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嫂四人把我送上了火车,我把行装在行李架上安置好后就坐到了窗口。站台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突然发现四个人里少了一个,找了半天,才发现大哥正躲在一个水泥柱子后边抹眼泪,从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中学生,内心顿时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然而就在火车开动的一瞬间,与故土离别和失去亲人的呵护而引发的恐惧感深深刺痛了我,我撇开了嘴角开始要哭了,小哥在车下发现后,一开始是跟着火车走,边走边喊:“不许哭!不许哭!”火车加速了,他就跟着火车跑了起来,还在喊:“不许哭!不许哭!”在他的强制中,我听出了“要坚强”三个字带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我真的就不哭了,他才停止了追赶,渐渐消失在火车的尽头。
小哥追赶火车,使我想起了妈妈讲的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我在上幼儿园全托时,由于爸爸、妈妈工作忙,大哥、姐姐也都忙功课,七岁的小哥担起了接送小妹妹的重任,当时我只有两岁,但每次把我送到幼儿园要离开时,我都要哭喊着:“我要小哥哥,我要小哥哥。”他每次周末接我回家都是跑着去幼儿园,生怕我因着急而哭,但是有一次刚下过雨,地上很滑,他摔倒了,两个膝盖都在流血,他还是坚强地爬起来,继续跑。在回家的路上,由于地滑,他怕我也摔跤,就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地把我背回了家。小哥吃苦耐劳的精神在后来一起成长的岁月里,我也是很佩服的。想到这些,我心里还是阵阵的酸楚。
火车开动不久,我发现有个女学生刚才还和站台上的亲人车上车下、难舍难分地哭成一团,现在眼角上还挂着泪珠,却开始津津有味地啃起了苹果,离别亲人对她来说也只是一时的伤感,很快就像小孩子一样恢复了常态。到底是涉世太浅,根本就没有想到前方是怎样的荆棘在等着她。
初到农村,一切对这些乳臭未干的中学生来说都是陌生的。跌宕起伏的山峦、层层整齐的梯田、幽静的小山村,从喧嚣的大城市来到这里,就感觉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第一天就是过挑水这一关,四个最先到村里的女生首先开始学的就是挑水。泉眼在沟下,下去的时候还问题不大,但是挑着水上来的时候,真是丑态百出。由于坡比较陡,个子最高的女生负责挑担子,我和另一个女生一人拉着前边的水桶、一人推着后边的水桶,第四个女生在最后提着沉重的铁制大马瓢,四个人艰难地一边摇摇晃晃地上坡,一边叽叽喳喳,生怕桶里的水洒了,坡上的社员们看着这四个北京来的笨手笨脚的姑娘,笑得前仰后合。到了坡上,觉得终于到达终点了,可算松了口气,当看到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水桶里只剩下半桶水了,四个姑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从这一天起,我挑了两年半的水和粪,还有化肥,练就了一副铁肩膀,后来转插到河北小哥家,有一次小哥一星期没有回家,家里的水缸见底了,我就一口气从街上的自来水龙头挑回了三担水,尤其是担水时矫健的步伐,令路旁的行人瞠目结舌。
村里有句俗话“庄稼活不用学(xiao),人家咋着(zhao)咱咋着”。在村里的两年半中,干的最多的农活就是春天担粪、耪地,夏天割麦子、打场,秋天摘棉花,除了技术含量较高的春天播种这一关键性的活儿很少干,几乎所有的农活都干过。也许是人生来就是要强的,所以村里几乎所有的知青干活都很卖力气,和社员们一样,不管干什么活,都怕落在别人后边。干这些活儿几乎都要长时间地弯腰,麦子金灿灿的,但割起来总是觉得没有尽头;像雪白花朵一样绽放的棉花,一朵一朵地摘起来挺开心,可是摘的时间长了,就像得了腰肌劳损;长时间蹲在地里间苗,一蹲不是一晌就是一天,站起来的时候腿都不听使唤了。这些对于我们在家里有的不要说做饭,就是洗衣服都不太会干的知青来说,真是意志上最好的历练。正是那段艰苦的劳动和生活的经历,练就了我的吃苦耐劳,影响了我几乎一生对生活的感受。
当地的卫生条件是很差的,不仅绝大多数知青都因水土不服浑身长了荨麻疹,个别人还相当严重,吃药吃得整天睡不醒;我和另外几个女生还长了黄水疮,从膝盖以下,见不到巴掌大的一块完整的皮肤,后来还是吃了很多中药才治好的;最严重的是好几个男生传染上了肝炎,其中有几个人还是乙肝,这可是留下了终身的遗憾。
然而农村的生活也不仅仅都是艰苦,时不时也经常有诗情画意的奇迹出现。第一年夏天收麦子时,当时村里的知青还没有分灶,大队就把全体知青调到最后一个小队五队收麦子,因为那个小队地多人少。白天一起干活,无语地闷头割麦子,晚上收了工,男生都分住到社员家中,女生全都住在离麦田不远的没有窗户的空房子里,打开行李,铺在麦秆上,就是我们的“宿舍”了。当时国家的命运都不知道是什么,自然个人的未来对每个人来说也都是未知数,尤其是“文革”期间在北京混了几年之后,什么求知、进取、追求,都从脑子里统统消失了,觉得自己就像个只剩下良知和怀旧的驱壳。一个女生唱起了苏联歌曲《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朋友上战场。
