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六 灵华乱 (1)
“你上哪儿去?”
东阳公主府抱月堂上,婉仪方用罢婢女奉上的汤药,在榻上靠舒适了,眸光转时见白弈尚穿戴的齐整,似要出去,不禁出声问询。
白弈闻声站了下来,笑应:“只是上园中透透气。方才多饮了几杯,头晕得有些闷。”
“才饮了酒就吹冷风,要头痛伤风的。”婉仪一口不允,便即命侍女们再盛解酒茶来。“你来替我瞧瞧。”她拾了绣工,半显娇嗔地望向白弈,唤他近前来。
白弈只得返身在她身旁坐了。婢女正奉上热茶汤,他接过来饮了。婉仪又忙呼侍婢来替他除冠更衣。“不忙。”他拦了众侍婢,将她们遣退,向婉仪手中丝绣看去,一看,不禁莞尔:“你这绣得什么?”
“孩子的兜肚。”婉仪道。
“我知道。”白弈笑道,“我是问你这兜肚上头——”
“好啦!你怎么也跟母后学,笑了我多少年了!”婉仪微红了脸,负气瞪了白弈一眼,“好歹也进步许多了罢,我说这个是鸳鸯就是鸳鸯。”
“好好好,是鸳鸯,是鸳鸯。你不是嚷累?还不快睡下。明日再绣你的‘鸳鸯’,它们又不会飞了。”白弈无奈,笑着扶她躺下。
“孩子总闹腾我,我睡不着。”婉仪拉住他手轻轻放在腹上,满脸幸福甜腻。她望着丈夫的眼睛,轻声昵语:“你说……他这么好动,应该是儿子罢……”
“女儿也好啊,我喜欢女儿。”白弈回握住她手轻哄。
“怎么,咱们已经有位淑妃主了,你还想要个小王妃么?”婉仪仿佛说笑般一问。
“王妃?”瞬间,白弈眼底泛起一抹寒光,“哪里的王妃?吐蕃?还是西北草原?总不能是高句丽罢?我朝有兵有将,嫁女和亲这种事,大可不必!”他说的低缓,仿佛平和,字字间却有迫人冷意。
话音未落,婉仪已是浑身一僵。“白郎,你……你说这种话——”她猛抓住白弈的手,紧紧盯着他,只觉嗓音发涩。
“我说什么了?”白弈瞬间换了笑颜,十分无辜,他抽手抚了抚婉仪面颊,“逗你的,快睡。”他说着拽了锦被来替她盖好。
“你就慌着哄我睡。我睡了,你就好走了是罢!”婉仪又惊又恼,不禁心酸:“好啊。我睡。反正都怨我,牵累大王早归没见着想见的可人儿。您大王要走就走罢。别在这气我们娘儿俩了。”她索性将头埋进被褥里,翻身背过面去。
白弈盯着婉仪看了一会儿,沉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抱着。起先,婉仪还要挣扎,见挣不开便渐渐不挣了。
良久,他听见婉仪轻道:“这鸳鸯,慢慢地绣呀绣呀,总有一日也能绣得好罢……”那声音隐约已有压抑哭腔。
“……傻话。”白弈轻拍着她肩膀,轻哄,“你睡罢,我不走。”
婉仪翻身钻进他怀里,枕着他手臂,将他抱得愈发紧了。
约摸片时,白弈觉得婉仪已睡沉了,正想悄然起身,忽然察觉外间有人。他向外瞧了一眼,见婢女青飞正立在门畔,似有事要报。他又仔细试了试婉仪鼻息,轻轻拉开她的手,不料,才一有动作,婉仪便惊醒过来。
“怎么了?”婉仪一把抓住白弈,视线一转,已瞧见青飞,立刻又提高了声复问了一遍:“怎么了?”
“什么事,说罢。”白弈无奈,只得令道。
青飞得了主令,才报道:“谢公府上来人了,给大王送来一盒团圆饼,请大王与娘子趁鲜尝尝。”
白弈微一怔:“谢公可还有别的口信?”
