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八 谓我心
醒来时竟是躺在凤栖殿太后的凤榻之上。墨鸾惊坐起身来,当即冷汗涔涔。她也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那旧伤复发愈加频繁,痛得有如刀戳。她按着胸口侧面,透过绣着鸾凤的重重纱幔,望见太后正立在宫纱朦胧间,定定地看她,那神情似暖还寒。她又惊出一身汗来,慌忙便要下榻施礼。
但太后却上前来按住她。
殿内半个侍人宫女也没有,只此二人,静得甚至可以听见声声吐息。
太后在榻边坐下,以最最平凡的姿态。她伸手抚上墨鸾的额头,柔声问道:“可醒来了,还难过么?”
墨鸾呆呆望着,半晌不能还神。她从未听太后这般轻言细语过,甚至从未见太后对任何一个人这样好,即便是蔺姜也没有。
太后却又从榻前案上端了汤药递给墨鸾。墨鸾伸手去接,只觉得手也颤抖了,几次三番竟不能握住那小小的汤匙。
那是太后,当朝天下最高高在上的女人,也是她的阿婆。她在这个女人身上看见了太多的冷酷和残忍,却忽然又感受到这般温暖柔情淡撒。
太后见她手抖得厉害,微叹,将那药碗端了回去,亲自舀了汤来一口一口喂她。
墨鸾惊地险些呛住,太后却缓缓拍着她背,温柔慈爱得判若两人。她零零碎碎地说话,说病势,说有众多御医担待无需太过忧心,又说些毫无关联的事情,不着边际。墨鸾默默听着,忽然偏又想起她杀人时十二分的狠决,暗自揣测个中意味,却什么也猜不透。
惶恐中,听见太后道:“那天,吓坏你了罢。”
墨鸾只能惊疑地望着她,揣测她大抵是指那挂在屋梁上的悬尸。
太后却兀自叹息:“可你作什么要去招惹小四儿。挚奴打了他,可是为你罢。”
墨鸾只觉得嗓子猛地一紧,一口气呛上来,好一阵咳嗽,顿时紧张,心中已有乱起。蔺姜打了李裕?她不知道。可太后却什么都知道了……
太后伸手抚着墨鸾肩头散发,又叹道:“你若想活下去,便要听话。”她的双眼沉沉的,隐动着意味深长的光华,她忽然柔声道:“听我的话,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乖乖的,再不去听白氏的唆使。”说到此时,她眼中忽然又显出冰冷的凶悍来。
墨鸾心一颤,忍不住便喊道:“我没有受谁的唆使!”
太后轻笑:“小女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你骗不了我的。”
一时,墨鸾只觉掌心湿冷,咬牙强道:“太后,我真的没有受人唆使。”
太后面上略微一僵。“你莫要再瞒哄我。”她静下来,盯着墨鸾看了一刻,忽然开口道:“婉仪到底为何将你撵进宫来,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么?”
她说的柔声细语,墨鸾却顿时像被铁杵穿刺了一般,浑身冰冷,汗如出浆,后背阵阵得发麻,忍不住想要嘶声喊叫。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究竟还知道多少?
可她见太后又笑了,那双眼中闪着精光,笑容诡异万变:“我已说过了,只要你乖,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墨鸾只觉得脑中轰得一片茫然。太后说,什么都能给她。若她要白弈,能么?能么?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逼得几近窒息,竟笑着涰了泪。
太后却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递到她面前:“但你要听我的话,若有一****要你用这把刀杀了他,我赐你们百年同寝身后荣殇。”
刹那,墨鸾听见心深处绷紧的弦,发出一声凄厉的断裂嘶鸣。
呵,早该料到,她会如是说。她分明什么都知道了,可她却能牺牲她的孙女儿,能要她的外孙女儿殉葬。
墨鸾惨然仰面,饮泪而笑:“皇太后殿下说什么,儿家不懂。”
“你——”太后面色陡然大寒,眼中竟渗出杀气来。她咬牙怒笑,连连地道了三声“好”,一把掐住墨鸾右肩道:“竟然连这又强又硬不知好歹的脾气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我倒要问你,你若是长在凤阳深闺如何会得水性?”
