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一 似无情 (2)
帝后双双不出,玄武门下纵是千里华筵,亦是沉闷,在座朝臣,皆是战战兢兢。
含章殿上内宴,太后亦未出席,歌舞升平之下掩着胆怯寒意,那些平日里光鲜娇妍的后宫女子,如今不见半点欢喜,一双双美目各怀心思,满是惶恐不安。唯独那偎在君侧的小婕妤却是如鱼得水,将个早已烂醉如泥的皇帝灌得几乎软倒。区区婕妤,本连正殿入席的资格也没有,如今却占据帝主身侧,僭越至此,怎不叫诸妃嫔怨怒?然而,纵是怨怒,却也是敢怒不敢言。那徐婕妤仰仗陛下宠溺,才敢如此放肆,偏偏陛下现今又是这副模样,万一触怒,谁又吃罪得起。
“就算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好歹,总也要敬着三位妃主罢……”
墨鸾本不欲多事,隐隐却听见些切切之语,寻声看去,瞧不出是谁多话,再看阶上,却见对面身旁,德贤二妃俱是面色青白,一时怒视着徐晝,一时又看着她,显然是想让她去出这个头。
“陛下。”墨鸾暗暗叹息,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向李晗拜下,“妾身体不适,请陛下垂怜,准妾先退。”
不待李晗有所回应,徐晝已先开口道:“既然淑妃姊姊贵体违和,就先回去休息罢。”
“徐婕妤未免太放肆了!妃主与陛下说话,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婕妤当殿造次么?”一旁德妃再也按捺不住,愤而拍案怒喝。
瞬间,大殿之上皆为之一震,诸女愈发诺诺不敢出声。
“德妃这话就不对了。”徐晝冷冷一笑,“既然陛下在此,轮得到你大呼小叫么?到底是谁更放肆?”她说着拽住李晗便娇声央告。
李晗醉得不省人事,哪还辨得清是非,只一味顺着她的意。
德妃见状气得浑身发抖,却又自持身份,不愿再与这小婕妤当殿相争,愤恨难消,便要拂袖而去。
那徐婕妤却仍不罢手,高声冷道:“陛下赐宴,德妃想要扫兴么?淑妃姊姊身子弱这是人尽皆知的,却不知德妃主又是哪儿热哪儿痛了?”
眼见那小女子已颇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刁蛮之意,墨鸾忙将德妃拉住。“仲秋佳节,陛下赐宴,不要伤了和气。我无德无能,又有病在身,这里还需要两位妃主操持大局。”她软言劝住德贤二妃,又安抚在场诸人,再向李晗行了礼,退下殿去。
出了含章殿,眼前一片夜色苍茫,远处玄武门上灯火将月色星光也映了下去,藏青天幕上,紫红层云错杂纠结,时而如巨蟒翻滚,时而又如天狼仰啸,望之令人不禁心下寒噤。
今夜诸般气象皆走异势,帝星消沉,后星无光,莫非,还会出什么乱子么?
墨鸾立在高台,深深吐吸,冷气灌入胸腔,冰冷刺痛。忽然,却有宫人前来禀报:“潞国夫人前来拜见妃主,恭贺佳节之喜。”
“潞国夫人来了?现在何处?”墨鸾闻讯惊还神来,顾望时已见静姝立在阶下。她掩不住眸中喜色,快步迎下玉阶,一把拥住静姝。数月不见,一朝重逢,难免亲情翻涌,胸中一阵滚烫,险些泪落。
静姝向她行礼毕了,两人携手而行,命几名随行女婢随后侍奉。
“潞国夫人,新婚燕尔,国公待夫人可好?”墨鸾挽这静姝的手,轻声笑问。
“我不与你见外,你倒先来嘲笑我。”静姝笑道,“你若是如此,我这就走了。”说着,她当真转身作势要走。
“好阿姊,你可不能。好容易见一面,还没说上两三句话呢。”墨鸾慌忙将她拉还来,连连赔着不是。
“你呀……”见她难得重现些许昔日烂漫,眼中却全是孤单落寞,唯恐又徒留孑然一身,静姝不禁长叹,轻抚着她肩背,“你呢?最近都做些什么?”
“做什么?呵,不过看了一场好戏罢了,只怕,大幕还没落下呢。”墨鸾眸光一烁,愈发沉静下来,“你今儿来见我,莫不是——”
“来看你呀,不然还能有什么。”静姝说着回眸看了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不过我倒是头一回知道,妃主几时多了条‘尾巴’?”
