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九 瓮中请 (2)
蔺姜回来时还紧握着把胡刀,怎么也松不开手。
白弈迎上前去,一把将他抱臂扶住,握住他手一点一点掰,好一阵费力,才算是缓下来。
蔺姜面上血汗黑红,几乎面目难辨,一战方歇,各部都忙着张罗善后,他眸中的火光却仍旧精盛,不见弛意。白弈抽走他掌中刀,他却忽然一把扯住白弈衣襟。“一个也没回来。百来号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没了。”他嗓音已嘶哑地令人闻之不忍,眼底伤痛涌落,哀怒难抑。“你盯了这帮胡狗多久?你给我说实话,州仓那一把火,究竟怎么回事都给我说清楚!”他将白弈拽在眼前,两人近得几乎鼻尖相触,沉声质问时,拳先攥得咯咯作响。
猛起对峙,似有暗火激烈。
恰此时,一个少年人影却左钻右蹿跳出来,一面狂奔,一面大喊:“大哥!大哥!”待到了近处才得看清,原是姬显,“大哥,你没事罢?方才白大哥怕我关心则乱,怎么说不让我上城!你们——”他扑上来一把抓住蔺姜,显是激动难静。
但蔺姜却甩手将之推开,仍旧死死拽住白弈,一双眸子一瞬不瞬,目光愈渐锋利。
姬显猛被推一个踉跄,呆呆退了两步,这般阵势,杀气隐动,仿佛随时便会一触而爆,压得他再不敢多话,不由自主屏息凝神而望。
炽热鼻息喷薄在面上,修罗场杀返来的怒难平。白弈抓住前襟那略微颤抖的手,一面竭力安抚,一面不着痕迹拍上蔺姜肩头伤处,轻摁了一把。
本已麻木的痛觉猛然苏醒,利刃锉磨般,刀刀见血。疼痛穿刺神髓,迅速冻结了将出未出的怒火岩浆。蔺姜也似正强压暴躁怒意,拧眉阖目,深深吐息时胸膛起伏不断。
白弈静待他渐渐平息下来,才撒开手叹了一声。“我知事先若与你说过你一定要反对。总之现在首战告捷,出师名正,你又何必——”他说到此处顿了下来,命军卒拿来烈酒,斟满大碗,道:“敬为国捐躯的英雄们。”
蔺姜将那一碗酒浇在地上,狠狠把碗摔了,抱过酒坛来猛灌了个干净。酒浆湿透衣衫,浇在伤口,火辣辣疼痛。“好!大王知谋善略胆识过人,真是天生的将才!我就是个妇人之仁的龟蛋。”他悲怆大笑起来,将个空酒坛子也哗啦砸得粉碎,反身就走。
“慕卿!”白弈追上前去。
蔺姜一把将之推开,也不回转身来,只是摆手道:“没事。兄弟打架不隔夜。明儿一早什么事都没了。”他言罢又向前疾走了两步,却忽然山崩一般,整个人软倒下去。
白弈慌忙双手撑了一把,急唤军医前来,将之抬走理伤安置。“阿显,你跟去,看护好你大哥,让他好生养伤。”他转身见姬显还愣在一旁,苦笑着上前拍了拍这受惊呆鹅。
姬显这才醒来,应声又兔子一般追远去了。
白弈看着那精瘦身影飞快消逝,由不得长出一口气,“将斛射罗单独软禁,仔细礼遇,不可虐待他。安置妥当了来报,我要找他问话。胡人俘虏愿归顺者就地整编,另扎辕营安置,先让他们吃饱睡好,其余待明日议;不降者看押,明日开坛祭旗,以告阵亡将士英灵。还有,这阵子巡防要加紧,不可因此一捷引致松懈,又出纰漏。”他唤来传令副将,一一吩咐。
副将得令而去,不一时诸事停当,返来复命,仍有不忿:“大王高瞻远瞩,只是太便宜那胡儿。纵火行凶,密谋夺城。若非大王识破,早将仓中存粮秘密转移,真被他一把火烧了,咱可怎么办。”
白弈看他一眼,无奈轻笑。“别说这些没用的。临时屯所不利粮草久存,州仓要尽快抢修,你去请王使君颁布一道州令,征召青壮劳役,这等额外之役,劳资给付双份,或者酌情另行减免他往后的征召,让百姓们自己选,州里做好备案就是。告诉王使君,这一笔钱不动州府库存,由我王府上开支。要打硬仗了,库存留作军饷补给之备。”他嘱完巨细,终于得一刻松懈,缓缓踱在城头,轻揉眉心时,瞬息疲态不掩倾泻。
夜风夹着火信,一时灼热,一时冰寒。俯瞰,眼前这大好河山,仿佛在寤寐间沉吟低吼,究竟黎明前夜,或是黔幕未央?
