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断忆
又快到清明了,父亲去世快十五年了,十五年来,我们都是一如既往地到八宝山的东侧碑墙给父亲扫墓。扫墓仅仅是把父亲的石碑擦洗干净、挂上新买的小花篮、默哀、鞠躬。今年,不但仍要去碑墙扫墓,我还要写一篇忆文,作为精神和感情的扫墓,永远记住父亲的最后日子。
十五年前的除夕早上,要过年了,父亲又刚刚退了烧,觉得双喜临门,心情非常好,一个人高兴地正在自言自语说着什么,突然一下喘不上气了,话也说不全了,我非常肯定,他的晚期肺气肿已经演变成肺心病了,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哥回来了,医务室的大夫也来了,校领导也来了,好像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医院。我知道父亲因长期得甲亢,因此免疫功能极低,如果到了医院,肺心病控制住了,但是又要像上一年流感期间因肺部感染而遭罪了,所以我不同意送医院,父亲自己也是这个意见。36个小时过去了,父亲既不能吃,又不能躺下睡,只能坐在床上喘气,一屋子的人,谁也想不出办法。在医务室大夫的竭力劝说下,我终于决定上医院,父亲也觉得只得如此。
一到医院,由于是夜里,就被临时安排在急诊室,果然没有多久,在空气污浊的急诊室,父亲因肺部感染昏迷了。第二天一早,被转进高干病房,接着就是像去年一样上呼吸机、静脉注射点滴。很快父亲不但恢复了知觉,服了两颗小黄片,心脏也恢复了,不喘了。主治大夫决定撤呼吸机,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一撤呼吸机父亲就大汗淋淋,也不知道是氧气给得不够,还是他已经离不开呼吸机了,经过两次实验都失败了,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父亲在严冬季节大汗淋淋,只好建议大夫再观察几天。八天之后,医院做了气管切割手术,父亲就开始正常进食和调养了。
我很有信心,因为去年冬天比这次厉害得多都挺过来了。我是负责白天照顾父亲,两个哥哥轮流值夜班,母亲因正在犯严重的骨质疏松,只好在家里休息,每天晚上来医院看望父亲。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紧张或着急,但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抽空到楼下看门诊,结论是更年期反应,吃了些药缓解后,又全力以赴继续照顾父亲。
自从最后这次住院的五年前,父亲第一次因肺气肿住院抢救,父亲的肺气肿症状就开始一年比一年严重,到了第三年,父亲已基本上走路离不开氧气了,我觉得趁父亲还能离开家,决定推轮椅打出租车带他到圆明园换换新鲜空气,并且照几张相片,否则等出不了门的时候再想照就不可能了。我和母亲一起带着父亲在圆明园玩了一天,这也是我们三个人最后一次出门游玩,给父母亲照了最后的几张合影,也是父亲留给世上最后的、也是最美好的形象。
在病重的这几年里,父亲因一动就喘,自己穿衣服很吃力,我就天天给他穿衣服、穿鞋,有时肺部轻微感染,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我就顿顿用勺子喂他吃饭。父亲很感动,有一天对我说:“你就像我妈妈。”可我觉得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倒是觉得父亲是个很懂得体恤儿女的老人。父亲每天都要在我面前回忆过去的事情,我给父亲写的回忆录里边很多内容都是他这段时间讲给我听的。也许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才这样认真地回忆过去,我也许有同感,也就非常认真、耐心地聆听。
在上一次住院时,因父亲病得很厉害,我不但经常整夜不睡陪着他在艰难的病痛中忍受煎熬,与此同时,为了减轻他的痛苦,我开始把自己的手天天放在他搭在病床上的手下,让他感觉到女儿的体贴而支撑着忍受病魔的折磨,所以最后一次住院时,他不让我的手离开他的手哪怕是片刻,不但谁也不能替代,我如果离开一回儿去买手纸,都要向他“请假”,除了吃饭时。晚上到了十点半左右,他才深情地对我说:“去吧,你该睡觉了。”然后把手拿开。我此刻深感一个垂危的老人内心的孤独和无奈是多么需要有人给他温暖来支撑自己微弱的生命,但更能感觉到父亲对女儿深深的爱。我想起有一次和父亲一起看电视,剧中的女主人公见到久别的父亲时说了声:“爸爸,我太想你了。”父亲马上就问我:“你想我吗?”我当时觉得很诧异,到那时我回到北京已经十八年了,几乎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他,难道还用想吗?其实我真的那时没有懂得父亲对我的爱有多深。还有一次看电视时,剧中病危的老人在弥留之际,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女儿在大雨中疾奔去看父亲最后一眼……父亲看不下去了,泪流满面,还发出了轻微抽泣的声音,我当时也没有多大的触动,只觉得父亲太容易被感动。可是后来我很后悔,我如果这两次都能够给予他哪怕是一点点安慰,自己也不会后来总是在自责自己,幸亏他病重期间我有机会耐心照顾他,让他的感情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最后一次住院时,白天我一个人坐在床边,忽然想到小时候,尤其是冬天,每天早上父亲听见我在和母亲说话,知道我醒了,就叫我的名字:“新华。”我马上跳下床,光着小脚跑到父亲房间的被窝里,说一会儿话,五分钟之后,父亲就让我去准备上学,我再回母亲的房间穿衣服穿鞋。坐在病床边,我就对父亲说:“爸,叫新华,像小时候那样。”父亲因气管有机器发不出声音,就张开嘴用力而无声地说了声:“新华。”我心里很满足,然而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呼唤我的名字了。
