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出落得异乎寻常的美丽。她窈窕身材,椭圆脸形,蛾眉微微上翘,凤眼淡淡开合。爱穿轻薄披身,常喜袒胸露臂;童胸平坦而宽阔,璎珞虬曲而飘逸,正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清纯少女,整个人倜傥而不轻佻,温雅而又端庄。
村中大小,无不喜欢紫竹。王氏说道:“佛婆,你养得一个好女儿!将来肯定是个大美女,她知书识礼,又爱做善事,将来一定会嫁个如意郎君!”
佛婆没有读过什么诗书,并不懂得多少世事。听了王氏的说话,一时间不由得呆住了:“是呀,紫竹将来总得嫁人。她出落得如花似玉一般的美丽,理应嫁得一个好的人家。只可惜我家中贫穷,如何置办得起像样的嫁妆?没有好的嫁妆,她又如何嫁得一个好的人家?”想到这里,佛婆不由得闷闷不乐。
紫竹见了,问道:“娘,您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么?”
佛婆只是不说。谁知她越是不说,紫竹越是着急,一个劲地问个不停。佛婆叹了一口气,说道:“紫竹,你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娘是忧虑,我们家中贫穷,没法替你办一套像样的嫁妆呢!
紫竹“卟哧”一声笑了起来,道:“我以为什么大事,让娘这么着急,原来是这么一点儿小事!我不明白,嫁人与办嫁妆有什么关系?”
佛婆说道:“你说得好不简单!这世俗之中,有钱人家办的嫁妆像模像样,女儿才有可能嫁得好的人家。我们办不起嫁妆,女儿可能嫁不得好的人家,或者嫁到人家那里,也要受气。”
紫竹说道:“娘,你白操心了!女儿今年不过十五岁,忙什么嫁人?而且娘将我从小养大,你如今又年迈力衰了,我又岂能忍心离你而去?就是要嫁人,也只能招个郎君上门。人若嫌我贫穷,我便不嫁人罢了!”
佛婆说道:“紫竹,你说什么呆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你一生的幸福。”
紫竹说道:“我要什么幸福?我这一生,只要娘在我的身边!我不嫁人,就可以永远守着你。只要娘的身子硬朗,心情舒畅,我就高兴。否则,就是嫁得个如意郎君,早晚却要惦记于你,也是心中不痛快!”
佛婆闻言,既喜且悲。
过了几天,佛婆又想道:“紫竹已经十五岁了,却成天还与那些大男孩混在一堆,将来免不了会让人家说长道短。”于是对紫竹说道:“儿呀,为娘如今上了些年纪,身子骨大不如以前硬朗,家中的重活不大能做了。你这书,不读了也罢!”
紫竹十分喜欢读书,母亲突然不让读书,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不过,紫竹到底善解人意,她想了一阵,便笑着说道:“母亲尽管放心好了,女儿从此只在家中干活!”
徐远和吴瑶、吴江等人听了,知道佛婆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也只好作罢。
如此又过了半年,佛婆的身子更加衰弱,种植庄稼和诊治疾病的事情,只得依靠紫竹去进行了。
一日夜间,玉兔升空,满院生辉。
紫竹又陪着佛婆,坐在院子中说些闲话。
佛婆说道:“女儿呀,娘要去西天,恐怕只是早晚的事情了。生死事小,只是娘还有一个心愿未了,未免落下遗憾。”
紫竹说道:“娘,您老人家不要这么说话!你这么善良,观世音菩萨一定会保佑你长寿健康。您有什么心愿,心管说出来,女儿一定替您办到!”
佛婆叹息一声,说道:“你的孝心,娘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这件事情,要办起来却是非常的艰难!”
紫竹说道:“不管多么艰难,女儿一定替您办到!”
佛婆摇了摇头,说道:“我的父兄离我而去,已经三十年了,如今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娘年年盼,月月望,日日想,愿的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够见上他们一面。”说罢,不禁流下了眼泪。
紫竹说道:“母亲只管放心!您说过,外祖父和舅舅都是好人。既然他们是好人,观世音菩萨一定会保佑他们的。说不定哪一天,外祖父和舅舅会突然来到你的面前,还给你捎来许多好东西呢!”
