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一 似无情 (1)
钟秉烛入阁行罢了礼,替墨鸾号脉问诊。罢了,他将请脉金丝收起,一面提笔记录,一面道:“天天都说的话臣就不赘言了。只是,妃主心肺仍有积淤,似乎比前几日又严重了些。”
“我今日不小心撞了一下。往后我会记得医嘱悉心调养的。”墨鸾应了一声,见钟秉烛并无多说的意思,便主动问道:“听说中宫抱恙,有关皇后这病症,不知御医可有所闻?”
钟秉烛并不抬头,淡淡应道:“略有耳闻。”
墨鸾问:“依御医之见……可有不妥?”
钟秉烛仍不抬头,反问:“臣不曾替中宫诊病,怎么能断?”
墨鸾微笑轻道,“御医可有想法前去诊看皇后的病情?”
她此言一出,钟秉烛笔尖才一顿。“臣替妃主医病也有将近十年了罢。妃主很了解我的脾性。”他看墨鸾一眼,缓声道,“替皇后问诊的御医私下里也曾向臣询问,说皇后的脉象奇特,确实像极了喜脉,若当真不是喜脉,恐怕就是病变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向陛下直言?”墨鸾不禁惊问。
钟秉烛冷冷一笑:“拿不准的主意,未必能治的病,有几人敢向陛下直言?何况,直言就可以取信了么?只怕更是天颜扫地。”
不错,若真不是喜脉,陛下这小肚鸡肠错冤皇后的名声可就坐实了,这样一来,天子颜面何存?与其冒险,不如沉默,推在皇后身上,恐怕还没等到验明真情,事已先了了。倒真是明哲保身的手段。墨鸾了然暗叹:“那钟御医的想法呢?”
“臣的想法暂且不必问。”钟秉烛收起药箱,反问,“倒是妃主可否告知臣下,为何忽然要相助中宫?当日小皇子没在中宫殿上,妃主请臣替小皇子检验时说过的话,臣还记得。”
“我……”闻此一问,墨鸾由不得肩头微颤,视线瞬息恍惚。“皇后的病,若我不与御医说起,御医可会知道?”
钟秉烛应道:“会。”
“若我不与御医说起,御医可还会想详查皇后的病因?”
“会。”
“所以……”墨鸾起身缓步踱上玄关,伸手将门轻轻推开些许。秋日夜风立时灌入阁来,浮动她的衣袖披帛,双颊两侧明珠摇摇,光辉浅浅映着眼眸,其华清冷。“我没有帮她。”她回身向钟秉烛道,“御医可以去找韩大常侍,诸事一应会有大常侍安排。”
“如此说来,妃主原来是帮微臣。”钟秉烛一笑。他起身向墨鸾行了一礼,却道:“但臣想得寸进尺,再请妃主允诺一件事。”他也不待墨鸾置可否,已径自说道:“当年臣答应替妃主医病时,太皇太后曾应承臣,若能医好妃主的痼疾,便让臣回归乡野。如今臣想将这个限期再提前一些——臣想走的时候,妃主就放臣走。不知妃主可能答应?”
他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莫非,他已窥出端倪,知道她这病症恐怕是难以根除了,未免受困,故而事先留下退路……?墨鸾闻之怔忡,良久,缓缓叹息,点头应允。
“既然如此,臣告退。按时用药,静心调养,再不可多劳心动气,妃主还需切记。”钟秉烛见此也不多留,起身行礼退去。
这一段对话,也不过片刻,李飏躲在屏风后头听着,却不禁两手冷汗。他听着钟秉烛走了,本以为墨鸾会喊他出去,等了多时,又不见半点动静。他悄悄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只见阁中空无一人,只有玄关处门户大开着。“姨姨……?”他又小心唤了一声,仍没有应答。
他这才有些慌了,忙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奔出玄关,沿着回廊往来路去,待返回起初那间小阁,才一眼看见墨鸾正给小皇子灵牌扫香。他忽然心中一酸,呆站在门口,想喊,却堵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来了就进来罢,不要在外面吹冷风。”
正踟蹰不定,却听墨鸾唤他。
“姨姨……”他低头垂手入得阁中,小心翼翼关起门,又将门前屏风查看一番,仿佛要确信不会有风钻进来,而后却忽然在墨鸾面前重重跪了下去。“姨姨,阿宝错了。阿宝不知道——”他埋着头,半点也不敢抬起。
“你没错。”墨鸾放下手中珠串,“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这些是非,与你本没有关系。你过来。”她说着,唤来宫婢。
宫人们奉上菜肴果酒。
“耽搁了这么久,索性留下用膳罢。一会儿我叫人送你出去。”墨鸾将李飏拉至案前坐下。
面前案上两碟小菜,另有一份蒸蟹,早已剔干净了甲壳,粉肉晶莹,清香飘溢。宫人们又呈上葱姜醋碟。墨鸾笑道:“你自己多吃罢。我身子弱,一向简单,就更不能多吃这个了。”她说着替李飏斟了一杯酒。
“姨姨……”李飏坐如针毡,“小阿弟的事——”
“不说这个。吃饭罢。”墨鸾截口不许他再问。她命宫人又将门窗打开。月已上梢,皎洁练华如水,淡淡洒入阁中,流淌在玄关前,犹似银川。这月亮望着越来越圆了……有些人,想要团圆,却不知身在何处;有些人,想要团圆,却已再也不能……她仿佛想要接住这一抹天霜般,伸出手去。
她那神伤模样,愈发令李飏难安,他膝行上前去,向墨鸾拜道:“姨姨,夜里风凉……”
墨鸾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只是轻声道:“阿宝,待到仲秋节时,我会向陛下承情,让你与你父王相聚一面。但,在那之前,你再不可行差踏错,更不可做下傻事,触怒陛下。你记住了?”
