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九 残垣倾
蔺姜到底绞尽脑汁溜回宫中。墨鸾已在钟秉烛精心调理下大好了,太后也放心让她出苑子里走动。蔺姜便像个活了的雪娃娃一般,从银树霜花后面钻出来。
他瘦了,但一双眼睛还是那么亮。他抓住墨鸾双肩,激动得连连叫唤,半晌才急出句完整的话来。“吓死我了,他们都说你不行了,阿婆又不让我见你,我……”他说着,忽然红了眼。
墨鸾又惊又忧,呆呆立在原地。她从不知道,那机灵俊朗少年,也会露出这般眼看要哭出来的表情。她心中一酸,不忍拉住他笑哄:“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还胖了一圈呢。”
蔺姜吸了吸鼻子,又盯着她半晌,才笑起来。“你每日午时,太阳最暖的时候,到两仪殿东北边走走,我能看见你。”他哀哀的低声央求。
墨鸾回望着他,心疼得,竟不知该如何拒绝。
但她终究还是没能应他。
是夜,太后忽然传她,将她领入一骑小车障,一路出了宫。
“你就不想知道你母亲的事么。”太后靠着车中置下的小暖炉,炉火将她的脸映作微红。她叹:“让你父亲告诉你罢。”
墨鸾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瑟缩。她让她去问阿爷。原来……阿爷是真的……落在她手中……
冬夜如墨,一抹月光白,雪花儿纷纷。
她从车上下来,一眼便瞧见,静郊疏影斑驳下,那白玉雕砌的墓碑,还有,立在碑前的男人。
他微佝着背,任由雪花落得满身,发丝竟已夹满银白。
父亲。那是父亲。明明方及不惑的父亲,却已显出如斯老态。
喉头滚烫,数度张口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早已潸然。
但父亲却发现了她。
他猛回身,眸色颤抖,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尴尬地停下来。他似乎非常局促,踟蹰良久,才轻唤一声:“丫头,是你么?”
丫头。丫头。他还是这样唤她。同年幼时,如出一辙。
只刹那,墨鸾心尖上一颤,终于哭出声来。
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裹着软软的衣袖终于抚上脸颊,有些笨拙。但父亲却一直沉默,沉默地替她拭泪,沉默地看她落泪不绝。良久良久,他长叹:“太后赐下此陵寝,又肯让小民再见着这丫头好生生的,小民已无憾了。”
神都城外,夜风萧瑟,太后一袭深黑狐裘,裙裾微动,依旧高傲。“太后。小民。”她冷冷道:“当年你带走阿宓时可不是这样说话的。你不是好恃才傲物的硬骨头么?”
姬雍惨然苦笑:“太后又何必拿近二十年前的轻狂意气奚落小民。”
“轻狂意气?”太后哂笑,笑着笑着却忽然沉敛,眼中陡然寒光迸裂:“你的轻狂意气为何要阿宓替你付出代价?”她忽然一把将墨鸾拉近身前,“你敢不敢亲口告诉这孩子当年那些旧事?你应承过她的母亲什么?你可有兑现过半点承诺?”