佛婆苦笑道:“你倒是会逗乐我!要是他们还在人世,一定会回到嘉州,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来找我。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们却一点儿音讯也没有。”
紫竹笑道:“这有什么奇怪?您逃难来到普州,老家有谁知道?即使他们回到嘉州,也一定不会知道您的下落。娘,不如我们前往嘉州,主动寻找他们。”
佛婆说道:“此去嘉州遥遥千里,加上兵荒马乱,我们两个弱女小子如何去得?罢了,此事只是存放心中而已!”
那天晚上,紫竹在床上翻来复去,无法入睡。她想道:“母亲含辛茹苦地将自己养大,可是她的这点小小心愿,自己却无法替她办到,实在是太对不起她了!可是要去办到,目前的确也是没有办法。”
想到这里,紫竹不由脱口而出地叫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您帮帮我呀!”
说来也是奇怪,紫竹刚刚说完,外面皎洁的月光里,便走进来一位凤姿绰约的中年 美 妇,正是那天晚上在梦中赐给药方之人。
紫竹急忙起身,********已经走进了紫竹的房间。
紫竹说道:“观世音菩萨,您帮帮我呀!”
********忍不住笑道:“紫竹,我可不是观世音菩萨。”
紫竹说道:“那么我叫您什么呢?您来无踪去无影的,一定是天上的神仙,我就叫您神仙姑姑吧?”
中年美 妇连忙说道:“不行,不行,你不可以叫我姑姑!”
紫竹诧异道:“您那么大的年纪,我怎么不可以叫姑姑呢?”
中年美 妇有些慌乱,急忙说道:“好吧,你现在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你有什么事情,需要观世音菩萨帮忙?”
紫竹便将自己的为难之处讲了。
中年美 妇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关系,我可以替你办到。只是从此以后,你却再也不得清静了!”说罢,中年美 妇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就不见了人影。
紫竹想不通,********为什么不允许自己叫她姑姑,也不明白她说的自己“再也不得清静了”是什么意思,但是想到母亲、外祖父、舅舅可以见面,心中不由得暗暗地高兴。
几天以后,秋高气爽。
普州衙门里来了一行官差,为首之人姓柳,名范,却是嘉州府(如今四川省乐山市)的都吏。这都吏,主要分管一州官吏的考核和任用。
这一天,柳范为了一件公事,前来普州。公事办完以后,准备返回嘉州。普州刺史姚灵说道:“柳兄大老远的过来,岂有急急忙忙便要告辞的道理?好歹给个面子,让兄弟招待一下!”
柳范只得答应。
于是姚灵带了安岳县县令陈裕和户曹田禄,邀请柳范到大云山“栖崖寺”玩耍。正巧玄机子道长与慈音禅师在那里下棋,一看见姚灵等人到来,慈音禅师急忙起身相迎,玄机子道长却忽然说道:“来了,来了!”
姚灵诧异地问道:“老神仙,什么来了?”
玄机子道长说道:“你来了,他来了,人来了,事情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
姚灵说道:“老道长莫打谜语,学生等人皆是凡夫俗子,不解其中的奥妙!”
慈音禅师说道:“诸位大人,且请落座!有什么不明白的,慢慢地向玄机子道兄请教。”
众人只得坐下。
柳范心中有事,便欠了欠身子,问道:“在下乃是一介武夫出身,心中有件事情,冒昧想请教老神仙一下,不知道老神仙是否赐教?”
玄机子道长说道:“莫问,莫问,你的事情必然出现!乐也来,苦也来,你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柳范不得要领,欲待再问,玄机子道长已经闭目养神,再也不肯言语了。
众人意兴索然,只得返回城中。
姚灵又在“醉仙亭”酒家设宴,款待柳范一行。
宴席上,姚灵等人不断劝酒,怎奈柳范被玄机子道长的话语弄得心中七上八下,哪里还有心思饮酒?
酒过三巡,柳范到底忍耐不住,开口问道:“田兄,我有一事相询,不知道是否可以?”
田禄说道:“柳都吏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柳范说道:“田兄的祖籍可是普州本地人氏?”
田禄暗想,柳范可能要向自己打听什么事情,于是答应道:“小人正是县内人氏,自幼在这里长大,也一直在这边当差,不知道柳大人有何见教?”
柳范说道:“在下有一件私事,一直萦绕脑中,长期不得安宁,今日不幸又被玄机子道长说中。可是他又不肯加以明说,只好向田兄请教了。”
田禄说道:“柳都吏有何疑惑,但说无妨!”
柳范说道:“你既是安岳县衙的户曹,自然熟悉县内人口的迁徙。请问,二十年以前,可曾有一名柳姓女子流落到贵县?”
