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国公使希望,”他笑着低声道:“凯瑟琳小姐对此职位能有兴趣。”
许良辰闻言一怔,她想不到日本人竟做此打算。段祺萍故意表情天真地从一旁插话,貌似很感兴趣地问起这个职位的薪酬。
三木慢悠悠说出一个数字,这次连段祺萍也不由大吃一惊。按照日本人开出的高份薪酬,在这一职位五年任期届满,就可以轻而易举赚下超过十五万美元,不愧是个“快速致富的机会”。
段祺萍想起同行说过的,日本人在远东及美国靡费巨资,专用于行贿的传闻,不由看了许良辰一眼。
许良辰神色一凝,她也曾听戴维说起,日本人曾找到合众社记者,公然询问对方的平均收入。然后表示,若记者愿意立下字据,承诺在驻华期间,只发表有利于日本国的稿子,便可以资助他一笔钱。以他的薪金计,其数额是他单纯作为记者一辈子也得不到的收入。
日本人对中国的野心,竟然以金钱开道,许良辰暗想,他们试图以金钱影响记者特别是外国驻华记者的行为,拙劣但不出人意料。因为据她所知,日本的新闻界算得上是全世界最腐败的。日本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国内记者乐于收取赃钱为外快,弥补薪金微薄之不足,那其他国家的记者,应当也会不拘于操守吧。
这才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许良辰微微勾唇,这个三木以后定是日本驻华公使馆的“牛人”。一个美国名记者曾说过,要知道,在日本,一个无耻之徒总是能脱颖而出的——他一定会有“出息”。
“三木先生,我不过是《国家地理杂志》的一个特约撰稿人,哪里能胜任贵国NHK首席驻华记者这样的高位?您抬举我了。”许良辰淡淡说道。
“凯瑟琳小姐何必客气?这次微陌湖采访,听说您可是入得南军段军团长法眼的人物。”三木嘻嘻笑道:“再说凯瑟琳小姐貌美如花,又是留美的才女,谁能不对您这样的佳人刮目相看?”
许良辰的柳眉已经微微皱起来,她不动声色看着三木,准备起身告辞。
三木觉察了她的意图,忽然把手放到了桌面上,低声道:“凯瑟琳小姐,请收下,”他说:“这是敝国给您的一点心意,不管怎么样,希望凯瑟琳小姐友好对待我国所做的事情。”
许良辰微怔,这才发现三木伸出来的手里,竟是厚厚一沓钞票,看样子应该是日元。
这时节,十块日元大概兑换五元美金,日本人这次下的本钱还真不少呢,他们的意图是拉拢自己,为他们说话,还是其他?
许良辰努力控制着,她真想从眼前的东洋鬼子手中拿过那一沓钱,再狠狠掷到三木的胖脸上。一个人为了钱,就会背叛自己的祖国,他把中国人都看作什么了?!
“三木先生,请你尊重自己。”许良辰冷冷说道。
“没有关系嘛,”三木脸上的笑容一顿,接着道:“这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凯瑟琳小姐不必客气。”
“你侮辱了我们作为记者的职业操守。”段祺萍接过话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个记者是受过贿赂的,大家心知肚明。他们写的东西,没有人愿意看,没有人愿意信,三木先生是想陷害凯瑟琳小姐?”
“不,当然不,”三木的脸皮可谓厚比城墙,他接着劝说道:“十里洋场,雪月风花,凯瑟琳小姐年轻貌美,应该值得最好的。”
“你不要再说了。”许良辰已经气得声音有些颤抖,她站起身来:“告辞。”
“凯瑟琳小姐,这仅仅是一份礼物。”三木还想继续游说:“大日本帝国一定会记得她的朋友。”
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明显的威逼利诱,许良辰冷冷轻笑:“三木先生,请收起你的脏手滚出去!这里是中国的领土,中国人从来不和对自己居心叵测者作朋友。”
她的声音略高,在旁边看得清楚的戴维疾步走了过来,说道:“服务生,把这个蠢货的帽子扔出去给他!”
