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八 将军烈 (1)
州仓走水,将整个东廒几乎烧废,仓壁给浓烟熏得漆黑如碳,所幸建仓时砖工颇为牢靠,好歹不曾坍塌,但这等大事却令整个凉州城很为之轰动,大火烧了粮,人心不安。
躁动中,又有传言,说这大火来时,新到任的节度使——凤阳王正在州仓。凤阳王初到凉州,连日水土不服本就身体虚弱,这一把火烧起来,走避不及,被翻倒的垛子所伤,碳烟又入了肺,如今旧患新伤,生死凶险。使君带病勤政却逢此大难,着实令州人唏嘘。
这一场火事来得太蹊跷,整个凉州城立时戒严,追查纵火凶犯。
偏在这样的时候,胡使却要启程离境。
一时猜测纷纭,疑心突厥人纵火者甚众。凉州上自官员下至百姓群情激愤,数百人自发云集城北,将北大门堵得水泄不通,誓称绝不能让胡儿逃走。
但斛射罗哪里管这些,数度与长史王徽请辞无果,便自领了己部要走。
州人自然抵死不放,两路对阵城门前,眼看已成火并之势。
值此紧要时分,忽然一骑尘烟来,蔺姜披甲提枪亲领了一路人马赶来,势如迅雷,转瞬将两拨人分开,各自严守。
“凤阳王手令,王驾本该亲送贵使,无奈病体抱恙,遣我代为护送贵使出关。”蔺姜勒马悬枪于前,命一旁副将将白弈手令示于众人,自将四下扫视打量一番,一眼见英吉沙被缚在斛射罗马后。乱起匆忙,根本顾不上她的事,竟就叫她这么给胡人绑走了。蔺姜暗叹一声,向斛射罗一抱拳,道:“大王有示,既然这名回鹘女子本是高昌人,我们自当送她回高昌。王子与戈桑烈汗若要人,日后向高昌王要去便是,但此时,还请王子将她留下。”
斛射罗马背上仰脸笑道:“凤阳王如此说了,我也不能不给这面子。好,只要她跟在我这马屁股后面走到边境,从此她就不再是我们草原的奴仆,任凭将军领走就是了。”
这摆明是要以英吉沙为人质,以保出境万全。胡儿果然也不含糊。
蔺姜见此情势,知斛射罗必不可能退让,又看一眼被栓在马后的英吉沙,无奈只得应下,当即命城门卫军开城放行。胡使在前,卫军压阵,一路出了凉州城,向疆界行去。
出了凉州城,道路渐渐坎坷。西北秋日燥热干旱,英吉沙拖在马后走得十分艰难,几度踉跄险些跌倒。
但斛射罗丝毫不生怜悯,不允她饮水休息。蔺姜解下自己的水囊交卫军前去送水,也被阻拦。
蔺姜不忿,催马上前怒道:“这么下去,还没走完这条官道,她就要先脱水了。王子若不想放人,也犯不着折腾人罢。”
“我给她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怎么叫折腾?或者将军将她买去?不知高昌王的女儿受不受这个辱。”斛射罗诧异冷嗤,反而一夹马肚子加快了步伐,一面冷道:“羊羔子生来就是给狼吃的。她的父兄没本事,想讨回自由只好自己付出代价,天经地义。你们装模作样说什么仁善,不过也就是贪图她的身份还有价值罢了。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回鹘女子,不是高昌王的女儿,你会来担这麻烦事?”
他这一番话说得很是轻蔑,听得蔺姜愈发怒火升腾,几欲发作,拼命强压才忍了,命几名卫军先行开道,将队伍行进速度压慢下来,以免英吉沙给拖在马后跟不上步子摔倒。
便如此一路行至官道尽出,不远处杨木稀松的丘陵绵延,西北塞外大风起,带来草场特有的湿咸。越过这片丘陵,便是突厥人的天下,此间已十分凋敝,全然不见中土盛朝气象,只有远处哨岗在青天长草下隐约可见。
卫军已解开英吉沙捆绑,将她扶至一旁歇息。百余卫军列队道中,蔺姜立马向斛射罗施了最后一礼,道:“末将送到此处,王子好走。”
“既然已到了这里,也不急在一时。斛射罗还有些话想与将军说。”斛射罗与蔺姜对面行了个胡礼,抬头时却忽然问道:“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不知将军以为自己是否选对了一根好大树呢?”
霎时,蔺姜眸色已寒。“你什么意思?”他暗下紧了紧手中长枪,一点危机警讯不着痕迹弥漫。
斛射罗道:“将军是个人才,完全堪当一方重任。但你们的皇帝显然并不会用人。皇帝不信任你,才从都城派人来压制你。我阿史那氏才是当得天下的真主,我父汗是苍穹下的雄鹰之王,向来器重将才,将军可曾想过另辟天地,一展宏图?”