墨鸾猛得一怔,答不上话来。万不曾想到,原是这个彻底透露了她的隐秘……
太后并不罢休,手猛一上力。墨鸾只觉得肩头一冷,亵衣已被她扯了下来。“这个胎记,你又要如何强辩?”
丹蔻恨不能掐入血肉中去一般,满面的怒容映着无言以对的心虚。那一抹鸾纹,青红交错,在冰冷湿润中****,分外妖冶。
墨鸾惊骇茫然。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了。这胎记,母亲从未与她多说。便是她自己也不曾仔细看过几回。
太后却忽然一把又将她推开,转身从一旁抽屉中取出一卷画来,狠狠摔在她面前。“也罢,只要你在这画上亲笔写了,写这画中的女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天底下最水性杨花的混帐东西!那从今往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死要活要闯祸,我绝不过问你半个字!”
墨鸾打开那画卷,只觉双手颤抖不能自抑,眼泪泉涌溃落。
那画中的女子,明媚皓齿巧笑吟吟,披衫轻斜露出半段玉润香肩,一片青红纹印若隐若现。
那是她的母亲。
即便画中的母亲雍荣华贵,不似印象中的荆钗布裙,墨鸾依然只需一眼也能认出她来。她肩上也有一抹鸾纹,一模一样的青红魅惑。
墨鸾只觉得肩胛上火烧一般灼痛,捧着那画痛哭失声。
太后却一把掐住墨鸾手,“锵”得拔出那尖刀来一划。
鲜红的血混着泪水滴在画卷上,如血梅盛绽。
“写!你给我写!”催促声声如魔魇,那声音听来如此嘶哑,好似断裂的胡笳,刺得墨鸾心下悲哀泛涌,却已感觉不到疼痛。
不写!
不能写!
墨鸾流着泪奋力挣扎。“阿婆……”连自己也是猝不及防,却已哭喊出声:“您别逼我……我不写……”她哀哀地抓着自己的手腕,心中一片混乱,翻江倒海。她喊她,阿婆。她终于,喊了她阿婆……
兵荒马乱的哀哭中,只听见一声金属坠地的厉响。泪眼朦胧,墨鸾看见太后模糊的身影,呆呆地立在面前,面上神情不清。
忽然,太后掩面大笑:“你们……你们都这样!为了一个男人,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可这些男人最后究竟还给你们什么?”
墨鸾已哭得说不出话来。殿内顿时沉寂,唯有哀泣。
良久凄然,太后渐渐静下来,复又回到榻边。她坐下,伸手抚上墨鸾胸口:“御医说你受过刀伤。怎么弄得?那白氏子亏待你?”她又显出喜怒无常的戾色来。
墨鸾心中一颤,忙想否认,忽然,殿外却有侍人奏报,吴王请见,已候了半个时辰有余。
一瞬,太后已敛神,回归一派沉静淡然。她又久久地看着墨鸾,一言不发,末了转身而去。
墨鸾呆呆倒在榻上,这才感觉到指尖火热的锐痛,好似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生命中流逝,再也回不来了。隐隐似感觉有人来替她理伤敷药,她却一路沉了下去,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就此再不醒来。
李宏候在庆慈大殿,坐榻茶案上是庆慈殿宫人奉上的茶点,他只象征性的敬领了,便一直立在一旁。
殿中司引的,是傅芸娘。
李宏施礼问道:“请教傅尚宫,不知那位小贵人是——”
傅芸娘答道:“那是白侯府上的小娘子,太后特赐封了文安县主,接进宫来陪伴的。贵主体弱,本不关世子什么,大王无须太忧心。”
听闻果然是白氏女子,李宏心中一凛,沉默下来。
不一许,太后引两个宫人上得殿来,李宏忙叩拜了,呈谢吉言。
他竟行此俯叩大礼,小心翼翼模样全然不似个皇子,勿论祖孙。
太后倚榻看了他一会儿,竟也不叫他起来。
李宏匍在地上,鼻尖儿几乎要贴在地面,豆大汗珠渐渐滚落,颗颗都是凉的。直待到他跪得全身酸硬,太后才开口,却是先屏退了诸宫人。
大殿上独余祖孙二人,情势愈发微妙难明。
忽然,太后喝了一声:“太祖大帝十七世孙李氏子宏,你那腰板膝骨是全折了么?列祖列宗英灵便在天上瞧着你呢!”