三木似乎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样,他顾不上拿帽子,鞠个躬慌忙退了出去。许良辰冷眼看着他,三人都没有欠身回礼。
戴维坐下来:“凯瑟琳,这件事你怎么处理?”段祺萍也看着许良辰。
戴维表示,他会进一步调查此事,但日本公使馆和军方是不会愿意的。许良辰却想到,这件事应该向外交部汇报,公使馆的人作出这样卑鄙丑陋的事,说不定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
于是,她想了想说道:“谢谢你,戴维。我昨晚没休息好,今天有些累,请给我时间,我需要考虑以后才能答复你。这件事不仅牵涉到我,也牵涉到《国家地理杂志》,请你尽快询问总部的意见。”
戴维答应,三人走出会所,戴维依依不舍地和许良辰分手,段祺萍示意司机把车直接开到竹苑。
许良辰不解地看着她,段祺萍回身向后面看了看:“良辰,日本人居心叵测,后面有尾巴。”
许良辰闻言微怔,她没想到日本人竟不要脸到这种程度,看着后面跟的不近不远的那台车,她看了看段祺萍没说话。段祺萍显然是见多了这种事,不慌不忙指挥着司机甩掉尾巴。她镇定自若的模样,令许良辰心里一软,可以想象这个年轻的名主笔,坚持真理坚持梦想,多么不容易!
车子左转右转,从几条小巷甩掉了跟踪的车子转进竹苑,看着眼前葱郁的竹林,许良辰蓦然想起来,那天段奕桀对自己说过的话。逼婚的事还没尘埃落定,自己真的要按他所说的住进来?
正想着,车子停下,两人下车后段祺萍带她走进竹林深处。
不同于时下时髦的欧式洋房,竹林后面现出了平屋几间,南北三进,回廊相联,间以二重小院,旁边点缀着湖石花木,老树满园。一旁叠太湖石为假山,掘地为荷池,花草树藤不下百种,竹之外以梅、荷、菊、兰最多,一块大石上草书初“小香雪海”,原是清末某勋臣的别院。
将许良辰直接带进二进院落,推开房门,段祺萍笑道:“这里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良辰不要嫌弃,不合心意的地方回头让人改。”
许良辰微笑,抬头看去,不由一怔。房子里的摆设十分简洁,且多以竹、藤为器,在闷热的夏日显得清爽舒适,案头两株兰草,亭亭生姿,里面一间是卧房,竹帘深深,藤床色暗,静谧幽雅。
记得当年,廖姨曾说过,母亲虽生在世家,却生性淡泊,爱极了这些竹、藤之物,过世前她喜欢的几件器物,都送了给廖姨,就放在江公馆自己那间小房内。想不到在这里竟看到了这一室的清雅。
再看上下落地花窗上,有以玻璃烧制的朱长文《乐圃记》、秦观的《鹊桥仙》等诗文,字迹清秀分明是簪花小楷,竟与母亲留下的几份墨迹相类。
见许良辰颇是动情地打量着室内的摆设,段祺萍唇角不由挂起了一抹安慰的笑容,大哥的一片心思终于没有白费,良辰果真是中意的。
看完,许良辰对段祺萍感激地笑了笑。这位二小姐真是有心人,屋内摆设虽看上去简洁,却无一不备至为用心,床上甚至还放着两套月白色的旗袍,难道她一早就知道自己要来住?
许良辰不由疑虑地看了段祺萍一眼,祺萍看明白她的想法调皮地一笑:“本来是准备好给我朋友住的,你来了自然优先,她可以住到后面去。”
许良辰谢了她,两人在竹椅上坐下来,她转了话题问道:“三木的事你怎么看?”