她话音未落,几名婢女已应声而动。不远处树影一摇,一名内侍见行藏已露,慌忙想溜,婢女们却已将之围住摁下,不许他逃脱。
“短短数月就教习出这样的伶俐帮手,国夫人好能耐。不过我也见怪不怪了,天呈异象,还有什么可怪的。”墨鸾心知是徐晝命人盯她的梢,不禁戏谑一笑,又拉起静姝走了两步,轻声问道:“什么事?你说罢,我再奇也长不出两条尾巴来。”
“这可曲折了,”静姝低声道,“吴王殿下找了裴郎,说,阿宝世子并未依照约定去与殿下相见。大王怕这孩子又要闯祸,特意告知妃主。”
“他没去?”墨鸾闻之大惊。难得父子团聚的机会,这孩子又在闹什么?他不是心心念念想要见他阿爷么? 她心下疑虑,正兀自深思,忽见一名宫女疾步而来,正是她灵华殿中的宫人。“陛下上宁和殿去了。”那宫女与她附耳轻道。
李晗分明醉酒,怎么又上了中宫?墨鸾心头疑窦愈发丛生,“又出了什么事?”她低声问那宫女。
“妃主走后,德妃主又与徐婕妤起了争执。是德妃主先提起要往中宫请见皇后。”
原来那小婕妤果真是故意的。她在含章殿上做这放肆之态,激怒殿中妃嫔,渐渐又将舵导向了中宫……这一次,她又想做什么?
莫非……
墨鸾心下思度,蓦地,打了个寒战。
“静姝,你回灵华殿,将……吉儿的灵位,请出来。我不想让别人碰他。”她忽然沉声对静姝吩咐。
“怎么了?你要去做什么?”静姝震道。
墨鸾双眉紧蹙,神色肃穆,目光愈渐精敛:“去拜见太后。”
秋夜萧瑟,云卷风长。
宁和殿内寝,谢妍倚榻撑起半个身子,是抬头向窗外夜空望去,暮色微红,朗月无缺之下,对影成双。
小腹处如同敷了一块冰,一阵阵得发冷刺痛,但不及心冷戚然。
印象中,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清静的节庆之日罢。她生在公府豪门,自幼享尽富贵,嫁入东宫,终至封后,荣华愈盛,一朝高台式微,落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并不畏惧,唯一所遗憾的,只是恐怕不能看见麒麟长大成人。
都说恨极成灰玉石俱焚最是不值得。可如今她又能如何?这凌霄广寒之巅,上行阶梯坎坷,下行只叹无门,徒留一壁绝地深渊,她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权利。
夜风流转,穿堂吹灭了榻前孤灯,更显天幕一轮寒月明。
她并不取火折子掌灯,反而挪下榻去推开了门,而后附在屏风之侧,静静仰望苍穹。
忽然,却有细微脚步声传来,在这寂静殿堂之中,轻得仿佛飘叶落地狡猫潜行。
“谁在那儿?”她回身向望不穿的阴霾看去。
一点微弱烛火渐渐得近了,淡淡暖光映出那张稚气粉嫩的小脸,犹带泪痕。
“麒麟?!”谢妍心头大震,惊呼之下已先张开了双臂。
“母后!”长皇子李承手里捏着一只蜡烛,已是连跑带爬,飞身扑进母亲怀里,哭喊时如受惊鹿崽,簌簌地发抖。“母后!我想你!”他紧紧抱着母亲,涕泗横流,反反复复,只得这一句。
谢妍抱着尚自幼小的儿子,抚慰良久。“你怎么来的?你父皇……让你来看母后了?”她擦拭着李承面颊泪水,小心试探。
“我自己偷偷来的……父皇在含章殿喝酒……”李承低下头去,拽着母亲不愿撒手,“母后,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让御医给你医病?”他问完便紧紧抿了唇,脸绷得紧紧的。
孩子问得如此天真,谢妍唯有苦笑。“你最近乖不乖?功课都好好做了?母后这儿,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过节了。”
“我乖。母后不乖。”李承尚且细幼的眉毛打结般纠起,垂目哽噎时,又湿了眼:“母后不爱惜自己,生病不医,一点也不为儿臣着想。儿臣想要母后快点好起来,麒麟不能没有阿娘。”
“这些话谁教你的?”谢妍哑然失笑。
李承撅着嘴静了许久,仿佛仍有些犹豫,但终于开口:“话是先生教的,儿臣不敢冒犯母后,但儿臣觉得道理没错,儿臣若是眼看母后受苦,更是大不孝。”他在母亲面前笔直跪下,双手抱住母亲膝头,“请母后答应让御医诊治罢,儿臣愿意再去求父皇。”
那副哀哀上告的模样,令谢妍揪心绞痛,不忍再看地侧过脸去:“……任子安不是已经离京还乡了么。你父皇这么快就给你找了新的老师?”