惊闻此言,李宏脑袋里轰得一声炸。“皇祖母,孙儿……孙儿有罪。”他重重地向太后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才缓缓爬起身来,一时手足俱僵,痛得险些站不稳。他咬牙忍了。
太后这才面色缓和,示意他坐下,道:“武德殿上还住得惯罢。”
“蒙父皇隆恩器重,皇祖母疼爱,孙儿每日颂道替我天朝祈福,替父皇、皇祖母祈福,不敢有怠。”李宏垂着眼,静道。
太后唇角细微一扬,忽而又问:“你与东宫来往还多么?”
李宏暗自揣度,应道:“佳节拜谒,春狩,诸如此类都是要的,大哥偶尔闲暇,也会来寻我小聚,多是吃茶对弈。”
太后略点头,又道:“小四儿呢?”
李宏一顿,继而笑道:“阿婆,大哥身为皇嗣,担国之重任,每日读文韬习武略,甚为繁忙;四郎也是颇有才干,正领着救民的灾粮;只有我是个闲人,扰了他们办正经事反倒不好。我们弟兄自幼一处念书玩耍,如今忙碌了,或有疏于往来,但总是同宗同源一脉相连,亲兄弟,也未必要常相聚,心在就够了。”
听他这一番话,太后面上显出笑容来,又道:“那依你所见,太子和魏王他们,可也有这份心?他们的那些臣僚又如何?”
两句话,李宏脊梁上冷汗唰得便滚下来。“皇族母,弟兄本生同根,自然是同心同德。东宫是我阿兄,四郎是我阿弟,我是这般想,他们也一定是。下属臣僚人心广杂,但我以为,李氏儿郎必不能叫外人为祸朝纲折我宗脉,无论是哪一个,都一样。”他竭力让自己冷静,暗自深吸了两次,缓缓将话说出。
“好。”太后微仰起头,阖了眼,长出一口气来:“阿玝,你要记得你今日所说。阿婆说句偏心话,你大哥性子太软,小四儿又当真就是头野斗牛,但总是李家的一点骨血,如有一日,我们这些老人家都归谒列祖列宗去了,你可要照看好他们。”
“皇祖母!”李宏闻言大骇,“皇祖母,孙儿有话,即便是会触怒您老人家,也一定要说。”他起身上前两步,正正在太后面前跪下,“古圣人训,长幼有序,大哥乃李氏嫡脉,自迁东宫日必勤勉,未曾犯下半点过失,皇祖母若兴此意,则人心衰孽心胜,必引致祸乱。阿玝为人臣、为人弟,自当竭力辅佐,死而后已,决不敢有半分妄念。恳请皇祖母将孙儿与阿宝赐还吴王府,以安天下心。”说完,他又双手俯地深深拜下,其情恳切,令人动容。
太后并未见怒,她久久凝视着跪叩面前的孙儿,伸出手去:“阿玝过来。”
李宏膝行至太后近前,感觉祖母的手抚在他头上,温暖而安静。“好孩子,阿婆就知道没看走眼。你父皇这么些儿子里,只你一个,倒是有文皇帝的风骨。”
李宏心中震颤,低着头没有应声。
太后道:“往后多带阿宝来阿婆这儿走走。那白氏女你也见过了。你对窦氏娘子的心意,尽了这五年,也足够了。”
“阿婆……”李宏低唤一声。
太后置若罔闻,摘了李宏羽冠,将他披散长发束起,道:“阿婆为何要这么做,你懂的,自己想想罢。”
李宏只得默然。
他确实懂得。那文安县主深受皇祖母宠爱,他早有耳闻,传言间更有说那女子与姑母容貌相仿关联密切的,只是未得查实。皇祖母要他娶那白氏女,一半是想让他保那小贵主平安,另一半,却是以防万一不测,想让那小贵主保全阿宝。皇祖母真个将方方面面都思虑周全了。事关阿宝,他自知不能推拒。若不是为了阿宝,他本不必做这许多,他甚至不必留在这儿。“孙儿知道了。”他乖顺应承下来。