“中国有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日本人不仅对东三省野心勃勃,而且想以之为跳板,吞下中国这头大象——他们竟不怕噎死。现在公然在燕州四处行贿,妄图压下微陌湖之事。依我看,政府该抓住这次契机,将他们一军,既是警告,也顺便为银行团借款一事做个铺垫——欧美等国对日本人在东亚的野心很迟钝,他们以为中国的战乱和日本无关。”段祺萍久在北平,对日本人的居心看的比许良辰更为清楚。
二人就此事聊了很久,直到丫头端来午饭才停下——三木那些莫名其妙的饮食,她们都没有动过,而午饭时间已经过去。
“久在异地,我的口味有些怪异,若吃不惯你一定直说。”段祺萍夹了筷子酱椒鱼头送到许良辰碗中,笑着说道:“剁椒鱼头本是源于湘地的一道名菜,这是我改进的,你试试看。”
桌子上只有一荤两素三道菜,许良辰想不到段祺萍的日子过的这般简单,忙笑着接过来。菜的主料是硕大的胖头鱼头,最主要的特色却是鱼头上覆盖着的一层厚厚的酱料。拨开酱剁椒,便是浓香四溢、软滑鲜嫩的鱼头。
许良辰尝了一口,只觉滑嫩难以形容,伴着酱椒的浓香,舌齿间冒出辣味,却令人不忍停箸,居然感觉到一种横走的江湖气概。
几乎一夜无眠、没有胃口的许良辰也不由吃完了一碗饭,婉谢了丫头帮忙盛饭的好意,许良辰端了茶水浅酌,和段祺萍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各地的饮食风俗。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调侃地说道:“想蹭碗饭吃还真是不容易,紧赶慢赶都是来晚了。上次的醉蟹还有吗?”
却是段奕桀的声音。
许良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她抬头看了段祺萍一眼,段祺萍尚未及答言,段奕桀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许良辰垂下眉眼,看着手里的茶杯,段奕桀走过她身边时,脚步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走到餐桌旁坐下。
“大哥,你还没吃饭?”段祺萍招呼丫头端上醉蟹和米饭。
“嗯。”段奕桀答应一声,转头招呼身后走进来的罗宏义:“宏义,你也一起吧,等会还要赶时间。”
罗宏义正笑着和段祺萍解释尚未用饭的原因:“云台等地水灾持续,政府救灾人力不足,大少在内阁会议建议起用军队投入救灾一线,议员们争执不休,难有结论,直到现在……”听段奕桀吩咐,忙答应着坐下,端起饭碗,下午还有很多事,他可不敢因为客气而空着肚子。
“南通军山天文台不是从一月就开始发布天气预报了吗?有没有说最近的大雨什么时候会停?”段祺萍拿筷子帮段奕桀和罗宏义夹菜,一边问道。
南通军山天文台是这时期中国天文事业萌芽阶段出现的一座民办天文台。它由民族实业家张謇为发展当地农业、水利和航运事业而创办。主要业务包括天文和气象两部分。
“据说阴雨连绵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所以形势令人担忧。”段奕桀大口扒着饭,有意无意看了许良辰一眼,他转了话题问道:“日本人那边有什么动静?”
段祺萍看了许良辰几眼,见她极其认真地盯着手里的茶杯,始终不抬头不吭声,只好将和三木见面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良辰认为,对这件事政府要引起足够重视,说不定可以成为贷款谈判的一个砝码。”
段奕桀闻言,沉思地看了许良辰一眼。
许良辰有些后悔刚才和段祺萍说话毫无保留,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把自己的想法特别说出来给段奕桀听。而她,现在只想躲着他。
“良辰,能详细说一下你的想法吗?”段奕桀沉思了一会,放下碗喝了口茶,看着许良辰问道。
良辰,谁和你那么亲密?许良辰斜了他一眼,虽然不想理这个讨厌的家伙,但是他现在说的是正事,于是沉默了一下,语音平淡地道:“据我了解,五国银行团之所以和北方军政府的谈判借款,除了高额的利润外,主要是出于政治目的。据英国外交部透露,他们认为使中国‘克服无政府势力而趋于巩固,对在中国拥有利益的所有国家都是有利的’,但日本人明显不这样认为。”
对日本人来说,四分五裂的中国对他们更为有利,政府越懦弱越控制不了大局越好,段奕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说,把事情尽量放大,让日本人在谈判期间疲于应付某些事,无暇他顾……嗯,想法不错,可以试试。”他赞赏地看了许良辰一眼。