“不曾有。”青飞摇头。
饼盒很快便送了上来。白弈打开来一看,不禁皱眉。盒中只有一块饼,做得比普通的饼都要大些。
白弈心一沉,已知必定是出事了。仲秋宴上得知墨鸾并未出席他便觉着似有不妥,无奈婉仪偏要先回来。他心中牵挂不宁,本想设法见墨鸾一面,不料谢公府上已先有信来。半夜疾讯,不知究竟凶险几何。
他命青飞取了刀来,将那饼切开,果然从中取出一纸信笺,展信,瞬间神色大变。
“速告知傅将军,先给我围了宋府,他部玄武门前集结!”他冷声喝令,说话时,人已大步而去。
“出什么事了?你……你上玄武门集结什么?白弈!”婉仪震惊,忙想拦住他,却连他袖摆也未拉住。她颤抖着拾起白弈撇下的信笺,顿时一阵晕眩。
宋后要杀淑妃。
“白弈!你疯了!你不能为此就——”她喊着想追上去,忽然一阵强烈胎动痛得她心中一慌。被呼声唤来的侍婢,见状忙上来扶她。“我没事,快去将大王拦下!”婉仪撑着婢女的手,急命。
但婢女们却只面面相觑,无人敢应。
婉仪愣了一瞬,旋即苦笑。连她也拦他不住,这些小婢又能如何。他决意要做的事,谁能拦他?她深深吐息,强稳下心神,镇定令道:“备车障。我要即刻入宫面圣。”
夜风不知从何处蹿入,鼓吹得满殿纱幔乱舞。火光明灭不定,似有幽魅暗生。
那被素约咬伤的宫女抱着手滚倒一旁,口吐脓血,半条胳膊已乌黑发紫。另两人望着墨鸾掌中还沾染毒血的银钗,瑟缩不敢上前。
忽然,那女史从腰间抽出把剪刀扑上前来便刺。
墨鸾毫无畏惧,迎着杀锋而上,竟不躲不闪。
锋利穿刺肌骨,鲜血涌落。她却仿佛觉察不到,猛扼住那女史的手,又向前送进寸余,不许拔出。
女史万万料不到她竟会如此,一时大惊,便将另一只手来拉扯。
只此瞬息,墨鸾已狠狠刺了出去,一下贯穿了那女史****的颈项。
被毒素浸染的血液喷溅而出,刹那,她甚至错觉听见了喉骨碎裂的声音。
那女史瞪圆了眼,双手捂着脖子,仿佛仍不能相信已经发生的事实,浓黑的毒血便从她指缝中奔涌而下,她倒了下去,痛苦地翻滚哀号。
余下两名宫女终于发出崩溃地嘶鸣,不顾一切地转身夺门而逃。
墨鸾踉跄一步,似是要追,但终于还是跌倒下去。利剪仍插在胸口,鲜血不断涌出。她颤着手握住剪刀试了一下,立时双眼发黑,呕出一口殷红,筋骨撕扯得疼痛……
灵华殿外堂上,宋璃已命了宫人彻底搜抄,正等复命,忽然,却有侍者来报英国公蔺谦请见。
宋璃本愈回绝,但拗不过蔺谦执意,不好拂了国老重臣的颜面,只得命人传召。不料,蔺谦上前来,竟口口生生请皇后勿要私意处置淑妃。
宋璃闻之不禁大怒:“蔺公这‘私意处置’四个字从何而来?”
蔺谦道:“皇后既无‘私意处置’之心,何必封锁消息?不如请皇后下令,即刻诏命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觐见,将淑妃主请出,详查案情。”
“瞒天过海也瞒不过蔺公。”宋璃面色一僵:“陛下尚未醒转,妾下令,待陛下醒来再审,有何过错?”
“既然如此,皇后何必又先行搜抄灵华殿?”蔺谦分毫不让,如是反问。
宋璃此生未受过如此连番逼问,愈发怒火中烧,再三强忍之下,挑眉道:“蔺公可否先告诉我,公何以如此维护淑妃?凤阳王都不曾急来,蔺公如此上心是为哪般?”
话音未落,却听殿外已有人截口应道:“皇后殿下如此记挂小王,小王不来倒是对不起殿下一番心意了。”寻声而望,只见白弈大步上前来,身后卫军并不见多,但却是各个全副武装。
“白弈?!你……你怎么……”宋璃惊得眸光一震,猛站起身来。
白弈冷笑:“小王刚从宋国老府上来,国老有样东西让小王代为转交皇后,小王不敢怠慢,这就给皇后送来了。”说着,他便将一样东西扔在宋璃面前。
宋璃骇得下意识退了一步。一旁侍立宫人拾了那物什奉上,她只看了一眼,顿时气得面色青铁,指着白弈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对金铜狮子面衔环辅首,宋璃当然认得,正是自己娘家大门上那一对。她到底是堂堂天朝皇后,母仪天下,她的父亲好歹也是国公是大司徒,朝之重臣,这个白弈,仗着兵权在握,竟敢就拆了她娘家大门上的兽面辅首来摔在她面前,如此嚣张跋扈,他眼里还有什么?
便是蔺谦瞧见那一对狮子辅首也由不得暗自震惊,再见白弈满脸不善已是杀气毕现,忙上前斥了一声,又向宋璃请道:“请皇后让淑妃主出来,即刻传召三司会审。”
有蔺谦在场,白弈便也不再多话,但威逼胁迫之意早已不言而喻。
宋璃气得浑身发抖,却是倔强着,紧咬下唇,瞪着白弈不发一言。
正此僵持时刻,忽然两名宫女连滚带爬由内殿方向扑来,大呼小叫地哭喊:“杀人了!皇后殿下!杀人了!淑妃……淑妃杀了郑女史!”
惊闻此讯,宋璃大震。“好啊。你们还说是我要杀她么?陛下在她这里遇刺,如今她连本宫的人都杀了!你们——”
但不待她说完,白弈已推开拦道宫人就往内殿去。
“白弈!你放肆!”宋璃震怒大呼,急令卫军:“给本宫拦住他!”
“滚开!”白弈暴喝一声,已将一个近卫踹开,再扬手又夺了另一佩刀。余下诸人被他气势威慑,竟弗敢再上前。
他一路径上内殿,尚未到门前,已一眼看见墨鸾。
她倒在地上,青丝散乱,胸口还插着把银漆剪刀,满地黑红血染得斑驳狼藉……
瞬间,白弈只觉得胸腔内一阵抽搐锐痛,从指间到心腹,全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