,另有一种想法,一切的事物我们都觉得美好、伟大,”保罗颇感不安地又说:“但是我们长大之后,一切又都不同了。我们在作任何重大决定之前,都应该仔细作一番反省,以免事后反悔。”

“我知道我不会反悔孩子果断地说:“你反悔过吗?没有吧,那我也不会反悔。”保罗抬起了眼睛,他再度感觉到这个孩子的灵魂是掌握在他的手中的,像一团有待塑造的蜡,稍一不小心,就会永远变了形的。他又感到了一阵恐惧,他沉默了下来。

这其间,吧台后面的妇人一直在默默地听着,此刻神父所说话却引起了她的一些不安。她拉开了面前的一只抽屉,钱、红玉髓戒指、胸针,还有村子上女人借债典押下来的珍珠母首饰都放在里头。一股不善的念头,像她放在抽屉最里面的廉价首饰一样,在她心底最幽暗的深处隐现了。

“神父是怕有一天安提奥楚斯会把他挤出教区的,”她心中在想:“要不然他就是需要钱,先把心中的积愤发泄掉。现在大概是要开口借钱了。”

她轻轻把抽屉推上,又恢复了那副稳若泰山的模样。她总是这样安静地坐着、从不参与顾客的谈话,特别是他们玩牌的时候,就是有人请她发表意见,她也不多说话。因此,她也就让她的小安提奥楚斯自己去应付眼前的困境了。不

“怎么可能不相信?”孩子又是敬畏又是兴奋地说:“妮娜中了邪了,不是吗?当然是,连我自己也感到她身体内的魔鬼把她震得像只铁笼里的狼似的。只有你念了福音里的话才把她放出来的!”

母亲:嗜:

“不错,上帝的话是什么都做得到的。”神父表示同意地说。随即他突然站起身来。

他要走了?安提奥楚斯恐慌地看着他。

“你要走了吗?”他喃喃地问。

这就是他谈了很久的造访吗?他跑到吧台去向她母亲做了个哀求的手势,她转身自架子上取了一瓶酒。她也很觉失望,她原指望能借给这位教区神父一些钱,即令利息很低,至少也显得在上帝的眼睛里,她的高利贷是合情合理的了。然而他竟然只是跑来告诉安提奥楚斯当神父与做木匠不是同一回事而已!不过,不论怎么说,她也得对他表示一点敬意的。

“可是神父您总不能这么就走了呀!最少也得喝杯酒,这瓶陈年葡萄酒的年岁可不浅呢。”

安提奥楚斯早已捧好了一个盘子,上头放了只高脚杯。

“那我就只喝一点点吧。”保罗说。

妇人身子弯过吧台,小心倒酒,要一滴也不洒出来。保罗举起了杯子,红宝石色的液体散发出暗红色玫瑰的芬芳,他先叫安提奥楚斯尝了一口,然后送到自己的唇边。

“那我们就为阿尔教区未来的神父喝一杯吧!”他说。

安提奥楚斯不得不靠紧了吧台,因为他的两条腿一下子软了,这该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刻了。妇人转身将酒瓶放回到架子上,那孩子陶醉于自己的欢欣里,竟没有注意神父的脸色突然变得死一般惨白,眼睛瞪着门外,像是看见了鬼。

一个黑影正默默地穿过广场,朝酒馆门口走来,睁着黑色的大眼睛往里头扫了一巡,气喘吁吁地迈了进来。

是艾葛娜丝家中的一名女仆。

神父本能地走到酒馆的另一头,想要躲起来,一股冲动又使他突然走了出来。他感到自己像只陀螺,转个不停,好不容易稳了下来,并且提醒自己身边还有人在,可不能让人传出了闲话。他静静地站着。那妇人在吧台后头凝神地听着,但是他却并不想知道那女仆在跟妇人讲些什么;他惟一的愿望是逃脱与安全。他的心脏巳经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一齐涌上了头顶,正向耳朵上冲呢。然而,那女仆的话却字字刺入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她摔倒了,”那个女仆说:“血一直从鼻子里淌出来,流个不停,我们都以为她的头里什么地方出血了!她还在流血呢!快把埃及圣玛利亚的钥匙给我,只有那个可以止血。”

安提奥楚斯站在那里,手中仍然捧着盘子,听她这么说,立刻跑去取那所现在已经拆掉的老教堂的钥匙,据说把它放在流鼻血的人的肩膀上,就能多少止住—一些血。

“这都是在做戏呢,”保罗心里想:“她说的没一句真话。她派她的女仆来跟踪我,想尽法子把我引诱到她家去,说不定早就与这个无聊的妇人串通好了的。”