在医院里住了不到一个月,流感就开始迅速传播,病人也开始多起来,连医生护士都有个别的发着烧来上班,可把我吓坏了,心想父亲又要像去年冬天那样重蹈覆辙抢救了,果然,父亲也开始发烧了,很快烧到了39.6度,然后睁不开眼了,没有小便了,和他身旁刚刚去世的病人最后完全一样的症状,这时我才意识到父亲不行了。我跑进对面的休息室,一看空无一人,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感情控制不住了,开始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突然想到隔壁是个医生休息室,值夜班的大夫会不会在休息?又立刻收住了自己,回到父亲的病房,看到他还是那样安详地躺着,我又开始忙活起来,进行着日常的工作。然而我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住了,就让大嫂重新安排值班,大嫂白天来陪我,大哥小哥一人值班24小时,这样白天就不是我一个人而支撑不住了。在父亲最后的四天里,我只想到楼上去送血样化验、去打饭、去打水、找大夫、找护士,楼上楼下跑来跑去,我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只有在奔跑和忙乱中,我才能忘记在病床上躺着垂危的父亲,他们三个谁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都觉得我太累了,希望我能停下来,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的痛苦能够得到短暂平息唯一的办法,然而我却忘了父亲当时还有意识,我还是应该守在床边,把手放在他的手下,给他安慰和力量。
最后一天上午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家里人和学校里的同事几乎都来了,有的学生和父亲在一起学习和工作了大半辈子,难过地落下了强忍的眼泪。我看大家都来了,就在父亲耳边说:“爸,你看都来看你了。”父亲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但他听见了,渐渐右眼角流出了一大颗眼泪,就在他心脏停止跳动之前的几分钟,他不能睁开眼了,不能说话了,更不能动了,但我从这一颗最后的泪滴,能感受到他内心丰富的感情,感受到那极容易被感动得心,还有对这个世界和亲友的留恋与依依不舍。
父亲,您安息吧,女儿用这样的方式给您扫墓,不是为了折磨自己,而是希望您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活着,因为您是这世界上真正懂我、爱我、心疼我的人。
父亲的手
父亲的手就像他的身材一样修长,像他的相貌一样英俊,向和田玉一样光滑。每当我回忆起父亲的手,总能引起我对父亲的深深怀念。
童年的时候,母亲经常在校医室值班室值夜班,起居作息很不规律,所以除了每天早上的小辫子由保姆来梳,或者由姐姐周末回来梳洗,几乎所有每天早晚的洗漱都是由父亲来管。他教我自己刷牙、洗脚,但是我洗脸这一项任务始终是由他亲自完成。每次洗脸时,他先用毛巾把我的脸打湿,然后用手上香皂,再用毛巾将我脸上的香皂擦洗掉。他的手光滑得让我总能产生特别舒适的感觉,这感觉是一种享受。当时我很疑惑:我有时也像父亲那样给自己洗脸,可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手光滑,所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手光滑得很特别。
七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全家游颐和园,留下了那张在昆明湖畔拍的第一张宝贵的全家福。也许是怕人多走散,在颐和园里的一天中,父亲一直牵着我的小手,尤其是当走在长廊里时,父亲左手牵着我,用右手指点着一幅幅长廊里的画给我们讲神话和历史故事。虽然我只记住了很少几个故事,但父亲牵着我的那只光滑的手,以及父亲丰富的阅历让我心里油然产生的幸福感,至今回想起来还是那样温馨。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最早抽烟时用的是从英国留学带回来的烟斗,直到现在我还把它作为父亲的遗物保存着。看他手握英式烟斗的姿态,还真有几分大侦探福尔摩斯的绅士派头。后来改抽香烟,我每天半夜醒来上厕所,总能看见父亲在灯影绰绰的书桌前,左手用两个手指夹着一只白色和米黄双色烟嘴,右手握着派克钢笔,沙沙地在书桌上伏案辛勤笔耕,由于从小耳闻目染了父亲的勤奋,自己也立志奋斗一辈子。再后来有了过滤嘴香烟,因此父亲直接夹烟的两个手指渐渐变黄了,当时没有人懂得抽烟人的肺部比手还黄的多,也没有人知道抽烟对肺气肿以及肺心病的危害,否则父亲也不会到了晚年发现肺气肿很严重了,才终于把抽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烟戒掉。