这家伙倒是聪明,自己不过说了个开头,他就明白了一切,许良辰不得不承认段奕桀的确胸中有丘壑。
用完饭,几人一起走进书房,许良辰和段祺萍起草书信,将分别寄给《国家地理杂志》总编辑詹姆斯、美国公使馆全权公使潘瑞思、另一封副本将由戴维和许良辰亲自送交日本公使馆公使重光太郎。信里详细讲述了三木事件的过程,要求调查并致歉。
看着正和段祺萍商量新闻稿的许良辰,段奕桀心里既敬且爱又忧又喜。
以前在他心里,女人是温室里美丽的花朵,可以宠爱可以远观,近身却必定惹麻烦,娇嗔、纠缠、拖泥带水,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喜欢、渴望一个女子。
祺萍已经是他心里的异数和骄傲,怎么还会有许良辰这样的奇女子?——性格温良,却嫉恶如仇;自幼被寄养,却粪土富贵权势;身怀大才,却谦逊低调;明明是一个柔弱女子,却心怀宽广心许家国民众……
若是这样的一个女子长伴身侧,岁月将会多么静好……丫头,你为什么非要抗拒我的喜欢?段奕桀挑眉瞅着那个娇俏的身影,有些苦恼。对这个看上去柔弱却有老主意的丫头,他有些无措,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得到她的芳心?若那双明眸柔情缱绻,该是多么动人的风景……
正想着,罗宏义走过来,低声提醒他时间到了,段奕桀颌首应着,站起身对段祺萍说道:“我有事先走,这件事请知会外交部和谈判小组。”眼睛看着的,却是许良辰。
看来大哥真是喜欢了这位二小姐呢,段祺萍笑嘻嘻答应。段奕桀欲言又止地盯了许良辰两眼,转身而去。
他眼中的担心和关切,许良辰不是没看到,那样的目光下,他的面前,她心里却只觉得无限委屈,还有说不出的烦乱,这笔糊涂账何时能算清楚?
处理完公事,许良辰打通了孙府的电话,丫头叫来蔡凤岐,许良辰说自己因为公务暂时不方便回家,蔡凤岐答应着,嘱咐她注意身体,接着略略迟疑地说:“二妹,从昨天晚上,江少爷打过好些个电话找你,问他什么事又不说,挺着急的样子,你要不要和他联系?”
竟芜急着找自己?他是来追问那个问题的答案吗?许良辰有些头疼的想,自己还在考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竟芜,段政勋却强势地向提出了和段奕桀的婚事……若是竟芜知道了,他会怎么反应?
放下电话,许良辰想了半晌,想到说不定江竟芜有别的急事,始终放心不下,还是硬着头皮打通了他的办公室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拿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江署长不在,我是他的助理程副官,请问您是哪位?”
“我姓许,若是江署长回来请帮忙说一声我找他。”许良辰有礼地说道。
程副官答应,挂了电话。
许良辰左思右想,还是按捺不住拨通了江公馆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廖玉凤:“小辰?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找不到你?”
一听是许良辰,廖玉凤便噼里啪啦问过来,听许良辰说出差了,便答应了一声,接着急急说道:“是不是竟芜给你电话了?他刚请了假准备去北平,小辰,你不要担心……”
许良辰有些莫名其妙,廖姨让自己不要担心什么?竟芜要去北平?为什么?
“廖姨,您别急,发生什么事了?因为我有公务,没有在家,竟芜没找到我,所以我们没有通过电话,怎么了?”廖玉凤很少象今天这样失态,许良辰忙关切地问道。
“小辰……”许良辰在廖玉凤心里早已是女儿一般亲近,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关切的询问,强自支撑了几日的神经蓦然松下来,她的声音了隐隐带了愁苦:“小辰,正宇他……出事了……”
“什么?姨丈出事了?他不是到北平参加学术会议去了吗?”许良辰大吃一惊,忙问道:“廖姨,到底怎么回事?您别急,慢慢说。”
廖玉凤的情绪慢慢放松了一点,长舒口气后难过地说道:“正宇到北平参加学术会议之前,就有朋友来电话劝他不要去,说这几年他倡导新学,连续发表在《新月》杂志上的《人权与约法》、《我们什么时候才有宪法》等文章指桑骂槐,足以引起人民对政府的恶感或轻视,北方军政府不少高官对他恨之入骨……正宇不肯听,对此嗤之以鼻,说他有自己的职责……这不,刚到北平没几天就被捕了,听说军政府要秘密判处他死刑,刑期都定了……小辰,竟芜已经赶往北平,这事可怎么办呢?”