太后面上又浮起暖色笑意来,将他扶起,点头道:“那便回去歇了罢。”
李宏施了礼,正待退去。
忽然,却听太后道:“你府上养的那些黄冠、门人,若真是有能耐的,荐出来为国家效力,若是混饭吃的,便遣散了去罢,养那么多闲口作什么。”
临到要走,太后才忽然扯起这个。李宏心中一紧,忙站住步子,一时险些被打得措手不及。他摸不透皇祖母究竟是什么意思,又究竟,察知几许。他沉默好一会儿,才缓声道:“阿婆,孙儿往后不再迷这个就是了。但那些人姑且……还是留下罢,即便真是骗吃喝的,也必是活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而为之,既是如此,又将他们遣出去岂不是造孽。反正我府上一向没什么用度,养这几个人,还是养得起的。”
太后闻之一叹,摆手道:“随你罢。”
看皇祖母并不深究,李宏这才松了一口气,告辞出来,待回了武德殿,浑身已给冷汗浸湿透了。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只盼他的阿宝日后不用再这般讨生活罢。他径入内殿小阁去看阿宝,孩子已睡了,抱着被子,一脸甜香。
这孩子,睡着的模样,真像阿俏。
他不自禁微笑起来,紧了紧孩子被角。
小家伙迷迷糊糊睁开一只眼,看见他,撒娇得将两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要他抱。
李宏将阿宝抱进怀里,瞧着孩子像只幸福的幼猫般磨磨蹭蹭又睡了,心绪点点散漫。
有太多人想要阿宝死,只因为这孩子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的生做了父皇的长孙。他知道的。但阿宝是他的儿子,是阿俏拼却性命所生的孩子。无论如何,他决不许任何人伤他。
墨鸾新患引发旧创,时有咳血,尚药局奉御眼见已治不了了,慌忙向太后请罪。太后盛怒,责备两名奉御贻误了病情,将二人当场拖下杖毙,一时闹得整个殿中省都人心惶惶。
太后急调御医署左右令丞入内诊治,四名御医下了方子,又皆无效。左御医令深恐太后怒起引来祸事殃及父母妻儿,诚惶诚恐举荐上一个人来,力保此人必能救得贵主性命。此人姓钟,名秉烛,字乐游,乃是御医署下一名医工。
太后将那钟秉烛招来,令他替墨鸾诊治,并许下重赏,只要能医好墨鸾,便拔擢他为御医署令,赏金千两。
未曾想,那钟秉烛只隔着纱帘望了墨鸾一眼,连脉也不愿号便要走。太后喝住他。他硬声冷道:“贵主患的是心伤心病,微臣医不好。” 太后怒起,要将他治罪。他还是毅然道:“砍微臣的脑袋也医不了。”太后震怒,要治他忤逆,诛九族。他却悠悠地应道:“微臣无九族,九族也就只微臣一个。”一时,竟将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即赏了他杖子下狱以待发落。
但墨鸾病势愈沉,咳出来的全是鲜红鲜红的血,连清醒的时日也少了。捱了三日,太后逼不得已只好将钟秉烛又招回来。
不曾想,钟秉烛却道:“反正也医不好了,医不医微臣都要掉脑袋。不过早死晚死,太后还是送微臣回天牢去罢。”
太后冷笑:“只要你肯用心替贵主医病,贵主活,你便有好活,贵主若是没了,也休想我痛快杀了你,我就将你拴进狗洞子里要你狗一样活个长命百岁!”