然而,深深地,深深地在他心窝里,一股矛盾与动摇愈聚愈烈,他整个的人都要被震垮了。啊,不会的,这女仆并没有说假话。艾葛娜丝是那么自傲,她不会轻易向人透露的,更何况对她的佣人了。艾葛娜丝一定是真的病倒了,他内在的眼睛看见她甜美的脸上染满了血污。而她所遭的一击正是他自己打的。“我们都以为她头里什么地方出血了。”

他看见吧台后头那妇人四下窜动的眼睛很快地朝他这边扫来,显然对他表现得无动于衷感到惊讶。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这才开口问那女仆,语气相当冷静,好像心中那份焦虑连自己都想要瞒过似的。

那女仆转过身子面向着他,那黝黑、强硬、昂起的脸孔一下子横在他跟前,像一块他碰也不敢碰的石头。

“她摔倒的时候我不在家中。那是今天早上我去水源汲水时发生的事;我回去之后,才发现她病倒了。她跌在门口的台阶上,鼻子流了很多血,不过我看她摔得并不厉害,倒是吓着了。后来血止住了,但是一整天脸都是苍白的,她什么都不肯吃。到了晚上,她的鼻子又开始流血了,还不止这样,她还抽筋呢,我刚才离开她的时候,她冰冷僵直地躺着,还在流血呢。我真吓死了。”她接过了安提奥楚斯递给她的钥匙,在围裙里包好,又说:一家里又只有我们这些女人家。”

她慢慢地向门口移动,但是那对黑眼睛却盯紧了保罗,好像想用那股凝视的力量将他吸在身后。坐在吧台后面的妇人冷冷地说道:

“神父您为何不去看看她呢?”

他不自觉地绞着双手,口吃地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也太晚了……”

“是呀,走吧,您来呀!”女仆催促他说:“我们小姐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样她就有勇气见你了。”

“你说的是什么鬼话,”保罗心头在想,却不由自主地跟在这少女的后头。他抓住安提奥楚斯的肩头,像找着了支柱般地将他也拖了一起走,那孩子像大浪中的—块救生板,跟在他身边。他们这样穿过广场,一直走到神父的住所附近,女仆在前头跑,每隔几步就回头看看他们,她的白眼球在月光下闪着亮光。黑夜中,这个有张面具般黑脸的黑色身影,的确十分凶险,保罗带着一股莫名的恐惧跟在后面靠着安提奥楚斯的肩头行走,觉得自己像那个瞎了眼睛的托比特。

经过神父住所门前的时候,那孩子推了推门,神父推想他母亲定是已经上了锁。他突然停住,离开了搀扶他的孩子。

“我母亲把门上了锁,因为她早知道我不会言而必行的他自己在想,然后对那孩子说:“安提奥楚斯,你现在就回去吧。”

那女仆也曾停了下来,这时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脚转身看见那孩子已朝自己的家走去,而神父正将钥匙塞进门孔,她就走回到他身边。

“我不去了,”他说,突然恫胁性地转过身来看定了她的脸,似乎要穿透她外在的面具以认识她真实的本性:“如果实在需要我,你要了解——只有在绝对需要我的时候一才能再回来叫我。”

她没说一旬话就走了,他在自己的门口站着,手里拿着的钥匙好像拒绝给他开门。他没有勇气进去,他没有那股力量,他也无法朝刚才已经走上的那条道路继续迈下去。他感到自己注定了要永远在这里站下去,在紧锁的门前,手里拿着那把钥匙。

这时,安提奥楚斯巳经回到了家中。他母亲将门锁好,他去把杯子洗净放回原处。他在清水中洗的第一只杯子,就是他喝过的那只。这孩子小心地用一块白布擦千,用大拇指卷起来,一圈又一圈地在杯里擦,然后举在油灯的火苗里观看,一只眼睛眯起来看的时候,亮得像一颗巨大的钻石。然后他把杯子放进自己秘藏的一个小柜子里,像对弥撒用的那只圣餐杯一样的虔敬。

保罗也回到了房中,漆黑里摸上了楼梯。冥冥中记得小时候也曾在漆黑中摸上过这样的楼梯,只是已经记不得是在什么所在了。此刻,就像那时一样,他感到身边有一种危险,只有严加提防自己的举动才能逃过。他摸到了楼梯的顶层,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头,他总算安全了。他要开门,又犹豫了半晌,终于越过去,却用手指的关节在他母亲的门上轻敲了几下,没等里面应声,就进去了。

“是我,”他直截了当地说:“别点蜡烛了,我有事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