许良辰的心一沉,想不到军阀对文化思想和言论的独裁控制到了如许地步!江姨丈是在北平被捕,自己怎样才能使上力帮到竟芜?她按压下心里的担忧柔声安慰廖玉凤:“廖姨您别着急,姨丈是正直的好人,大家一起想办法;北方军政府说不定只是敲打文化学术界,不一定真敢动手……我尽快联系有关朋友,您等我的消息。”
放下电话,许良辰不敢耽误,立即找到了段祺萍,告知江正宇被捕一事。段祺萍义愤填膺:“北方军政府之前已经发表过一份文告,说进来某些文人墨客肆意攻击政府,造成社会民众对政府产生不良印象等等,其中被点名的,就有江博士,现在终于伸出黑手了!”
“江博士是有国际名望的学者,这件事除去利用国际舆论外,你觉得还有什么方法值得考虑?我怕国际舆论压力不够。”许良辰没和段祺萍客气,开门见山地问道。她在北平呆的时间长,对那里的情况比自己了解。
段祺萍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许良辰能首先想到国际舆论着实聪慧,她想了想说道:“另外的办法……其一,江博士是中南公学的校长,北平的学术和教育界可以发动;其二,通过南方军政府的力量,在刑期执行上做工作,尽量拖延,务必把人救出来。”
许良辰沉思地点点头,段祺萍说的两点都很重要,再加上国际舆论三管齐下,江姨丈应该可以脱险,她长长舒了口气。
“北平的教育界我有熟人,我马上去打电话,”段祺萍说道:“而且,这消息他们肯定已经听说,说不定已经行动了。良辰,政府那里……”她深深看了许良辰一眼:“你自己和我哥商量比较好——我去说父亲是不会理会的。”
许良辰微怔,接着点了点头。不管多么想躲着段奕桀,躲着段政勋,躲着大帅府,江姨丈有危险,她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哪怕有一点希望,她都不会放弃。
沉吟良久,她迟疑地拿起话筒,拨通了段奕桀的直线。罗宏义的声音传过来:“您好,请问哪位?”
许良辰按压下急速的心跳,轻轻道:“我是许良辰,请问大少在吗?”
“哦,许小姐,您好,大少在开会,您……”罗宏义明白这位许小姐的特别,说的是实话。
“那麻烦你告诉他,我……有点事找他。”许良辰硬着头皮留下话。
“好的,我一定带到!请二小姐稍等。”罗宏义很痛快的答应。
许良辰道了谢,放下电话,接着和戴维取得联系,说明事情的原委,并道:“我认为救人最好的办法,是在《纽约时报》等有名的国外媒体上发表社论,对军阀独裁者对学术界名人的迫害,予以强烈谴责。”
戴维表示赞同,并说道:“然后请《纽约时报》将社论发给我们,授权我们不惜财力物力,设法让远东所有的报刊将社论刊出,给北方军政府制造压力。”戴维对江正宇印象良好,何况是许良辰十分在意的事,所以不仅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而且让她赶紧写一篇通讯稿,对此案作详细论述,托人带往香港,立即发往纽约。
许良辰一口答应,并谢了戴维,立即提笔奋笔疾书。这篇后来发表在《纽约时报》的英文社论是这样写的:
江正宇博士是当代中国最优秀、最具建设性的学术界领袖人物之一,其倡导新学、提倡民主的进步思想,影响着一代青年和无数大众。故此,军阀独裁者对他的抨击,及要求对他作出惩戒的举动,影响非比寻常。
他是一个哲学家,富有勇气、思想,言辞坦诚。他之所以被独裁者谴责,只因他敢于直抒心意,质疑独裁统治下的民主是否存在,他之罪在于直言真相……若他挑衅闹事,鉴于当前政局动荡,惩罚或许可以接受,但江博士作为中国新学领袖,杰出的思想家,他正直的声音应该被倾听,而不是压制和摧毁。