猝不及防,墨鸾一个踉跄,只听见心底哀鸣。太后那只手好似铁钳,掐得她骨头也在生生作痛。她哀哀地望着父亲。如今的她,早已不不想揭开那些年烟代远的往昔,她只想结束,这锥心刻骨的刺痛。
但父亲却一句话也未说,他只是叹息,闭目,眼角竟已湿润。
“你不敢说么。”太后哼道,“那我替你说。”她转脸看着我,眼中竟泛起红光。她一字字冷道:“阿鸾,你听好了。这个男人,当年不过是个潦倒生徒,自认才高八斗便什么也不放在眼里,连省试也敢误考,被乱棒轰出,恰巧被你阿娘瞧见,好心帮他,他却又在殿试时胡闹犯上,辱骂天子,被投下大狱。你阿娘怜惜他还算有些才气,将他从狱中保出来,留在府上做门客。不想这混帐东西却花言巧语诱骗你阿娘,你那胡涂阿娘鬼迷心窍上了他的当,竟然抛夫弃子也要跟他走。结果呢?你阿娘跟着他过得是什么日子?”她说的咬牙切齿,恨意满溢。
墨鸾只觉得脑子里翁得一片空白,下意识捂住双耳。她的阿婆,竟这样描述她的爷娘,一个是混帐东西,一个是鬼迷心窍,名不正言不顺,好似在说一个恨不能洗刷干净的肮脏污点……双眼朦胧,她看见太后深重的恨,好似要生吞了她般,眼中全是血丝。
呵,难怪。难怪阿婆纵然什么都知道,却还能那般平静地赐她一把刀,叫她乖乖地,做个殉葬品。阿婆大概,从未期待她的降临,甚至,更希望她从不曾存在过罢……既然如此,不如让她自生自灭好了,又何必千方百计让钟御医救她回来,莫非,便只是为了在她刚触及一丝幻想中的温暖时,忽然再刺她一刀么?何其残忍。
她浑身冰冷,凄惨和着泪一起洒落。
但她却听见父亲的笑声。
父亲竟扬眉笑了。“近二十载,世事变迁,人人皆非,想不到太后却还留在原地。”他的眸光陡然精盛起来,似有火光激烈腾起,“不错,当年我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没什么是我办不到的。事实证明,那只是我幼稚的不可一世。我并不回避我的失败与无能,没能照顾好阿宓让她吃了太多的苦我更是难迟其咎百身何赎,但你却……你没有资格自说自话地否定我们的爱情。”他缓步走上前去,轻抚那刻下亡妻名姓的玉碑。
那一刻,墨鸾分明看见了,父亲眼中透出的暖意。天地俱寒又如何?至此一株火种,永世不灭。瞬间,竟有错觉,依旧是当年那睥睨天下笑谈风云的血性男儿,无关银丝风霜。
太后墨黑的狐裘随着她剧烈地颤抖簌簌作响,她面色青铁,嘶声喊叫:“爱情。你们口口声声说爱情。难道这世上除了爱情便再没有旁的重要了么?亲人呢?责任呢?她可曾替她的兄长想过?可曾替她的家族想过?蔺谦哪里配不上她?这样千挑万选的驸马她不爱,偏要跟个贱民暗生情孽,她便不怕为天下人耻笑么?”
“您莫再说了罢。”姬雍淡淡叹息,“阿宓已不在了,您又何必,再挖出旧伤来让他难堪。”
周遭骤然寂静,衬出树影下簌簌轻颤,尤其惊心。
墨鸾寻声望去,看见那立在树下的男人模糊的身影,他将自己整个笼在阴影中,唯有目光清澈,点点滴滴,落在那玉碑深刻的名姓上。
那便是……
她忽然害怕起来。不知为何,那诡秘情势令她几欲窒息,转身想逃。
然而,她却撞上一堵脆弱的墙。
她看见了蔺姜。
他呆愣愣地站在她身后,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眼中空荡荡的,全是碎片。
她不可抑制地惊呼,他却像个木雕童子,毫无生息。
“挚奴,去,拜见你母亲,再来,认过你阿妹。”太后终于回复往昔沉静,冷冷开口。
墨鸾在心底哀叫一声。
蔺姜微微哆嗦了一下,却将目光尽数给了那立在树影下的人。“阿爷……阿爷!”他什么也没问,只唤了两声,急促而恳切。
但却一片沉寂。没有人应他。
他眸色一虚,收回来,缓缓地,看向了墨鸾。他的唇抖了两抖,废足了气力,才低低地唤道:“阿鸾……”他忽然似想抱住她。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墨鸾躲开了他。
蔺姜肩头一震,僵了下来。他眼光闪烁不定,逐渐凝聚,化作了嘲弄。
那颜色刺的墨鸾揪心疼痛。“哥……”她轻颤着向他伸出手去,试图安抚。
他却猛挥手打开她。一刹那的冰冷,哂笑竟似怨恨。他转身跑得飞快,宛若茫茫雪野中逃泣的孤兽。
“哥!”不能自抑,墨鸾哭喊出声来,下意识想追去,却无力跌跪在地。
一地残红,漫天都是坍塌的悲鸣。
那之后,她再不能见父亲。她不知太后将父亲弄去了哪里。她只感到苍白的无助,两手空空。
蔺姜执意往西北凉州从军戍边。太后与蔺谦,都没有拦他。右禁军将军之职顺理成章落在白弈的堂弟白崇俭身上。
临行时,他终于来与墨鸾告别。
他取出那只碧玉簪,断碎玉簪早已用雕镂金箔镶好,别有精致。“阿娘留下的,你好好戴着。”他将簪子插在她髻上,万般惆怅,“你再喊我一声哥罢。”
“哥……”墨鸾低下头去,不愿临别还要给他看见泪颜。
“让善博带你离开这儿罢。将你的心里话都告诉他,我不信他忍心不顾。”蔺姜叹息,“我真弄不懂你们。”
墨鸾闻之不禁哑然苦笑。便是她自己也不能懂得,这究竟,都是为得什么?
