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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故事语言:一种神圣的治疗空间(3)

我因为头脑中所浮现的残忍景象而感到下巴都很紧张、我想安慰一下H太太,但还是沉默地坐着没动。她的眼睛看上去还是出神的状态。她吞咽了几次,张嘴说话。最终,她艰难地呼吸着,讲述一个后来成为军人的印尼男孩怎样强奸了她。

“他把我推到一个房间里,关上了门,把我打倒在地。他的手紧紧地捂着我的嘴,我不能叫喊,不能呼吸。我被吓坏了。一切都变成黑的了,空气凝重。疼痛,那么疼痛,一次又一次。”

H太太捂上了脸,我以为她会涕泗滂沱,但她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我用胳膊接着她,对她说:“哭一哭好了。”但她还是不愿意,也许是不能够哭出来。她收回自己的眼泪,用里内克丝面巾纸拍着自己的眼睛并不断地将面巾纸塞进她的袖子里去。她一镇静下来,就又看着我,讲完了她的故事。“我妈妈在战前就去世了,我所能记起来关于她的就是肖邦的美妙的钢琴曲。我妈妈是一个音乐家。”

我深深地、长长地出了几口气。我看到了H太太所描绘的一切。我在自身之中感受到了她的故事,那种恐惧,孤独,那种被紧紧拥抱的需要。我做大量的笔记。尽管这些场景是杂乱的,我开始从中找到了一种模式,那就是一个别无选择的孩子,一个在生活中时刻充满了绝望和无助的孩子的模式。

我把H太太看作奥斯卡·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格雷,她的脸就像格雷一样,平静而甜美,没有一点皱纹和痛苦或愤怒的痕迹。这不仅使她的心灵变得扭曲,就如同道林·格雷一样,更使得她的疾病隐藏了过去所有的愤怒、恐惧、痛苦和可怕得不堪同首的往事。

但是,不同于道林·格雷在面对自己的灵魂时肉体就枯萎死亡,H太太在讲述了她的故事之后,尽管是不动感情的讲述,但还是出现了神奇的转变。她进入了往事的种混沌状态之中,在这种状态之中,她发现了一种分歧,即在自己生活道路上的岔路。她在这种经常笼罩的混沌状态之中开始发现自己生活中曾经碰到过众多的歧路而且尽管她发现自己是一个幸存者,她还是不再继续自己以前的感觉模式。她从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有选择,现在她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这条路将她从自己以前的模式中引开。

随着数月来的不断进步,H太太的生活故事变成了书面上的“英雄旅程”。她开始控制自己的生活,她现在参加晚上的圣经研究课,尽管以前晚上她非常害怕黑暗;她在暴雨中都照常出门,尽管从前这样的天气总是会加重她的关节炎;她要求她的医生并控制自己摆脱针对性疗法的药物。

在这种讲述故事的定期会见结束时,我把手稿的草稿交给H太太阅读。

这打开了闸门、这种客观化的表述改变了她与她所表述事件的关系。作为文学作品,这些故事--她的故事--将她引入一种感情的参与之中。治疗变成了一种外部的影响,来自于阅读的过程中而不是治疗的真实事件之中。她不再关注自己,而开始关注别人的生活,在那样的生活之中,H太太可以自由感受那些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完全经历不到的东西。这种感情--旦现实化,就不可逆转。这就成为一个新故事,一种新的模式的开始,当她再返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时,这些新的故事和模式都随之而来。

当阅读用故事语言表述的她自己的生活时,H太太在一个更广阔的背景里来看待自己的生活。泪水一次次涌出来,H太太痛哭了一次又一次,常常不能自已。她为故事中的小女孩痛哭,这个小女孩失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经受了集中营的折磨、强奸和自家人的奴役。在这么多磨难打击之下的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作为孩子,她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是那么的屈辱、那样的充满了凶险、那样的与幸福无缘。从一个成年人的观点看,她才能开始将自己的伤疤看成一种勇气的外衣。她新发现的力量给了她信心,她可以愤怒,可以宽恕,也可以开始新的无所畏惧的生活。

这部手稿也在她的女儿和儿子们中间依次传阅,他们也痛哭流涕,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这样了解过自己的母亲。谜团终于解开了,他们终于知道他们的母亲是什么人,她像以往那样做是为什么,她为什么用那种方式养育他们。用故事的形式阅读母亲的生活改变了他们以往同母亲相处的方式,两个成年的孩子不再认为H太太有病,开始向她寻求建议和帮助。H太太这种自尊自信的新感觉也吸引了许多朋友和亲戚,她一度孤独的生活又充满了活力。讲故事不能使她变形的手和脚恢复正常,但是,由于某种神奇的巧合,她手上的一些关节炎的症状消失了,她的指头变得温暖,也不那么红了。她脚上的静脉也不再很粗地突出了。她已经成功摆脱了所有的风湿病的药物,身体更加轻松,更有活力。她也能更开明地理解她的孩子们了。

病痛呢?当然,当她在花园里劳动得过于劳累,走路太多,提了太重的行李,有时她仍然会被病痛所困扰。她和我们一样,时好时坏,但她不再做噩梦了。噩梦都被记录在故事中了,被锁定在她的书--那些记述了她保守着自己的秘密的岁月的书中了。

这一切并不是只对H太太具有改变作用,在我们所创造的那个以爱、帮助和治疗为目的的环境之中,那种能量的流动是双向的,我也获得了对于人生、模式和我们与自身故事的不可分割性的更为深刻的认识。古老的文明懂得故事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力量。美洲土著人的“圣环”,印尼人的皮影戏,还有其他的传统形式,都足以便我们获得对那种伟大转变的清醒意识,那是一种根本性的和神圣的过程!它们连接起过去、现在和未来。理解的转变和庆祝这种转变是治疗过程中最重要的因素。这种治疗可以在对故事的讲述、阅读,再讲述、再阅读过程中实现。人类学家琼·哈利法克斯研究了众多的部落群体,发现“故事和神话是一种连接物,它们连接起了文化与自然、自我与他人,生者与死者,由此在他们的讲述之中将整个世界连为一体。”正如《摩诃婆罗多》中的怖军可以进入那位小神身体里去看包含在其中的整个世界,我们也可以看到我们故事中的世界。

[参考文献]

[1]C. P.Estes,Theater Of the Imagination[M].Boulder,Colo:Sounds Truc,audiocassette.

[2]Lewis Hyte,Trickster Makes This Weld:Mischief,Myth and Art[M].New York:Farrar.Shaus,and Croux,1998.

[3]Cliford Geertz,Religion of Java[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0.

[4]Mediha F.Saliba,Stone Secrets[M].Tarzana,Calif:Stone People"s Press,forthcoming.

[5]Joan Halifax.The Fruitful Darkness:Reconnecting with the Body of the Earth[M].San Francisco:Harper San Francisco,1993.

[作者简介]麦地娜·萨丽芭,出生于印度尼西亚,1955年移民美国。1971年毕业于圣佛那多谷护理学校,1994-1998年任王学艺术期刊《圣苞芭拉评论》助理编辑,现为“种子与桥粱--整体护理教育中心”教师,著有《皮影戏》、《石头的秘密》、《风湿性关节炎的旅程》等,提倡用诗歌和散文进行人类疾病的整体治疗。

[原载于《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