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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章六〇 思纷纷 (1)

章六〇 思纷纷 (1)

边塞捷报快马,神都十里佳音。

秋风飒沓,遥落了甘露殿下一地金黄如海。松软散着清冽芬芳,墨鸾在其上缓行,听足下细微的喀嚓声响,那乐声轻脆的,便像花苞绽放刹那的跳跃。

忽然,一声暴喝震落。“烦死了!不看!不看!全都拿走!”怒声未断,一本缎面折子已砸将出来,正摔在足尖一寸,打翻波涛。墨鸾寻声望一眼,俯身将之拾了,未及细瞧,已有名小内侍灰头土脸疾趋而来,见她在此,慌忙躬身一长拜,口呼“妃主安泰”。

“陛下怎么了?奏本都扔到了这儿。”墨鸾一问,话音未落,又是一本奏折飞来。

那小内侍满脸灰白,簌簌地奔去拾了,转回来眉眼里全是怯意,细声在墨鸾近前垂头应道:“还不是皇后——”

“知道了。”墨鸾眸色一紧,截口不允他再说,“先行通禀去罢。”她如是说着,人却并不见等候传召的意思,径直往殿上快步走去。才步上台阶,猛地一阵哗啦啦巨响,眼看殿上书案也掀翻了,奏疏散乱了一地,李晗像只发疯地巨猿般跳脚,抓住什么东西便撕扯了往地上砸。一旁大常侍韩全急得满头是汗,苦苦哀劝也无用。

“陛下这是做什么。”墨鸾见状疾步上前,一把拖住李晗衣袖。

李晗正是激动,头晕脑胀,哪看得清眼前人事,猛一挥胳膊,便将她掀开去。墨鸾承不住这大力一推,整个人摔出去,胸口一下撞在翻倒的书案一角,气息逆冲,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妃主!”宫人们唬得魂不附体,忙拥上来掺扶。

李晗仿佛有些吓傻了,呆怔在原地半晌,猛回过神来,才也慌忙上前来。“阿鸾……”他似想询问,却又拉不下面子来,尴尬地唤了一声,便顿住了。

“只是撞了一下,没有大碍。陛下不用担心了。”墨鸾苦笑,反过来哄他。宫人们扶她坐下,她却命司职殿中香的宫女将香炉捧来。她轻嗅了嗅香气,又将焚出的香灰色泽仔细查看了一番,笑道:“陛下,这天竺香会令人心生幻觉,多燃不宜。”

“难怪朕觉得心浮气躁……原来是香……”李晗得了个台阶,忙笑着乖乖顺着下来。

墨鸾也懒得揭穿他,命人撤了香炉,重新点了凝神镇气的檀香和木香回来。她将李晗请至内殿小榻上躺了,沾了些精油轻揉着他额角穴位,柔声与他低语:“陛下日理万机,若是累了乏了,就上园子里转转歇歇。何苦同自己较劲。再有个万一,惊动了太后,就更不好了。”

美人轻语,温香软玉。李晗很是受用的闭着眼溢出一声浅吟。她说得对,母后如今凤年渐高,什么事闹将起来,惊扰了母后不好。“真快啊……朕登基都已经六年了,可总觉的那些与父皇煮酒对弈的日子就像在昨天一样。那时候多好啊……阿琉,四郎,还有小九,大家都在一起,和和美美的……”他忽然虚弱下来,仿佛所有的劲力都在方才的歇斯底里中耗尽了,猫一样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墨鸾怀里,抽泣般压抑地喃喃:“我好累……都贪图这至极天下的荣华富贵,一个一个拼了命地往上爬,为何如今我一点不觉得快活……?”

“陛下说什么梦话呢。累了便睡会儿罢。”墨鸾听他愈说愈离谱起来,忙在手上略加了些许劲道,一面笑哄着打断他。

太阳穴上微微的麻刺之感,令李晗恢复了警醒。他沉默下来,紧闭了双眼不再多言,却愈发将墨鸾揽得紧了,不一会儿鼻息间已有鼾声轻响。

见李晗睡得踏实了,韩全才敢领了几名宫人上前来,帮着墨鸾将李晗安置妥当。“亏得是妃主来了,否则小人可真不知如何是好。”韩全擦了满头汗水,一声长叹,双手来扶墨鸾,又询问:“妃主方才呕血,可要传召御医?”