正值三九,神都连降三日夜大雪,钦天监奏为瑞雪之吉。但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每一人都心知肚明。天寒地冻,中南湿冷愈加难耐,赈灾的冬粮却依然征不动,地方上纷纷有奏报来,灾民闹事,民变不断。国难天灾,又有何吉可言。
齐王李元愔当日于那胡姬酒肆惊吓中应承借粮,回了齐王府便翻脸不认,称病闭门,高挂谢客。李裕恨得牙痒,也是无计可施。
李裕变卖了魏王府上的骏马、金器,王妃胡海澜将娘家陪嫁的一支金翠屏也捐了出来,向神都富商寻价,明言所得钱财用以换购赈灾粮,不愿借粮者可与魏王府“卖粮赈灾”,如此高调散尽家资救民于水火的义举,一时广传为佳话,人人都称道魏王殿下宅心仁厚。
然而,当真敢与魏王“卖粮”者,却没有一个。纵李裕坐守金山,其实连一粒谷子也买不到手。
而朝中却渐渐有了非议之声,责李裕无能失职,奏请皇帝换将再征粮,保举吴王者不止一二。
毫无疑问,此时的齐王李元愔,已不是不愿借粮,而只是单纯的,不愿借给李裕。背后诸多种种,又怎为外人道。
皇帝犹豫再三,终于将李宏召至两仪殿问话。
未料李宏抵死拒绝,口称无德无能不能担承如此重责。
但太后直接降下懿旨,魏王裕督办征粮辛劳,责成吴王宏从旁协助,喧宾夺主之意,已不言而喻。
李裕本已着急上火,再惊闻此讯,认定了李宏从中作梗,盛怒之下冲上武德殿,撩下玉带问李宏讨粮。
“三哥若是要这功业、美名,说便是了,做弟弟的有什么不能让?不必仗着皇祖母耍这等心机!再这么耽搁下去,枉死的可都是无辜黎民!”
面对手足责难,李宏苦笑:“旁人也就罢了,莫非四郎你也要疑我?我六岁丧母,贵妃主养我,自幼与你在昭阳殿一处长大,三哥难道会害你么。”
李裕闻之,只是不信。
李宏看着弟弟,长叹低语道:“四郎,咱们该齐心才是。你我相争,到叫什么人得了好处去?”
“唷,敢情是东边儿唱得好戏了?”李裕戏谑嘲讽。
“四郎!”李宏情急,恨道,“你怎么就不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我李氏自高祖、太宗打得天下至今,只要咱们兄弟同心协力,那根基岂是几个竖子所能撼动的?可若是咱们自己先杀伐起来,这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么?”
“亲者?仇者?”李裕冷哼,一瞬,他眸中窜出阴郁烈火来,冰冷而尖锐。“我说个有趣儿的不知三哥可要听?”他睨着李宏,扬眉,笑道,“阿棠嫁我这么些年了,缘何迟迟无子?”
“四郎!”李宏眉心一拧,要喝止他。
但李裕却似从不曾听见,兀自笑道:“你可知道阿棠有几次险些就没了?”他分明是在笑着,却笑得何其冷冽。那笑容,竟若毒剑。
只一瞬,李宏眼底淀出玄色来。他盯着李裕静看半晌,压沉了嗓音:“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一句“资格”令李裕怔了一瞬,旋即笑意愈冷。“不是你,就是李晗!否则我还可能碍着谁的道?我还有什么亲者?”