不待斛射罗将话说完,蔺姜闻之大笑:“你这是要说降我?身为使节,却来游说挑拨,是什么居心?”他笑着扬眉睨看面前那胡儿。
斛射罗道:“我知将军是个英雄,必不为财宝金银所动。英雄志在天下,若得大功告成,从西州到灵州这一片便是将军的地盘。”
“西、沙、凉、甘、瓜、肃、灵。王子好大气,一口就咬下我七州王土,再过去,是不是连我天朝西京也要吞了?”蔺姜不禁冷笑。
斛射罗见之道:“将军若要,也无不可。”
蔺姜闻之终于勃然大怒。“呸!连西京都给我,你们打算要干什么?真想蹄踏山东,游牧江南,侵我神都,乱我华夏不成?”他以枪尖指着斛射罗冷道,“为我天朝男儿,护我家国边关,你要战便来战,大不了一死血洒疆场。想叫我投敌叛国?做你娘的白日梦!”
“我是好意相劝,将军可想清楚了。你如今所带不过百余人。”斛射罗笑着在阵前驱马轻踱,便像只盯死了猎物只待一扑的野狼。
蔺姜再不睬他,身后百余军士应声已亮了戈矛兵刃,俨然誓死之态。
斛射罗见状一挥手,一名胡人已将一支响箭放上长天。但闻啸鸣刺耳,烟火未绝时,已有战呼声起。瞬间有如潮人马从丘陵那一边扑来,一望狼突虎贲,犹如兽涌,顷刻已将蔺姜等团团围在垓心。旌旗招展猎猎,竟是西突厥一支鹰师!
西突厥马军骁勇,犹如狼群,环伺盘绕。蔺姜所领百余众在此围剿之势下,顿时显得极为弱小不堪一击。
“原来是早有勾通,怪道你非今日走不可。果然凤阳王所料不错。”蔺姜冷哼一声,眼中已蒙上杀气。
“凤阳王。既然料到,何必还放我出城?他如今自身难保罢。”斛射罗颇得意一笑,锵得拔出腰间胡刀,指着蔺姜大喝:“当日你打我一百脊杖,本王子日后再与你慢慢清算。此时我只好心劝你,快快下马受降!我既能陈兵埋伏与此,自然已事先拿下你百里之内岗哨,你以区区百人众,若要硬拼,便是死路一条!”
眼看情势万分危急,蔺姜反而仰天大笑起来。“好胡狗,你听着,今日教你见识,我天朝将士没一个怕死的孬种!”他笑骂时一举长枪,高声呼道,“弟兄们,咱们今日就死在此地,也不给爷娘祖先丢脸!”喝时已挺枪突围,精狠一枪,已将一名突厥人戳在马下,蛟龙长枪左刺右挑,一马当先,浴血拼杀。
但那百余军士只有马军十人,步卒长戈跟不上开道马军速度,更不堪铁蹄围攻,不多时已被屠杀得剩不下几个,满地残肢尸骸,四下里头颅滚落,透地鲜血赤红,仿佛燎原大火,烧得人从眼睛疼到心里。
部下惨烈,蔺姜已杀得双眼泛红,眼见己部旗手不抵,被一名胡将一刀削去半个身子,天朝大旗倒落尘泥。他长啸一声扑上前去,枪如电掣,将那胡将当胸捅出个透明窟窿,抄起旗帜插在后背,反身再战。但见一片血杀混乱,早已看不见多少己部的黑甲红袍,几名马军也被胡骑冲散,不知身陷何处。
蔺姜虽不欲恋战,又不愿孤身逃走,只在敌阵中来回冲杀,找寻余部。他枪法精湛,沙场上狠绝,当真挨着即死碰着即伤,无奈胡兵杀不完一样多,死了一层还有一层,直将他逼得人困马乏,眼睁睁手中枪愈发沉重迟缓,只是难以突破。
若这般酣战下去,即便人不死,马也要先累垮了。蔺姜眼看突围无望,心中暗计,眸光扫过,见斛射罗由数十突厥兵护卫,立马在一略高之处,当下调转马头,长枪捣海开道,直扑斛射罗而去,神骏踏风,转瞬已冲至跟前。他摆枪撂倒一片涌来回护的胡兵,举枪便向斛射罗心口刺去!
斛射罗大惊,忙以胡刀格挡。不料蔺姜枪招未老先卖了个虚,改道一晃,竟作棍使一般拍去。斛射罗毫无防备,被他一枪扫在马下,在抬头,枪尖已在咽喉,染血寒气凛冽,逼得人发不出半点声音。
“退开!”蔺姜扬眉暴喝一声。
周遭胡人震得肝胆俱寒,诺诺向后退去,不敢上前。
蔺姜一枪将斛射罗挑起,挟上马背。几名尚存马军从乱战中向他靠拢来,一行缓缓后退。
方退出不到百步,忽有一骑从突厥军阵中杀出,那突厥人扬刀高喝:“速速放了长王子,否则我杀了这女人!”
蔺姜心头一震,定睛看时,只见英吉沙正被那突厥人掳在马上,雪白颈项上已有了一道浅浅刀痕,热血顿时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