写完后,许良辰仔细看了几遍,并提笔做了修改,最后誊写清楚,交给了段祺萍派人送到《国家地理杂志》,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良辰,你找我?”段奕桀难得温柔的声音传进耳膜,不知为什么,许良辰的心忽然莫名地踏实下来。
“抱歉,我有件急事……想请你帮忙。”许良辰低声说道。
听她说完,话筒里没有了声音,许良辰一颗心七上八下等着他的答复。她甚至已经想过,若是段奕桀答应救人而提出不太过份的要求,她会答应……
正想着,话筒里传来段奕桀铿锵有力的话音:“这件事我刚刚询问过了,内部消息说属实。我会尽快派北平那边的人和江竟芜接头,尽全力保住江博士,你不要太担心。”最后一句话忽然温柔了声音,令许良辰不由一愣。
军政府事务繁忙,手下雄兵十万的少帅日理万机,他不理这件事也不算过份,可是段奕桀不仅做了安排,还温言安慰,听他这么说,许良辰心里不由有些感动,心绪复杂地致了谢,然后放下电话。
段祺萍走进来,神情有些兴奋地告诉许良辰:“我刚刚和北平联系过,江博士被捕,全城震惊。教育界、文学界等进步人士已经在千方百计进行营救。燕京大学等北平九所高校,联合推选燕大余校长和师大张校长为代表,向北方军政府递交了一份意见书,说江博士等人是文人,要定罪请交法庭依法审讯;若法庭认为无罪,请即释放。”
见她说的兴起,许良辰忙递了茶水过去,段祺萍接着道:“北平新闻界为营救江博士等人,也广造舆论。《北平日报》等刊载了大量市民致政府的来信,列举了十余条文人无罪的理由,其中第二条写道:民众有知情之权,江博士充满勇气敢于放言,呼吁人民停止自欺,直面现实,实在说的痛快!”
听她说的淋漓,许良辰沉重的心才有了点空隙,不由笑道:“你也说痛快,上次江姨丈说作白话文痛快,给同事黄先生笑,说金圣叹语:世界上最痛之事,莫过于砍头,而最快之事,莫过于饮酒。江博士想痛快,可以去喝醉酒再仰起脖子给人砍掉。”
段祺萍哈哈大笑,正聊得快意,电话铃又响起来,段祺萍递过话筒:“良辰,找你的。”
话筒里传来戴维的声音:“凯瑟琳,刚才我打通了重光太郎的电话,刚接电话时,他表示今天的约会已经排满,没有时间;但我告诉他事情很严重,已经报告给美国当局及《国家地理杂志》和《纽约时报》,他表示重视,约我们五点钟见面,可以吗?”
许良辰想到段奕桀的嘱咐,和段祺萍相视一眼,答应下来。
按照原来的安排,明天五国银行借款谈判开始第一轮会谈,让日本人先忙一下无暇他顾也好。
“那好,我来接你,一会儿见。”
戴维来的很快,许良辰收拾好走出大门,车子已经停在门口,戴维绅士地打开车门,等许良辰坐上去。两人一边交流着今天的各方消息,议论着日本人费这番心思拉拢许良辰的用意。
车子很快到了日本公使馆。在警卫处报上名,两人受到了主人热情的接待。一名秘书态度恭敬地笑着,将他们领到楼上重光太郎的办公室。
重光是个典型的日本人,身材不高很敦实,眼镜后面一双不大的眼睛总是斜上去看人,头发向后梳出发型,却因为前面已经不毛而特意留了几缕,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阴沉而霸道。
他盯着戴维和许良辰看了许久,脸上浮起了一丝善意友好的笑容:“两位请坐,大日本帝国与美国是友邦,在下对贵杂志也非常熟悉,不知道两位来有什么指教?”