“李裕!”李宏大怒,扬起一巴掌就要打,却终还是悬在了半路,狠狠垂了下去。
殿中,顿时成僵。
忽然,一名侍人慌忙奔上殿前报导:“二位殿下,宫外有人来信儿,说……说魏王妃打了窦大将军,夺了兵符,从右武卫军营领了兵打上齐王府抢粮去了……”
李裕当即一惊,再顾不得旁的,急急便要走。
“四郎不能去!”李宏一把将之拽住,急道:“你还看不明白?弟妹一个妇道人家,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做下这等事?分明是有人刻意挑拨,叫咱们自家人互相争斗!你还要自送上门去?”
“我不去,阿棠怎么办?”李裕扭头盯着李宏,末了却终于显出疲惫来,“三哥,你从小就比我聪明,每次我闯祸,你都能替我圆。连母妃都向着你。我也认了。但是现在……现在我不想想那么多。我累。”言罢,他狠狠拽开李宏,大步而去。
李宏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只得令人即刻去请窦宽,但那宫人得令不到一柱香功夫便折了回来,说宫外来讯,窦大将军受辱震怒,已领着人与魏王妃对上了。
闻此讯,李宏一颗心已沉至渊低,再不能静坐旁观,径直前往庆慈殿请见太后。
他跪在庆慈殿上,问:“孙儿不明白,为何皇祖母任凭势态发展至今日这境地。还请皇祖母明示。”
太后凤目微阖,伸手拢着炉火,浅笑:“你懂的。你说来给阿婆听才是。”
李宏皱眉,兀自垂首不语。
等了许久听不见语声,太后这才睁开眼,看了看李宏,又道:“说罢。”
李宏无奈,低声道:“皇祖母可是要说——物极必反。”
太后唇角溢出笑意来。“阿玝,皇祖母还有四个字要教给你。”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李宏,静了片刻,才缓缓道:“弃车保帅。”她站起身来,步下玉阶,径至李宏跟前,一手抚在李宏肩头,唤道:“来啊,右武卫军哗变,大将军窦宽谋逆犯上,我要去两仪殿,面圣。”
话音未落,李宏下意识闭了眼,只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咔”得一声裂响……
腊月里寒风呼啸,诺大一个帝都,里坊街道上竟没半个人敢出来,只听得寒鸦声断。
齐王屯所前已是兵戈相见之势。魏王妃胡海澜劲装骑服跨一匹高头白马,英姿飒爽宛若天将神女。“当日六叔公说这屯所中连一粒存粮也没有了,倘若还能搜得出,搜出多少捐多少。眼下这么多白花花的粮食就搁在眼前,不是我要为难他老人家,实在是关于民生。”她看一眼诸将士,傲然高声道:“众位弟兄也都有父母妻子在家,将心比心,谁若还要说这粮今日不该拿的,即刻出列回你们窦大将军那边去,但若留下的,咱们谁也不为难谁,取了赈粮便走。”
将心比心,不过四字,却重有千斤,一时,这边鸦雀无声,窦宽那边却起了窃窃非议。
窦宽还正在气头上,眼见麾下将士动摇,愈发怒不可遏。起先,胡海澜到了右武卫军大帐,他还正出奇她来做什么,万万想不到这女子竟是来夺兵抢粮的!想他堂堂大将军,竟被个妇人抽了鞭子夺了兵符带走了半营人马,如此奇耻大辱,他怎能咽得下?若是再让胡海澜将粮抢了去,怕是全天下都要讥笑他,更要讥笑李宏。
“王妃要粮,那是魏王府与齐王府上的事,我只管我右武卫军中事宜。冲营辕、夺将符、欺主帅,若以军法论处,王妃可知是怎么个死法?”窦宽沉着脸,手按腰间佩剑,怒气毕现。
“原来大将军恼得是这个。”胡海澜一笑:“待办妥了赈粮,我自然来向大将军负荆请罪。我这一条命也不急着要,贻误赈灾,可是要黎民苍生的命么?”说到末一句,她忽然凌厉起来。
到底是将门虎女。窦宽被她呛得一窒,却也忍不住赞叹这女子好胆魄好气势。 但他已决意,今日必不能叫胡海澜得手。他正要发话,不料,却有人抢先一步高叫道:“魏王妃扰乱军法、侮辱大将军,分明是不将咱们右武卫军瞧在眼里!天家自恃至此,咱们却还替他们买命做什么!”