“不是新来的老师,正是任先生说的。”月夜下,李承一双大眼睛烁烁如星,“母后,你想不想见先生?”他紧紧抓住母亲交叠膝上的手。
“你在胡说什么!”谢妍惊地一把反抓住他。
李承一面将手往回缩,一面倔强:“我没有胡说。我知道母后想见先生。”
“大人的事,小儿家不要管。”谢妍浑身一颤,挥手将那执拗的孩子推开。
李承被母亲推得向后一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他撑起身又跪了,仍就固执地带着哭腔:“母后跟父皇在一起不开心,只有去附苑见到先生时才会一直笑着的。母后——”
“闭嘴!”谢妍一口喝断他,“你懂什么!你——!”她举起手,一巴掌就要扇过去,却还是在半道便悬住了手,泪水不觉间已淌了下来。
母子两人泪眼相对,竟是月下无言。
忽然,却听那沉软语声由暗处传来。
“皇后,别怪殿下了。”
谢妍闻声抬头,眼前人一步步走近,由模糊,到清晰,近在咫尺,仿佛一个触手可及的幻觉。“走!快走!带麒麟一起走!”她忽然站起身来,无措间抱起一旁软垫,尚未砸出手去,已先痛得跌倒在地。她痛得脸色蜡白双唇乌青,瞬间已有冷汗滚落,却仍摁着下腹催道:“他是个孩子不懂事,你怎么跟他一样糊涂!快走!”
“你答应好好医病,我立刻就走。”任修步上前来,就要将谢妍抱起。
“我命你即刻带大皇子出去!”谢妍勃然大怒,猛将身前这男人向外推去,却怎样也推不动。任修一把将她抱起,一瘸一拐向榻前走,敛眉安静神色严肃的足以令她噤声。他腿有残疾,抱着个人,短短几步也走得十分吃力。
那伤是为了救她才落下的。多少年前了,好像已然年烟代远,却又偏偏如在昨夕。那时的她,还是个年少轻狂的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跳山崖威胁父亲,要父亲应允他们的婚事,自以为世间万事皆可称心,却不知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有缘无分,终究是逃不过的劫。
那时候,他跟着她跳山崖,性命也不顾。如今,他又擅闯宫禁,只为劝她就医。原来过了这许多年,当她再任性起来以命相拼的时候,他仍旧如此舍命相随;原来过了这许多年,他仍旧在她身边,一步也未曾离开。
泪水再也不能抑制,崩溃横流。她将脸埋在帷帐里,不愿这决堤泪颜被人窥去。
“别拿自己的性命赌气。你要多顾念长皇子,顾念着恩相。亲者痛,仇者快,何苦。”
帐外叹声悠长。她将脸埋在膝头,嘶声哭泣像是胸腔里滚出来的。“你甘心么?”她问,“你放弃了一样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到头来,却有人说你私藏了。若真是得了,倒也罢了,可明明求之、盼之、想之、念之,就是不能得,偏还有人要将之拿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讽羞辱于你,你会甘心么?”
“不甘心又能如何?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无可改变的,既然如此,那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的过以后的日子,这就足够了。”任修的声音听来何其无奈,却已是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淡然一切,“阿咏,你若是还认我,就听我这最后一劝罢。陛下心地仁厚,澄清误会,解开心结,就没事了。”隔帘相对,他终于又如同当年那般轻声唤她,不相望,心相连。他言罢,向着垂帐凤榻深深一拜,便要离去。
“……你……”帷幔一动,谢妍几乎要扑下榻来。一旁李承唯恐母亲摔倒,慌忙抢上前去将她扶住。她辗转犹豫,仿佛想要唤,数度张口无言,终究只得一个“你”字。
这一去,今生再不能相见。
任修忽然缓缓转过身来,窗外月光淡淡撒在他脸上,模糊成了眼底朦胧光晕。“对了,我有样东西要还你,一直寻不着合适的机会,拖延下来,险些要忘了。”他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绣囊来,他将之打开,里面是一只玲珑剔透的蓝玉耳坠,雕做蝴蝶翩翩姿态,如生栩栩。
“原来是你拾了去。”谢妍怅然抚着那耳坠,又将之推回任修手中,“你拿走罢……”
“宫中之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有旧结佩,一生护佑,够了。”任修微微摇头,再将之塞还谢妍。
执意相持,十指微扣,掌心交合。
忽然,风平里猛起巨浪。“先生!快走!”那话音未落,喊话人已给摔进阁来,整个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
“阿宝哥!”小小的长皇子李承,看一眼那还趴在地上之人,顿时吓得喊出声来,再抬头,眼前竟是父皇那张盛怒之下已近扭曲的脸。刹那,手足一冷,面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