他斜侧于卧榻,伤痛侵扰了神思,梦魇迷离中,似有一双温柔软玉暖在因失血而微冷的身上,待到了肿热伤处,又变得冰一般凉滑,很是舒爽。这种体贴,仿佛令人怀念的香,勾引出记忆深埋处不灭的缱绻,渐渐清晰,魅生般幻化成型……
阿妹……
他猛惊醒过来,睁眼就想坐起。
“别动,还差一道就缠好了……”英吉沙扯着一段棉纱正与他理伤,双手不便使力,将棉纱一端咬在齿间,唯恐缠不够紧,见他醒来,慌忙将他摁住。
伤处仍有疼痛,却已轻松不少。“是你啊……”蔺姜服帖躺回原处,不知缘何,反松了一口气。“我睡了多久?”他揉了一把眼睛,如是问。
“一整天了。医师开的方子,你喝下去就开始发热出汗,衣裳绷带都湿透了,我才给你换了药……”英吉沙一面说,一面将棉纱剪断了扎好,开始收拾东西。
头确实还有些微沉,但身上却很干爽。蔺姜扭头见一旁案上摆着水盆和帕子,心知她大概是帮自己擦了身,只是没好意思说。“姬显那小子哪儿犯懒去了……”他也微微尴尬起来,起身披了衣衫。
“他守了你一日两夜了,眼也没合过,就是笨手笨脚的。我就把他赶去歇会儿了。你如今醒了,他该开心死了,我替你唤他去。”英吉沙笑起来就往门外去。
“算了,让他睡罢。多谢你。”蔺姜忙拦住她。
两人忽然沉默下来,屋里便陡然一空,静得令人无措。
英吉沙站在门畔,垂目抱着药箱。回鹘姑娘的睫毛长而卷翘,泛着栗色微光,映着一双剪瞳,波光里透着碧色,便像是青天里投下的一抹晶莹。“我能……问你个问题么?”她忽然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却仍藏不住满满的忐忑。“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像个心事满怀的小姑娘般不安,小心翼翼,嗓音轻细到几乎不能听见,“如果那天被捉的不是我,而是……你的那个阿妹,你……会怎么做?”
这样的如果,便似一根尖头坠,一下凿在心上,纵然再轻,也还是疼了。
蔺姜呆了好一阵,没有应声。
“你可以不用理我的……你休息罢,我……我出去了……”英吉沙窘得面颊绯红,返身想要逃了。
但她才跨出门去,却听屋内的男人道:“我大概会傻乎乎地冲回去救她,救得了逃走,救不了……就一起死在那儿罢……”她听见蔺姜笑了一下,再抬头人已到了面前。“一会儿阿显醒了,告诉他我在凤阳王那里,让他过来找我们。麻烦你了。”他言罢先离去了,眼底面上,轻笑之下,是何等黯然神色,根本来不及看见。
有风拂面,无限寂寥。
有些人,有些事,发生过,便烙在了心里,即便终有一日会模糊,会被替代,也再不可能遗忘,永远不能。
景福四年秋,草原西突厥撕毁盟约,伏杀天朝卫队,又以二千骑突袭凉州,幸而被破,俘降千众,斩百余,悬城祭天。上闻之震惊,敕中书令裴远代作檄文,召告天下,尽闭西北通商,又任凉州军政节度使白弈为西北道行军大元帅,凉州兵马使蔺姜为副帅,节制兵马,征讨西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