话音犹未落,那边却又有人叫道:“大将军早不跟咱们一条心了!齐王、吴王勾结,诚心拖压灾粮,不顾百姓死活!”
两相对峙,何其微妙,些许的煽风点火,便也是一触即发。
窦宽登时震惊,心下警钟大作,环顾之下,一色盔甲兵卒如潮,竟找不出方才喊话之人究竟是谁。“都别胡来!”他大喝一声,企图就此镇住局势。
然而,几乎与他呼喝同时,一道黑影,却从他身后飞出,疾箭流矢,正中胡海澜马前铃。那高头大马惊声仰嘶,当即跳蹿,马蹄一扬,便蹬在侧旁一名卫军身上。那卫军毫无防备,被惊马踢倒在地,惨叫,吐出血来。
马惊,人亦惊。亏得胡海澜自幼骑射,缰马娴熟,才没被掀下马来。但一众卫军却是大乱。混乱中,忽有人高叫:“窦宽!你暗箭谋刺王妃,竟是要造反么?!”
大喝之下,惊者惊,怒者怒,两相交触,一下便扑涌而上,火花迸射,乱兵之势已不可阻。
李裕出了武德殿,直奔玄武门外,不料还未出门便被截下来。
“右武卫军哗变,太后懿旨,宫禁各门戒严,大王不如改道昭阳殿?”韦如海将他让到一旁,和声劝道。
李裕道:“如海,我现在立刻就要出去,皇祖母怪罪下来,我担着——”
“大王怕是担不起罢。”韦如海半寸不让。
李裕察觉韦如海那只扣住他的手已暗暗上了力道,只好顺应下来,抽身似要离去,忽然却回马杀来,便要绕过。
但韦如海早料到他有此一举,眼疾手快将他反拧压下。“殿下别怪罪,末将也是为殿下着想。这时候,去不得。”
韦如海戎武出身,李裕挣脱不开,急怒大呼:“你这畜生!还不放开本王!”
“你倒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有本事你再骂句‘畜生’来听?”
冷不防当头怒斥。
李裕大惊,抬头看时,却见母亲韦贵妃的车辇已到了跟前。
韦如海仍是不松手,李裕无奈疾呼:“母妃!阿棠她——”
但他话尚未完,韦贵妃下得车来,一耳光扇去。他顿时两眼一花,耳朵里嗡嗡乱响。
韦贵妃满面怒容,拂袖令道:“来人,将大王绑回昭阳殿去!请御医署韩御医即刻过来,魏王殿下突发疯疾,癫癫痫痫的胡言乱语,见人就咬呢!”
几个贵妃随身宫人已捧了绳索上前来。
“你们……你们谁敢绑我!母妃!”李裕几乎不能置信,情急大喊。
韦贵妃眸色陡然一寒,韦如海从旁瞧见,了然轻叹,扬手一掌劈在李裕后颈。
李裕呆怔一瞬,头便垂了下去。
两兵相接,却全是同一服色,所幸尚未血刃,但也是拳脚相加。
窦宽惊急大喝:“都给我住手!”
但他话音甫落,立刻便有人接道:“大将军还犹豫什么?弟兄们如今可是为大将军拼得命!”
声声字字,极尽挑唆。
窦宽勃然大怒,偏生人多声杂,混乱阵中,怎样也揪不出那奸人所在。“狗娘养的!暗算使诈害你爷爷!看爷揪出你来剥皮下锅!”他气得浑身发抖,暴跳如雷下,但听“锵”得一声,竟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
长剑出鞘,顿时银光一寒。
胡海澜方止住惊马,迎面寒光耀来,眼前一晃,由不得又是大惊。
众卫军亦是惊怔。
窦宽自己也呆住了。
但剑已出鞘,哪里还能收还。
正此时,忽闻兵马声来,震得大地动摇。远处人马滚滚,一望不下八百,将去路围堵得水泄不通,两面大旗,一面乃左武卫旌旗,另一面上书一个宋字,显然是左武卫军大将军宋启玉麾来。
“凌广兄,你这是要干什么?”为首一员大将扬鞭当先高喝,正是宋启玉。
窦宽见宋启玉到,正要呼应,不妨备一声惨叫起,一名卫军竟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身首异处,血污淌了满地。同为右武卫营下,哪还分得清谁杀了谁。
有人高叫:“事已至此,弟兄们,想活命的,跟着大将军反出城去!”