一问至此,李飏再忍不住,头未抬起,泪已流了满脸。
淑妃闭门灵华殿,消息不迳而走,迅速流传开去,一变再变于口耳之间,却成了“冒犯天威,受罚禁足思过”。李晗本还硬撑着面子,隔了三日,到底来了灵华殿,放下身段与墨鸾委屈道歉,又央墨鸾与他同往中宫,让御医钟秉烛替皇后诊病。想来定是钟秉烛找到韩全后,韩全又想尽办法苦劝,李晗毕竟是个有情之人,终于应允。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皇后谢妍竟执意拒诊。
“既然陛下心里存了那样的念头,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再与我好过了。与其再三这般受屈受辱,就算拼死争一口气又如何?”她喝令宁和殿上宫人全数退下,独自手持裁刀于病榻,不许任何人靠近半步,全然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势。
李晗自认已是纡尊降贵,见她如此强硬不识抬举,不禁又是勃然怒起,拂袖而去,敕令皇后不得踏出宁和殿半步,任何人等亦不可踏入,一时,堂堂中宫,竟成了无人再敢靠近的空殿。
如今的谢妍,周身激荡的刚烈之气,已愈来愈像当年的宋后,甚至令人怀疑,若此时给她一把火,她也能毫不犹豫,将自己,连同这一场竭力搏来的瞬间繁华,一起付之一炬。
但墨鸾知道,她一定不会。
谢皇后是何其狠绝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长皇子是李晗唯一的子嗣,她算准李晗再如何恼如何恨,也绝不会过份迁怒于他,她也知道,李晗揭不下这张面子,绝不愿将事情大公于天下,辱及天家声誉,所以,她了无牵挂。
既然终有一死,她不会像宋后那般独自沉默着死去,她要用自己的死去嘲笑那个辱没了她的尊严的男人。她宁愿忍受病痛的煎熬,只为等看个天理昭彰。他疑心她与人珠胎暗结,她便要他睁大眼睛看清楚,待足十月,究竟能结出什么果来。那时,是非自明,她就留着最后一口气,看他要如何羞惭愧疚颜面扫地。
她足够了解这个充斥着诡斗杀伐的地方,尤其了解那个处在混沌漩涡中心的男人。
有人要她死,死不足惧,她就是要用这一条命把他犯下的错刻在他心里,叫他这一辈子再不敢抬头看她的灵位一眼,更是再不敢亏待她的儿子一星半点。
对此,墨鸾唯有感叹。后宫权争,杀人不留痕迹,徐婕妤暗中陷害皇后,一时之间,纵然各自心知肚明,若要求个真凭实据,却也是拿不住捏不着,一如当初,谢皇后杀了吉儿。
她知道一定是谢妍害死了她的吉儿,她只是拿不出证据,不能堂堂正正报仇雪恨。
然而,即便有这似海血仇。她依旧得说,眼看着这样的谢妍,她也真不得不佩服三分。
拼得玉碎,不折傲骨。愈是在浑浊中处处委曲求全之人,此时此刻如此,才愈是震人心魄。
但事态却并没有就此渐趋缓和。
李晗气急败坏,又于次日早朝当殿“准了”任修告病挂官,“特赐”他即刻离开京城,想在家多久就待多久,永世不用再还京来。朝臣虽多有非议,毕竟是任修请辞在先,也不便多言。
然而,很快,神都市井却有小儿歌谣遍传,童言无忌,当街拍手传唱,嘲笑皇帝嫉妒小气,替皇后与任博士喊冤。
本是秘而不宣不予明言之事,如今却成了街头笑柄。李晗闻讯暴跳如雷,怒令京兆尹清剿刁民逆党,被右仆射蔺谦等众臣苦苦哀劝,方才罢了。
仲秋佳节临近,内廷外朝却全是低压浓重,李晗整日阴沉着脸,无心政事,喜怒不定,谁也不敢轻易靠近。
大常侍韩全与几位内外要员相商议,欲要借仲秋节宴替李晗排解开遣一二,而后再行劝解。然而,仲秋当夜,李晗却拒绝出席朝臣宴饮,兀自躲在内廷,与后宫女眷们一处,喝得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