田禄想了一想,说道:“姓柳的却是没有,只是曾经有一个彭姓女子,来到了县东南的塔子山下吴家庄落脚。不知道柳大人问这女子作什么?”
柳范说道:“我因为胞妹失散,遵循父亲的遣命,寻觅于她。她既不姓柳,也就不是我的胞妹,罢了,罢了。”
陈裕却说道:“柳都吏,一般女子嫁人以后,都要改随夫家的姓氏。说不定这个彭姓的女子,便是柳大人的胞妹呢!”
柳范心中一动,没有作声。
陈裕又说道:“柳都吏何不亲自前往吴家庄一看,不管结果如何,到底了结一个心愿!”
柳范问道:“塔子山距离县城多远?”
陈裕说道:“大约一百里远近。虽无官驿大道,倒是骑马无妨。”
柳范无语。姚灵见了,也在旁边不断地劝说。
柳范被他们说得心中活动,于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柳范将随从们留在普州城中,只由田禄带路,二人骑马来到吴家庄。
道路之上,时不时地走过一群群外地逃难谋生的百姓。
柳范不由得叹息道:“天下战乱不休,生灵涂炭,也不知何年何月方可停止?”
田禄说道:“总要圣明天子出世,天下始得太平。”
他们边走边谈,渐渐地来到了塔子山下,只见四野里生机盎然,山坡上歌声盈耳。柳范诧异,禁不住问道:“何以此处的百姓如此安乐?”
田禄说道:“塔子山的里正吴瑶颇为能干,虽然他们的日子也还艰难,但是村民们犹自其乐融融!”
柳范禁不住叹息道:“为官为吏,大至国家宰辅,小至乡村里正,照样可以惠及百姓。这倒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田禄说道:“人生在世,无论为官为民,或贫或富,只要心中想为百姓做事,总是可以有所成就的。”
这时候,吴瑶听见县里来了公差,慌忙出来迎接,抱歉地说道:“不知道田大人到来,小人有失远迎,还望田大人恕罪!”
田禄笑道:“我是常来常往的,又是你的朋友,你也不用客气了。只是这位柳大人,却是嘉州府的都吏,我们不可以怠慢!”
吴瑶从来没有见过州郡一类的官员,慌得立即跪倒地下,说道:“小人无知,还望都吏大人恕罪!”
柳范急忙将吴瑶扶了起来,说道:“我不是你们普州的官员,里正不必施礼了!况且我们也不是为了公事,而是为了私事而来!还要请里正帮忙呢!”
吴瑶说道:“不管是哪里的官员,都是小民的大人。柳都吏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小人一定为您效力!”
田禄于是问道:“三十年以前,佛婆来到这里,她可是姓彭?”
吴瑶回答道:“是呀!”
田禄又问道:“你知道彭氏的娘家姓什么?”
吴瑶想了一下,说道:“当初她自称夫家姓彭,又说娘家已经没有了亲人,我们也就没有再问。”
柳范心中有了一线希望,急忙问了彭氏的相貌和年龄,吴瑶逐一作了回答。柳范不得要领,急忙问道:“她如今住在哪里?家中还有多少人口?”
吴瑶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她就住在塔子山上,家中只有一个女儿。”
柳范按捺不住地说道:“就请里正带路,我们马上过去看看!”
吴瑶不知道是祸是福,不由吓得哆嗦了起来,说道:“她在这里,只是做了一些好事!”
田禄连忙说道:“无妨,无妨!”
于是,吴瑶在前,柳范、田禄在后,一起前往塔子山上而来,吴其等村中少年也跟在后面瞧热闹。他们上得山顶,佛婆正在白塔周围晾晒药材,紫竹却不在家。吴瑶高叫一声:“佛婆,有客人来了!”
佛婆转过头来,笑逐颜开地说道:“田大人得空,又来看望我这老婆子?”
田禄笑着说道:“我是陪同这位柳大人来的。”
佛婆却没有一点儿反应。
田禄只得又说道:“柳大人,这位便是三十年前来到吴家庄的彭氏,如今人称佛婆。”
柳范上前,仔细地瞧了又瞧。当初他们离家的时候,妹子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柳范心中也拿不稳当,想了一想,试着叫道:“眉儿,眉儿!”
原来佛婆小时候的乳名叫做眉儿。隔了五十年,再也没有人叫过。忽然听得有人呼唤眉儿,佛婆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大相信地问道:“谁,是谁在呼唤眉儿?”