一声雷霆,惊醒几多人。乱兵见血,主帅又早持了兵刃,再无可收拾。右武卫军乱势已成定局,厮杀扭打,一片狼藉。
窦宽只觉两肋浸寒,定睛时,已有两柄尖刀剜心腑要害刺来。他当下闪身避开,反手一个虎爪擒去,便要拿活口。
但那两名刺客好生灵巧,乱军之中犹如那能遁地的土行孙,来时无影,去又无踪。窦宽心中大乱,只知道是有人要害他,拿下这两名人证才可洗刷冤屈,早已顾不得旁的,一味追拿,好容易掐准时机,拿住一人胳臂。然而,待到他将那人拽至眼前,正要看问,却见其口吐黑血,竟是已服毒死了。
“窦凌广!你当真要反么?”宋启玉厉声大喝。
窦宽当下明白过来,不禁仰天惨笑:“好毒计!你还想听我说什么?只管问他去罢!”他扬手竟将那死人向宋启玉抛去。
宋启玉眉心拧,大刀一挥将飞来尸身斩作两截,高呼:“皇帝陛下谕旨,窦宽谋逆,其罪当诛,右武卫军麾下诸将士受其蒙蔽,回头是岸者既往不咎,诛剿叛首叛军者,赏千帑,封五品上勋!不知悔改者,就地正法,杀无赦!”
赏罚既出,军中顿时一乱,倒戈者不计其数。
勒马阵中的胡海澜,眼见漫天血雨兵戈大乱,不禁发憷。虽说她自幼习武,但这等真刀实剑杀到肚肠横流的场面,却着实未曾见过。她强自镇定,催马要走。忽然,只见一道寒光疾驰而来,眼看就要刺在她心口上。
四郎!
胡海澜泪眼一涨,刹那想起,只是李裕笑颜。
李裕被韦贵妃闭在昭阳殿内小阁,从头到脚绑得结结实实,任他怎么喊叫,也没半个人来搭理。他恨也无法,翻身从榻上滚下来,将一旁案上青瓷茶碗撞在地上,艰难地反背着双手,用碎瓷去割绳子。瓷片割得他满手鲜血,竟也察觉不到疼痛了。
忽然,却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王这么磨蹭要到什么时候?宋大将军可都领着左武卫军前去平叛了。”
李裕抬头见个白袍银甲的小将蹲在面前托腮望着他,顿时大惊。“你是什么人?”
那小将眼中显出天真无辜颜色来,嘻嘻笑道:“大王认不得这张脸,莫非连服制也不认?”
李裕又瞧他一眼,道:“你是白——”
“末将白谨,浅字崇俭。”那小将笑接道。
他就是白弈那十七岁的堂弟,新近供职的右禁卫军将军。李裕忽然生出一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郁闷来,沉着脸问:“你怎么进来的?”
“想进来,自有办法进来。”白崇俭依旧笑答。
“放肆!这可是……可是……”这可是贵妃居所,岂是什么人说进来就进来的?李裕皱起眉来。
白崇俭双眼萌亮,闪闪的,又是满脸纯色:“外头都说大王犯疯病了,我看倒是挺明白的。”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李裕低声怒道。
“就来看看大王,这征粮治蝗的事儿还等着大王担呢,大王若疯了,岂不麻烦。”白崇俭盯着自己的靴尖,乍看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唇边笑意却愈发诡秘。“不过看来大王挺好的,那我就放心了。”他忽又抬头,灿烂一笑,轻灵转身要走。
“等等!”李裕急唤住他,“你……你能带我出去么?”