听父亲说,他七岁那年,爷爷有一天交给他打扫堂屋的任务,父亲欣然接受了。他用鸡毛掸子和扫帚将堂屋打扫的窗明几净,爷爷验收后,高兴地吩咐道:“干得不错,今后打扫堂屋的事就交给你三阳子了。”在我四十多年的记忆里,由于从小受到爷爷的良好调教,父亲一向是很勤快的人:小时候家里还没有书柜,父亲的书都放在书架上,每年要有两次让我帮他清理书架上所有书的灰尘;他还一有空不是拿起扫帚扫地就是用抹布擦桌柜;看见厨房水池里的碗没洗,便不声不响主动把碗洗了。父亲不仅双手勤快,也很仔细很有条理。他的鞋一共只有三双:一双塑料拖鞋,一双高级皮鞋,一双皮凉鞋。衣裤也井井有条绝没有多余的,一年四季就那么几件,倒是领带有十几条。除了有一件毛衣是母亲织的以外,几乎所有衣物都是自己计划置办的。这些既是他的好习惯,也体现了他良好的素质。
父亲和书打了一辈子交道,从他翻书页的熟练程度,就足以看出他看了有多少书。我刚开始识字时,有的小人书还看不懂,父亲就主动给我讲小人书。我坐在沙发上倚着父亲的左臂,他用右手食指掀起书页的右上角,或者用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刮起书页右下角,然后用左手食指将已经侧立起的书角固定住,再用左手大拇指将书页翻过。这第二种翻书页的方法我也学会了,现在每当我下意识用指甲刮书页翻书时,眼前总能浮现出和父亲一起看小人书时童年最幸福的时刻。
长大以后。我很少有机会再接触父亲的手,直到他最后两次住院抢救的日子里。当我看到被病魔折磨躺在病床上垂危的老父亲,心疼得我不由自主地把父亲一直纤弱却仍旧光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让父亲感受到女儿手背的清凉,我觉得这样他会感到轻松些。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用自己的手向父亲传递着对他的体贴和安慰,也是表达女儿回报父亲的养育之恩的最后方式。这最后的传递是童年的幸福感与四十六年的父女深情汇合交融,更有心心相印的爱戴和理解,也让我最后感受并记住了父亲那光滑而温暖的手。
母亲教我的歌
清清河水流不断
鲜花开满山
重重青山望不断
马帮行路难
毛主席的马帮为谁来
为我们边疆的人民有吃有穿
哎!
太阳升起呦
白云散开
山间铃响马帮来
母亲年轻的时候很爱唱歌,这首《山间铃响马帮来》的电影插曲是我小时候最爱听母亲唱的歌之一,还有《茶馆小调》、《台湾人民起来》、《桂花开放幸福来》、《织布歌》等等。这些耳熟能详的歌曲比我小时候的儿歌还能唤起我童年美好的回忆,每当我唱起这些歌都会想起我慈祥的母亲。
母亲是医务工作者,对技术精益求精,工作中认真负责,曾被评为全校先进工作者。不但年轻的时候哪里有进修的机会她都要努力争取,而且在“文革”期间学院迁到外地后,一直在幼儿园担任保健医生,那时还没有退休的年龄限制,她已年近花甲,快六十岁的人了,风雨无阻坚持到离家很远的正规医院进修中医。由于交通不便,医疗条件又很差,更没有儿童医院,母亲中西医结合治疗效果又很好,所以幼儿园的孩子病了,不管她是上班时间在幼儿园还是下班时间在家里,都找她看病,即使刚生下才4、5个月大的孩子,甚至生下才3天的婴儿也都找她看病。为了生病的孩子少受凉,在天寒地冻的晚上,她经常亲自登门给孩子看病打针。在山东那八年艰苦的日子里,她土洋结合、中西结合,给当时学院里的年轻教师的孩子们解决了多少看病的燃眉之急,尤其是她认真、热心的服务态度,赢得了所有家长的一致口碑。
2001年建党80周年,离退休干部处的庆祝大会在城里一个小区举行。我负责手风琴伴奏,处里安排用车来接我和手风琴,母亲搭我们的车也来观看演出。小面包车来到小区门口时,会场上已经坐满了人,母亲刚下车,十几个当年幼儿园孩子的家长,闻风而起,热情洋溢地跑过来和母亲一边握手,一边嘘寒问暖,那气氛比起欢迎总统下飞机还热烈。
父亲执教50周年的庆祝大会上,一位资深教授代表发言时说:“特别要指出,朱先生的夫人杨大夫,对工作兢兢业业,热心的服务态度是有口皆碑的。”可以说母亲在学院里的影响比父亲更深入人心。
母亲从小家境不错,但仍然有勤俭过日子的好习惯,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母亲从来都是把好吃的、好穿的都紧着丈夫和孩子,吃鱼只吃鱼头鱼尾,吃鸡只吃鸡头鸡爪。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母亲几乎就不吃肉,把肉都留给家里其他成员吃,所以一家六口人就是母亲身体最好,结果却只有母亲一个人闹浮肿。母亲不但在家里总是先人后己,就是对同事朋友也是克己礼让,而且总是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助别人。学院校医室有个年轻大夫怀孕妊娠反应很大,母亲就主动提出帮她值夜班,现在那个大夫的孙子都出国了,她还念念不忘母亲当年对她的关心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