这一番话,好生恶毒,便是钟秉烛这般又臭又硬的脾气,也给震得一僵,沉默良久,终于应道:“若太后答应微臣从此只专心替贵主一人医病,旁得什么也不用管了。微臣就医。”
他终于松了口,却还是在讨价还价。但太后此时一心只盼墨鸾能活,无论他提什么条件,怕是都不会计较。
钟秉烛以金银针灸其穴脉,不到一个时辰,便止了咳血之症,又下方煎药稳保了脉象,先续气保命,待人醒来后再行医治。
太后大悦惊叹,重责左太医署令埋没人才,竟将此等奇医者充医工使唤,顾念其举荐有功,发放其还家,要由钟秉烛顶其职。奈何钟秉烛抵死不从,砸了药壶,扬言弃医。太后不得已,只好依旧将左令招还,另拔升钟秉烛作了御医师,专司文安县主的病症。
但太后问钟秉烛,墨鸾几时才得醒来。
钟秉烛却道:“贵主几时自愿醒来,便醒了。”
一句话,又将太后方才稍转喜的心潮宕至低谷。
或许,这孩子伤了心,根本不愿醒来罢……
病来如山倒,牵动几多人心。
蔺姜急得上窜下跳,无奈太后怎样也不允他与墨鸾见面,竟将他赶去玄武门守门楼。他病急乱投医,便去寻白弈,想借公主的顺风混回宫中去。
如此可笑的计议,白弈自然不能答应,又何况,此时此刻他怎会愿意让蔺姜陪在阿鸾身旁?
蔺姜气得什么也不顾了,直骂白弈没良心,活生生的负心汉、白眼狼,又与白弈大打出手。
他句句都骂得白弈心火灼烧,半点也不同他客气,将他摁下绑成个大粽子一路拎回蔺府,扔在他阿爷正堂前地上。
但白弈自己心里,却是愈发苦闷沉重。
负心汉,白眼狼,呵,他大概真的是。
他又何偿不想去看阿鸾,陪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唤她醒来。
可是……
他由不得苦笑。
远远的,穿过庭院回廊,婉仪立于门畔的倩影一晃无踪。
当真要央她相助么。
白弈心中一动,尚未思定,人却已先向了鉴明阁方向走去。
但他却被唤住了。
回身时,父亲正立在面前。“过来。”父亲说得很缓,嗓音低而稳。
白弈心一沉,只好跟随上去。
父亲便引着他在府苑中闲走,不急不缓,似是漫无目的,一面说道:“听宫里人说,你阿妹这回病得不轻,亏得太后眷顾,又有钟御医妙手。”
白弈微惊,从未想过父亲竟主动与他提起此事。他静了片刻,道:“父亲,咱们不去看看阿鸾么,兴许,她就醒来了呢。”
“看什么,”白尚站下来,回身看儿子一眼,“太后都喊不醒转,你去看就醒了?你的能耐倒是比太后还要大了。”
白弈早知父亲必会如此说,但当真听见,还是给呛得一口气没顺上,禁不住皱眉。“那总也该让阿娘去看看,送些东西去。自家的女儿病着却爱理不理的,让人见了怎么说。”他放低了声,又接了两句句。
白尚睨他一眼,在前处亭上坐了,缓道:“皇帝问起此事,我已说过了,交给太后,放心。”
白弈立在亭下,看父亲一眼,偏头没有吭声。
白尚瞧着儿子,由不得长叹。人生匆匆数十年,一晃而过,小家伙们眨眼也已这么大了,不受人管了,知道和爷娘对着干了。“伤大好了么?”白尚无奈苦笑,如是唤。
“父亲——”白弈抬起头来,一瞬,眸色灼灼。
但父亲打断了他。“别说那些。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白尚摆手,“你自己想,太后赐吴王长居武德殿,废立之心昭昭,你现今应该做些什么,你又在做些什么?”