“别麻烦了。秋日燥热,隔三岔五的都是常事,钟御医去灵华殿问诊时再说便是。请大常侍外殿来说话,莫要扰着陛下歇息。”墨鸾一面说着,一面便向外殿步去。

韩全会意,命一众宫人留在内点好生侍候,独自跟随墨鸾而去。

返回外殿,墨鸾见几名内侍已将散得满地的奏本拾回案上,堆了足有三叠。看来今日中书省呈上的奏本,皇帝是一本也还没批过。墨鸾无奈叹息,“大常侍,往后陛下殿上用香,还要再甄选得仔细些才是。”

韩全苦叹:“奴婢们也有奴婢们的苦。”

“我知道。所以我不问你这香的来处。”墨鸾微微一笑,转瞬,眸色却锋利起来,“只是偶尔的发发脾气,倒也罢了。但天竺香中含有罂粟,点得太多,万一若是离不了了可怎么办?你们记得多劝着些,陛下就算再喜欢,也总还是明事理的。”

她说得隐晦,韩全听得却明白,连连称喏,末了,却终是一叹:“有些可劝,但陛下心结难解,劝也难呐。”

墨鸾略静了片刻,轻叹:“我也听说中宫凤体违和,前去拜望时被拒在门外了。陛下如此重情焦心,看来……皇后的病——”

听她话已至此,韩全再忍不住,上前压低嗓音道:“既是妃主在此,容小人说个造次的,中宫这病,怕是真的十分不妥呀……”

墨鸾闻之又是一静,却没有应声。

韩全愈发将嗓音压得极低,问道:“近来有些流言暗传,未知妃主——”

“这话就不对了。既是流言,无依无凭的怎么可信呢。难道大常侍的意思是说,陛下会听信蜚语?”不待韩全说完,墨鸾已挑眉扬了声线。

“若仅只是流言,陛下也不会如此烦忧了……”韩全哀叹,“只是,这皇后的病……”他再三踟蹰不决,终于屏退殿中近侍,再靠上近前去,索性与墨鸾附耳轻道,“这关键处在于……御医言之凿凿,说皇后之症极似喜脉之症,陛下这才——”

“胡说!”墨鸾厉声喝断。

“兹事体大,小人万死不敢胡说!”韩全急道,“陛下严旨秘而不宣,可……可陛下为此忧心烦闷,又没个贴心人可相商议,小人看着实在……”他说到一半,连连叹息时已是老泪双垂。

李晗自出生起便由韩全从旁照料,主仆情深非比寻常。墨鸾见之不禁感慨。皇后常借探望长皇子之机与任博士私会,这等流言不径而走,已有些时日了,其后皇后又忽然染疾,闭门不出。墨鸾心中清明如镜,如今这般情势,必定是徐晝在背后谋动操持,便是那甘露殿上的一炉天竺香,想必也是这小女子的计算。可皇后不是凡俗,中宫自有专属亲信御医,竟会载在这一头上,实在堪称奇事。看来,这位徐婕妤倒也并非等闲。“这等秘密之事,大常侍却跟我说了,恐怕并不单是想要我多开解陛下罢……?”墨鸾思忖片时,一笑而问,“大常侍是想请一位高明的医师再替皇后复诊。查明了皇后的病根所在,方可解开陛下的心结。如此看来,大常侍这心里头,是相信中宫身正的。依此理推论,内中必有曲折。原委不明,大常侍冒冒然与我推心置腹,就不怕所托非人?”

这一番话,说得韩全心头一震。不错,后宫权争倾轧素来笑里藏刀,何况,皇后式微,最大的受益者恐怕正是淑妃,照此看来,若真是有人成心谋害,淑妃嫌疑甚重。可那钟御医性情乖戾,只肯替淑妃诊病,便是太皇太后当年也几乎那他没有办法,若想借这位名医妙手,恐怕非淑妃出面不可。韩全心中沉重,俯首拜道:“此事严重,不仅关乎中宫,更关乎长皇子,关乎天朝皇脉。妃主宅心仁厚深明大义——”

“你别急着捧我。”墨鸾轻一拂袖,“我可以试着向陛下进言,请钟御医替皇后再复诊。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任你将我捧上天去我也做不了主。我说这些只想大常侍明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还是先莫要太执着在我身上罢。”她说得平静淡然,更不给韩全机会再多说,就在书案偏侧跪下,将那一案弄乱的奏本取来,按着书面细细整理。

韩全见状自知插不入话了,又无可反驳,只得诺诺应声,退候一旁。

墨鸾一面理着奏疏,一颗心却渐渐低落,沉在冰冷洼底。韩全大半辈子在这宫闱之中,看尽了世间严寒,嗅觉敏锐,心思巧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险可以冒,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她少不得要在李晗面前说些什么才是。可是……她凭什么要救那个女人?她的吉儿惨死在宁和殿上,又可曾有谁伸过援手?

帘动风卷一息,秋日风信鼓上殿来,携着一片黄叶,在殿柱雕梁间飘摇缓缓,终于落在书案一角。宫人们就要上前来扫,她却先一步拈在了指尖,辗转描着那些青黄脉络,忽然一握。那蝶姿翩翩的枯叶,发出一声脆骨轻折般的碎裂声响,终于在那一方素手之上,变作了一团蜷缩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