“大王为什么要出去?”白崇俭露出惊诧来。
“你只说,能,还是不能?”李裕逼问。
白崇俭抱臂挑眉一瞬,莞尔,道:“右武卫军哗变,太后不放心把我搁在大内,要我也上前去助宋大将军平叛。可我若去,抢了宋大将军的风头,他岂不是要恼?但我若不去,太后那边可怎么交待?”
李裕一默。面前少年笑笑的,眸光闪烁,却让人怎么也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忽然,白崇俭靠近前来,笑道:“我带大王同去,大王给我垫背,可好?”
眼见少年满脸天真纯色,李裕不禁愕然。万不曾想过,这世上,还有如此的角色,竟能将这般话语说得好生无辜。但他顾不得这许多了。阿棠在等他。他知道。他必须去。
那一支疾箭驰来,胡海澜下意识闭了眼,身子却猛然一摇,再睁眼,竟是窦宽将她拽下马来。那箭擦身而过,正中窦宽肩头,血顿时从衣甲缝隙中淌了下来。
窦宽救她?
胡海澜心头一震,回身惊道:“窦大将军——?”
“闭嘴!”窦宽吼道。
胡海澜一僵,感觉窦宽掌中长剑正比在颈嗓,寒气大盛,逼得她再说不出话来。惶恐时,却听见窦宽低声苦笑:“若是连你也死了,咱俩一起上十殿阎君堂前喊冤么?”
一瞬,心下萧瑟苍凉乱起。
“窦宽,放了魏王妃,留你全尸。”宋启玉催马上前。
“你再往前一步我卸了她的脑袋!”窦宽虎目圆瞪,大吼一声。
宋启玉神色一僵,愈发阴婺。但他却也不叫众卫军让道,只是紧紧逼着窦宽。
窦宽挟着胡海澜,一步一后退,直被逼至地安门前,城门已被封死,再也无路可退。
“我让他们开城门,你可以逃。”胡海澜低声道。
窦宽闻之微怔一瞬,旋即笑出声来。“胡公也曾领军征伐,难道王妃不曾听过,只有战死沙场的将军?逃走的,那是逃兵。”
“可是——”胡海澜心口发堵。
窦宽拽她一把,将她拉上城楼台阶。“我活不成了。我逃了,要殃及吴王殿下与小世子。”他又拽胡海澜一把,厉声喝道:“上去!”
胡海澜不得已随着他上了城楼,向下一望,漆黑一片的待发箭矢令她有些眩晕。远远的,神都里坊,宫禁鸱檐,依稀可见。
宋启玉策马于城下,仰首高呼:“窦宽!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了王妃,留你全尸!”
窦宽居高临下睨着宋启玉,反作至极张扬,大笑道:“宋二!你小兔崽子再跟这儿转来晃去,信不信你爷朝你脸上撒尿?”
宋启玉气得面色青紫,勒马反身,扬手便要下令放箭。
倘若万箭齐发,胡海澜也必定在劫难逃。
千钧一发之际,猛闻一声厉喝:“宋璞!你敢叫他们放一支箭出去试试!”
李裕一骑当先飞纵前来,身后跟的却是白崇俭领来一路右禁卫。
只见李裕已是面色大寒,一把拽了宋启玉领巾,将他半个身子扯近前来。“你敢伤王妃一根头发,我现在就杀了你!”说着李裕已将宋启玉腰间佩剑拔了出来,剑锋直指宋启玉咽喉。他双眼充得血红,银牙咬碎,竟似要吃人一般。
豆大冷汗从宋启玉额角滚落。魏王李裕一向是说得出做得狠的主,若李裕真一剑在他喉咙上刺个透明窟窿,他也只好自认倒霉。“大王息怒。臣,知罪。”他放低了声,说话时,只觉得那三尺青锋已戳在喉头了。
“四郎!”城门楼上的胡海澜一看见李裕,心中一松,再也忍不住,哭喊出声来。
窦宽见李裕领人前来,不禁又是大笑:“王妃,你记好了,我死以后,谁顶了这右武卫大将军的缺,谁就是阿宋子的同党!你也不必替窦某鸣冤,只要将这话转告吴王殿下便是了!”
胡海澜闻之一怔,冷不防身子一沉,竟被窦宽推下城楼去!