我当时听了一愣,明明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怎么改成“朋友”了?顿时想起在那个年代里,“爱情”是禁区,谁提谁就是资产阶级,可是又想唱,只好改词。
听着《小路》,我无聊地向门外望去,皎洁的月光使我情不自禁地把大家叫出了只有一盏煤油灯的空房子。这哪里是山区的夜晚,简直就像北京“十一”国庆节夜晚、灯火辉煌的天安门广场一样清澈、亮堂。不要说远处的山峦轮廓清晰,就是同学之间的脸庞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夏日里这么美丽的月夜,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经历,我想起了一首歌:“山当书桌,月当灯,盖着蓝天铺着地”。找出了纸和笔,准备把此时此刻的心情,借着明亮的月光写信告诉父母亲,然而月亮再亮毕竟不是灯,更不是太阳,还是看不清字,写信的冲动也只好作罢,坐在石头上,静静地欣赏着洒在山坳中银色的月光。这样美妙的夜晚,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也许是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欣赏月夜了,也许是因为山区空气好,才会有这样清澈美丽的夜色。
第二年夏天,遇上了多年不遇的好雨季,连续十多天,几乎天天白天晴天夜里下雨,这对庄稼来说果然是个丰收年,而这几天里有时白天一下雨,同学们就不能出工。我拉起手风琴,另外一个女生找来一个脸盆和铁勺当打击乐,几个女生聚在屋里,又是唱、又是说、又是笑,全然忘记了下顿饭连菜都没有,更不要说肉类和鸡蛋。这种“穷欢乐”的日子使我们在整天过着吃“米奇”(小米稀粥里放几根面条和几根萝卜条,当地人几乎天天这么吃)的艰苦日子增添了几分快乐,而我每当端起一碗“米奇”时,眼前总能出现小时候父亲周末带着全家,乘公交车到南河沿1号政协俱乐部吃西餐的情景,尤其想起诱人的奶油鸡茸汤就垂涎欲滴。
村里的老乡都很朴实、善良,房东大娘经常把自家的发面大饼、晒好的柿饼给知青们送来吃;如果要下雨了,我们在地里干活赶不回来,房东大叔就帮我们把衣服收起来;大娘大婶见女知青们干活拿出所有的力气,就劝女孩子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能跟男孩子一样玩命干活,劳累过度将来会落下病的。然而农村的重男轻女的严重程度也是耸人听闻的。不但有一个妇女把刚出生的女婴扔进了粪坑,居然一个在部队里当连队文书的军人,回家探亲把自己的亲生女婴用剪刀剪断了喉咙,他的老婆还是大队妇女主任,在极度悲伤之中,她把丈夫告到了县公安局。
知青们只有一次是全体进深山打柴,大队借给知青两辆平板人力车,天一亮大家就带上水、干粮、柴刀和绳索进山了。进山之后,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个渺无人烟的大山沟里,居然有一户小院子,正是“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看得出来,日子过得井井有条,院子旁边流淌着潺潺溪水,附近是天然的绿地,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就好像书中描写的仙境。那是一个多么适于隐士居住的环境,尤其静得让人产生美的激情,只有溪水在叮咚地独奏。大家在小院里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前进了。深山里的植物种类繁多,看得眼花缭乱,大家就好像进了北京的植物园,都抢着讲出每一种植物的名字。突然有一个男生喊了一声:“这就是山楂树”。我听见之后马上跑过去看,当我看到了山楂树时,不是这种植物的体型外貌吸引着我,而是它的名字使我想起了苏联歌曲《山楂树》,这首歌使我又回到了温馨的童年,顿时浮想联翩,再加上周围这样多郁郁葱葱的植物,我全然忘记了所有生活的艰苦和劳动的繁重,愉快的歌声不由自主地从嗓子里轻轻哼了出来: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里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一次和一个同学翻山,到了山顶,一望无际的群山展现在眼前,尽管命运的安排让我融进了穷乡僻壤,自己的渺小和深感无助使我没有对所身处的自然界有任何眷恋,总有一种企盼摆脱这种处境的强烈欲望,但令人赞叹和心旷神怡的壮丽景象仍然可以使我赏心悦目,不由地哼起了苏联音乐《在满洲里的山岗上》,艰苦的生活和与土地融为一体的无奈从来也不会让我忘记了抒情,也许这样的乐观的心态是与生俱来的吧。