白弈一默。
白尚却道:“右禁卫军将军从缺,为父让你把你堂弟崇俭弄去,你为何偏要让蔺姜去顶?”
“那小儿郎在神都呆不了两天了,太后自会撵他的。倒时再让崇俭补上就是了。”白弈静气应道。
“那若是太后不撵呢?若不是他对你阿妹生念,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撵他了?还想着他能替你照看阿鸾,小算盘打得不错。可你想过没有,若太后抢先一步废嫡立幼,那蔺家小郎会帮你还是帮他阿婆?
“就不谈为父了,若是吴王上位,以你现在的身家筹码,能讨到什么好活?这位大王,可不是太子、魏王任你摆布算计。那才是真正会谋算的主。”
父亲说的,何其不留情面。白弈呆了一瞬,笑容尴尬起来。父亲说的这些,他都知道。为今之计,由崇俭顶替蔺姜接掌右禁卫军,把持半壁宫禁,再让阿鸾与东宫联姻,巩固东宫势力,叫太后、吴王不敢妄动,此为上算;或者,索性随了太后,让阿鸾入吴王府,留作日后以备完全,此为中算;唯独像现在这般不上不下,是下算。
可是他做不到。
他怎么能亲手将她嫁给别的男人?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面上显出哂笑。
“什么从一开始就错?竟然还不知悔改。”白尚拧眉斥他。
“错在起念利用女子。大丈夫行事,不该牺牲女人来做踏脚石。”白弈盯着亭前石阶,说得极低,却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白尚久久看着儿子,无奈摇头叹息:“不要以为这是男人的战场,你可以叫女人走开。一个女人,若她不愿被你利用,你便不可能从她身上讨去半分好处,若她不愿为你牺牲,她就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施舍给你。
“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白弈瞳光一涨。“自以为是的不是父亲么?”他的笑容冰冷起来,目光如刀,直刺自己的父亲,“连自己的女儿也能利用,难怪你说得出这种话来。”
瞬间,白尚眸色僵了,他忽然摁住心口低下头去,骤降的阴霾遮蔽了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白弈一惊,莫名心中发冷。“父亲!”他慌忙大步入得亭中,在父亲跟前跪下,抱住了父亲。
父亲的眼神很痛,手压在膝头,紧攥成拳。那双眼底有太多岁月积淀的划痕。
他惶恐起来,后悔自己口不择言将话说得如此造次。“父亲……”他又唤一声,嗓音愈低。他想道歉,却似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堵得发慌。
父亲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瞬不瞬。
父子之间,忽而沉默,冷得有些萧瑟。
忽然,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他看见母亲快步走近,将两个随身侍婢远远留下。“这孩子,怎么又惹你阿爷生气。”母亲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无奈,“赫郎,快跟你阿爷认错呀。”
“算了。”白尚无力地摆手,“你去罢,随你的心意去罢。”这一句话,何其细微,是说于白弈的。
此言甫落,白弈由不得轻颤,竟似被父亲弃出了门去一般,僵冷,瞬间的脆弱。
他转身走了,双腿沉如灌铅,但却一步也未停下。便是母亲的呼唤,也不能叫他停下。
谢夫人遥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惆怅长叹。“还是这么个死不低头的倔强性子。”她轻抚着丈夫的背,从随身锦囊取出一只羊脂瓶来,将药丸倒在掌心,喂他服下,嗔道:“你又不带着药。”她无奈将药瓶塞给他。
白尚服了药,静气良久,苦笑:“这倔脾气,真不知道像谁。”
“我怎么觉着像你呢,真就与你当年一模一样。”谢夫人温婉浅笑,揽住夫君,靠在他肩头。“算了,就顺其自然罢,是福是祸,总是个命,怎么躲得过。”她叹,“你就想想你当年是怎么过来的,莫再苛责阿赫罢。这孩子受了伤回来就躲着我,可做阿娘的怎么不知,他那些伤啊痛啊,一刀刀,都戳在心上了,什么时候才能好……”她落下泪来,忙自己抬手擦了。
白尚默默握住妻子的手,阖目怅然。儿子那锋利的责难、冰冷的目光依旧在眼前耳畔,挥之不去。他不由自主又皱起眉来,心下苦涩成潮。
莫非,种种后果,当真皆为前因所报?