“阿棠!”李裕见状大惊,一把推开宋启玉,但已顾及不暇。
值此关头,忽然,一抹银白纵上前去,如灵鹤展翅,一把将坠在半空的胡海澜抱了,稳稳落回地面。竟是白崇俭。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观之诸人,无不惊叹。
胡海澜惊魂未定,瞧见那张稚气未脱天真烂漫的脸,不禁呆愣。
宋启玉得脱钳制,在不犹豫,当即下令。
一时弓弦之声嗡鸣,振聋发聩。窦宽万箭穿身,犹自傲立城头,长笑不倒。
那笑声激得胡海澜刹那泪涌,忍不住回首去望,却被一只手盖住了眼。
“王妃别看。”
那嗓音清脆悦耳,带三分笑意,似稚纯无双。
胡海澜又怔了怔。不是四郎?不是四郎!她一把抓下那只手甩开,翻身想要下地,不妨双腿虚软,踉跄一步便跌倒下去。
但她很快便被那熟悉怀抱拥住了。
李裕扑上前来一把将海澜紧紧搂进怀里。
“四郎……”终于真真切切触到了他,胡海澜彻底松懈下来。“六叔公那儿好多粮呢,少说也有十万石,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这回他再不该赖你的了。”她绽出笑容来,才说完这句话,便倒在李裕怀里,晕了过去。
她最后记着的,竟还是这个。
李裕心中一酸,眼眶也湿了。只能将她抱得愈紧。但他忽然察觉些古怪。是视线。谁在盯着他们?他敏锐抬头,却看见白崇俭。他眸色沉了下来。
白崇俭已离得很远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躲到了一边,好整以暇的,似在旁观一场不相干的大戏,瞧见李裕抬眼看他,便又露出那天真稚纯神色,笑了笑,转身去帮宋启玉收拾残局。
这小子……
李裕抱起海澜,策马而去,却不知缘何,脊背阵阵发寒。
齐王李元愔又恼怒、又愤恨、又羞愧,却也还是万般无奈,只得将十万石粮尽数捐借。其余王公也望风而起,竞相捐借,共凑起了十二万石粮,即刻押运入川。
虽说灾粮征了上来,但毕竟横生事端,皇帝原本要责罚李裕,但御医署却传来喜讯:魏王妃竟已有了两个月身孕。
皇帝闻之大喜,自阿宝出生以来,皇家已很久不曾添丁。如今东宫良娣谢妍腹中正有个小皇孙即将出生,李裕与胡海澜又传喜讯,怎能不叫做祖父的皇帝开怀?什么责罚也早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个犹如天降福音的孩子,尚未临世便已先救了他父母一回。
抗旨不尊、煽动哗变之大罪,统统扣在了一个已死的窦宽身上,免了魏王妃私闯营辕鞭笞主将的罪责。其余右武卫将士,归顺悔过者,概不追究,征粮护驾有功之部,各个论功行赏。一番安抚怀柔,窦宽的死反而成了一个孤零零的笑话。
兵部尚书蔺谦于太极殿外跪请荐人不当之罪,请皇帝治其失职,被皇帝躬亲扶起,再三明言不纠。
而那空缺下来的右武卫大将军一职,经数日推举甄选,最终尘埃落定,以宋、谢两家为首之诸臣僚,力保白弈出任此职。皇帝问询于蔺谦,蔺谦也婉转赞许了。
白弈入职吏部为侍郎以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素行低调,如今却忽然以一介侍郎文官跃作武职大员,一时,朝中无人不惊无人不叹。半壁禁卫,半壁武卫,诺大一个皇都,俨然已有一半在白氏掌中。然而,放眼京官上下,论起统兵治军,又有谁比得上白小侯坐镇凤阳时的赫赫威名?又有谁能同他一样有嫡出的公主做家底?群臣惊叹,却也只能惊叹而已。
然而,依旧有人记得,窦宽临去时那一句遗言——“我死以后,谁顶了这右武卫大将军的缺,谁就是阿宋子的同党!”
武德殿上,明月夜下,李宏一壶酒对天祭洒。
那天真的孩子拽着他衣袖问:“阿爷,你在玩什么?为什么酒要洒在地上?”
李宏苦笑:“阿爷不是在玩,阿爷在给你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