柳范此时已经确信无疑,立即上前叫道:“眉儿,你不认得兄长了么?”
佛婆看了看柳范,忽然惊喜地大叫道:“你是柳范,是我的兄长?”
柳范点了点头。
佛婆大叫一声:“兄长!”猛地扑上前去,紧紧地抓住柳范的手。在她的记忆之中,兄长永远最疼爱自己。
这时候,佛婆眼中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两眼发直,嘴里喃喃地念道:“眉儿?眉儿?”随即丢开了柳范,又张开双手,面向苍天,大叫道:“我的兄长回来了,回来了,哈哈,哈哈!”
柳范惶惑不已地叫道:“妹子!妹子!”
佛婆瞧了瞧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对,不对,你不是我的兄长!我的兄长年轻英俊,你怎么会是我的兄长?天啊,我的兄长一定回不来了。天啊,我该怎么办啊!”说罢,就在院中哭闹了起来。
吴瑶急忙上前说道:“佛婆,他就是你的亲兄长!”
佛婆说道:“亲兄长?他不是,你也不是,你们这里的人,一个都不是!”
众人见佛婆迷失了心智,一时都没了主意。
这时候,紫竹从外面回来,看见母亲这般模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即上前抱住母亲,放声痛哭了起来。
吴瑶劝道:“紫竹,你不要着急,你母亲只不过迷失了心窍,一会儿就会苏醒过来。”
一句话提醒了紫竹,她马上用手指紧紧地掐住了佛婆的人中、承浆等穴位。
一会儿,佛婆悠悠地苏醒了过来,她睁大眼睛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柳范和紫竹,迷惘地说道:“紫竹,我可是在梦中?”
紫竹连忙说道:“母亲,我们都在这里,你不是在梦中!”
佛婆又问道:“那么,你见过舅舅了?”
紫竹茫然地问道:“舅舅?他在哪里呀?”
佛婆用手一指柳范,说道:“他就是你的舅舅呀!”
紫竹急忙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给柳范磕头请安。
柳范看见紫竹美丽可爱,又对佛婆十分孝顺,不由得满心欢喜。他将紫竹扶了起来,说道:“外甥女,是舅舅不好,这些年来,让你们受苦了!”
佛婆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急忙说道:“兄长,我们的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好在乡亲们多加关照,田大人也不时过来看望。”
柳范听了,转身向众人作了一个揖,说道:“柳范在这里,向众位致谢了!”
这时候,徐远听说佛婆兄妹相聚,也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佛婆又将徐远如何教导紫竹读书的事情讲了,柳范又是一番感激。
接着,徐远与柳范攀谈起来。柳范问道:“如今天下大乱,人心变乱。普州的民风,何以会如此淳朴?”
徐远说道:“普州乃是古代巴蜀两国交界之地,虽然开发较晚,但是大唐王朝以来,重视文教,宣扬礼数,由此开启了普州的文明和教化。大唐以后,虽然天下战乱不休,但是这里并没有受到兵祸的直接冲击,而且由于距离成都不远,各地有识之士,纷纷逃到这里,又将儒、释、道三家的学问带进了普州。因此,这里的文风日渐鼎盛,丝毫不亚于成都。所以,尽管天下纷扰,普州民风,犹自古朴。”
柳范听了,不由十分感慨。
当天中午,吴瑶安排全体村民参加,村里杀猪宰羊,庆贺佛婆兄妹相聚,村民们皆大欢喜。
吃午饭的时候,吴瑶举杯说道:“佛婆来到我们村中二十年,与紫竹一道,为村里做了不少的好事。今日她兄妹得以相聚,我们也为他们高兴。大家要相互敬酒,你来我往,各不推让。”
柳范急忙举杯说道:“我妹子不幸,迭遭祸变,逃难来到这里,全靠田兄、里正和诸位乡亲收留。她一个妇道人家,外甥女又年幼,多年以来全仗大家关照、扶持。柳范心中感激不尽,我先敬大家一杯!”
众人心中高兴,一齐叫道:“干杯,干杯!”
村民们因为田禄十分熟悉,又见柳范和蔼可亲,一点儿没有官僚的架子,便纷纷过来向他们敬酒。
田禄的酒量豪迈,也不计较多少,来者不拒。
柳范因为他们帮助过自己妹子母女的缘故,也是你来我往地开怀畅饮。
于是塔子山上人人开心,气氛十分热烈。
这正是:三十年兄妹相会,一条道佛缘得聚。不知道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