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大家拿出了头天晚上烝好的馒头,遗憾的是由于馒头数量太多,下碱的同学心里没了数,碱多了,结果馒头都成了浅咖啡色的,饥不择食,人饿了就什么也不顾了,硬着头皮都吃了,后来有的同学直闹胃酸。男生比女生打柴的次数多一些,所以女生只有看男生砍什么样的荆棘和柴禾,她们就模仿着干,不但砍得不如男生多,有的个别女生还要男生帮着用绳索捆柴禾。知青毕竟不是当地人,当地农民一个人一天就能打一车柴禾,到家正可以赶上吃晚饭,而他们十几个人打满了两车柴禾,走出大山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条宽宽的山道上隐隐约约有好几个山口,不知哪个山口该拐弯,幸亏大队民兵连长带我外调时曾走过两次这条路,我果断地在黑暗中把大家带回了住所。
在临插队的前一年,我在一本小说中读到了这样一段话:“人活着,就是要让周围的人因你的存在而幸福,人生才有价值,否则人就是一架造粪机器。”带着给周围的人创造幸福的朴素而美好愿望,我在村里用自己带来的药品,利用休息时间给同学和社员们治病、打针、针灸、上药,遇到疑问就查阅《农村医疗手册》,多年以后,偶尔看到箱子里一本几乎被翻烂了的《农村医疗手册》,还真以为是谁给调换了,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那本离开北京前买的崭新的《农村医疗手册》。由于见的病人多了,虽说医疗条件很差,但毕竟增长了很多医学方面的知识,所以多年以后,很多人发现我当医生最合适。除了要当业余的“赤脚医生”,每天还要正常出工,下地干活,大队还让我当了第一小队的会计兼粮仓保管员,一有空,我还经常给家里老弱病残的社员挑水。由于身兼数职,有一个春节都没有回家过年。到村里两年以后,县“贫宣队”进驻村里,赵队长广泛征求了全大队五个小队全体社员的意见,发展我加入了共青团,还把我的事迹带到了县里,在县知青劳模大会上作了宣传。
艰苦乐观重担挑,蹉跎岁月也峥嵘。这段经历尽管平凡,却是留在我心中最深情的青年时代,而青春的苦乐回忆却是一首永远拨动人们心弦的歌。
迁徙
下乡插队的第二年,1969年10月中旬,我回京探家的第十天,校领导根据全民备战的“一号通令”,做出了全院师生及家属在一周内“连锅端”迁到山东新校址的决定。母亲由领导安排,作为“先行队”和几个同事先去了山东,大哥和姐姐都在上班,父亲刚得到平反,临时在“机关”上班,只有小哥还没有毕业分配,我是回京探亲的知青,所以搬家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小哥和我两个人的肩上。
搬家时最艰难的工作有三项:一是将所有的炊具和碗碟装箱;二是处理掉大批的书和废报纸,尤其在那个年月,书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三是将家具贴上父亲的名字后,连同装好的箱子,全部由我们自己用三轮车运到集中地。我只会把书和报纸打成捆,再把要卖掉的旧物和书报搬上借来的三轮车上,除此之外,几乎其它所有的工作都是小哥一个人来做,两个人整整忙活了四天。第五天,住了整整十四年的家,已被清理得家徒四壁,只留下父亲一个人的被褥铺在地板上。晚上我到姐姐家住了一夜,还用插队时练就的针灸技术把姐姐的腰疼治好了。第六天一早我回到家,站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想到全家最后一次在家里聚会时,父亲流着眼泪和大家告别时凄楚的情景,看着眼下父亲瘦弱的身影和发白的鬓发,我潸然泪下。第七天一早,就白开水吃面包就是我俩的早餐。我把父亲的铺盖装进了一个大行李袋,像麻袋包一样扛在肩上,陪着正在发低烧的父亲,加入了浩浩荡荡迁校的教职工及家属队伍。
在开往火车站的卡车上,有几个中年妇女泫然泪下,这是与故土告别的伤感,是对未来不可知的外地陌生环境及生活的迷惘,而我却庆幸,如果不是我碰巧这个时候回京探亲碰上搬迁的话,刚刚受运动冲击后体弱多病的父亲,几天之内因发低烧,显得那样虚弱,该如何一个人独自度过这艰难的迁徙?
火车到达山东的车站已是午夜时分,在站台微弱的灯光下,我扛着那个大行李口袋,跟着大队人马扶老携幼,带着随身行李,向一个方向缓缓移动。如果不是有人在指挥这队男女老少,看上去真像是一群难民。
几辆大巴把大家拉到了荒凉的新校址时已经是下半夜了。秋风瑟瑟,月明星稀,地上不是月光的银白色,而是雪白色,看上去像是一层霜。我用脚尖在地上蹭了一下,果然正像人们所说的,是一层不薄不厚的盐碱。借着苍凉的月光,一眼望去,寸草不生,更不要说树木了。如果不是有这样的大队人马,什么人来到这样一个不毛之地都会不寒而栗的。
下了大巴,在一片没有路灯的深夜里,我和父亲总算摸到了母亲已安排好的家。有了炊具和家具就有了家的感觉,但是我们三个人谁也打不起精神:“干打垒”里的设施极其简陋,除了有天然气以外,没有厕所和厨房,吃喝拉撒全在一间屋里,这只是开始,还会有改善吗?不知道。
几天后父亲告诉我:小哥在来信中说,这场好似一阵急风暴雨般的迁徙之后,他病了。
柿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