那便也罢了,权作赎罪。
麟文阁的雕花窗一摇,风微拂,卷动纱幔。
那一抹黑影闪入,静望着卧榻上秀眉紧蹙的少女。
久久,艮戊轻叹一声,局促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纤弱的素手。
是白弈托他如此。
初闻时,他几乎不假思索便想拒绝。这不是他能够代劳的。这要求甚至,好生无礼!
然而,当他看着阿赫的眼睛,那神色浸着哀伤、恳切,他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害怕阿赫这样的眼神,从幼时起,只要阿赫露出这般神情,他便无法拒绝。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终于从怀中取出一只金色的小香笼来,搁在她枕边,点上。而后,在香烟袅袅中,揭下青黑面具。
乌眉如剑,墨瞳灼灼,那容颜,何其相似……
他握着她的手,抚在脉搏跳动的地方,轻声唤她的名字。
阿鸾。
阿鸾。
那是透过浓烈血脉,从远方传来的牵绊。
沉睡的少女纤睫颤抖,缓缓睁开眼来。
“哥哥……?”她向着青烟弊端的人伸出手去。如此靠近,却又似那般遥远。
他踟蹰一瞬,俯首下去,轻叹:“傻丫头,快醒过来,哥在等着你呢……”
她的指尖触到他前额,划过眉宇,沿着英挺鼻梁抚下。而后她笑了。她绽放出那样安心的笑容来。
刹那,心湖暗潮疯长。封存过往好似滚烫岩溶,扭曲着,在一瞬拥入,哗啦啦一片乱响。
愧疚。
他被灼伤了一般跳起来,好狼狈,转身想逃,不期,却碰得帐角银铃脆响。
“谁?”有女子询问声传来。
他闻声眼中旋起惊色来,收了那香笼,闪身便走。
“谁在那儿?”傅芸娘披了件棉纶,转进暖阁。
瞬间的四目交接,那人便像个幻影般,潜入夜风中去,竟似碎散。
“朝……云……?”蓦得,傅芸娘瞳色一涨,踉跄两步扑上前去,“朝云,是你么?”她颤抖了。
但没有人。
“……哥哥?”榻上的少女坐起身来,茫然四顾,眸中没有焦点。
芸娘惊得回身去望,却只一眼便瞧见,那遗落榻边的青面。她一把抄在手中,捧了,眸光尽乱。
朝云。朝云。莫非真的是他……?可他却……连一眼也不愿让她多瞧见……
她将那面具塞进怀里,摁在心口,捂着嘴,霎那,泪已流了满面。
“傅尚宫,出什么事了?”
“呀……贵主醒了!贵主醒了呢!”
闻声而来的宫人们欢喜忙乱,围着榻上依旧茫然寻找的少女。
傅芸娘惊醒过来,慌忙擦了泪,转身操持局面:“快扶贵主躺下,别着了风。赶紧禀奏太后。去将钟御医请来。”
忽然涌入的众人,令墨鸾眼底显出脆弱的恐慌来。“哥哥?!”她惊惧地退缩,不许人碰。
“贵主莫怕,是芸娘啊。”傅芸娘哄慰得朝她伸出手去。
墨鸾缩在榻角,眸色不定闪烁,忽然摁着胸口低下头去,猛一阵咳嗽,吐出大口积淤黑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