戴维和许良辰在沙发上坐下来,把文件夹里致杂志总部和《纽约时报》的信件副本递给重光太郎,请他一阅。
重光太郎略有迟疑地接过去,看了不到一半,他的脸色已经红到几乎发黑,接着一把抓起了桌子上的电话,哗啦哗啦吼了一通日本语。戴维看了许良辰一眼,许良辰微微颌首,用唇形告诉戴维,他在斥责属下并传唤三木。
重光太郎非常窘迫,他放下电话坚持把信看完,紧抿着嘴唇沉默良久,接着把信打开又看了几次,沉思半晌才将视线扫过戴维和许良辰,最终把目光定格在了许良辰脸上,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凯瑟琳小姐,我很抱歉。我向你保证,发生这种羞耻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想不到我们的武官办公室竟作出这样的事来。”
许良辰淡淡直视着他,没有说话。
重光太郎看的眼神里多了暗中的审视,他接着说道:“我不清楚这些钱三木是从哪里得到的,不过,我保证会去调查。我再次向二位保证,我们公使馆的经费,绝对不会用在这上面。”
许良辰抬眉认真地看着他,她要看看这位日本国驻燕州全权公使大人,究竟如何解释这样一件丑闻,他除去把公使馆先摘除到事件之外,还会做什么?
面对着她清澈了然的目光,重光太郎有些狼狈,接续诉说清白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于是他站起身来,极其恳切地道:“现在,我以日本国公使的身份,代表敝国政府,郑重向凯瑟琳小姐致歉。稍后,在下会将道歉以书面形势交给你。”
“那三木先生呢?贵使馆将如何处理?”许良辰用英文问道。
“请你放心,我向你承诺,三木本人也将代表武官办公室亲自道歉!”重光太郎的眼神询问地看过来,似乎说,这样两位满意了吗?
许良辰和戴维相视一眼,一起站起身来,戴维笑道:“公使先生,我们静候三木的致歉,他能诚恳道歉,我们就满意了。”
说完,两人便要告辞,重光太郎有些欲言又止地抬手相留,他看了看戴维接着看看许良辰,走上前一步说道:“很抱歉,凯瑟琳小姐,能不能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要求你,请不要将此事告诉其他人,也请不要告知《国家地理杂志》和其他的媒体。”
许良辰略低了视线看着他,语调平缓地说道:“对不起,公使先生你说的太晚了,给杂志社和《纽约时报》的信函早已经寄出。”
闻言,重光太郎的神色一滞,惊讶而阴郁。许良辰和戴维有礼地告辞,走出了日本公使馆。
戴维提议两人去喝杯咖啡,许良辰因为记挂着江正宇的事,婉言谢绝,戴维有些失望地看着她:“凯瑟琳,江博士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并且会尽力……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谈过心,这些天你太辛苦了……凯瑟琳,这是你的国家,我理解你对这片土地的爱。但是这里战乱不止,军阀争利,民生艰难,天灾人祸,不是适合生活的地方。美国很和平,可以给你施展才华的机会,凯瑟琳,请你正视我的提议。”
戴维语音温柔,他忽然抬手想抚上许良辰散落肩头的一缕长发:“我真的爱你,凯瑟琳,你是我生命中的公主。”
许良辰略略偏身,闪避过他的手,戴维有些意外地耸了耸肩,看着她的眼神无奈而委屈。许良辰暗暗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诚挚地说道:“戴维,我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事情有些复杂……江博士的事也让我非常担心,请你原谅,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思去喝咖啡和谈天。对不起,改天可以吗?”
戴维看着她秋水似的眸子,掩饰不住的疲倦,无奈地笑了笑,宠溺地点点头:“对着你的笑容,我毫无办法,只有从命,凯瑟琳。”说着,发动车子,送许良辰回竹苑。
天色已经微微暗下来,戴维摇下车窗,看着许良辰窈窕的背影渐渐隐在竹林后面,脸上的笑容淡去,几许担心几许落寞。
从那次游艇被段奕桀拦截,他便隐约发现,自己和心慕的东方佳人之间的感情上,似乎有了一段无形的墙,而且这墙越来越高,不管他站在墙外如何用力,都无法冲破凯瑟琳的心防——她似乎在忌讳着什么,躲避着什么。
戴维有些发愁,本来他和凯瑟琳之间好不容易有了些微进展,回到燕州最初的那段日子,是他最开心的时段——凯瑟琳的大姐不再排斥洋人,而凯瑟琳似乎开始试着接纳自己。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凯瑟琳把刚准备打开的心房迅速关闭?戴维幽幽叹了口气,打回方向盘准备掉头回去。
一道雪亮的车灯照过来,戴维不适地转头闭了闭眼睛,一辆轿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直接开进了竹苑。
戴维的车正好掉头,两车交汇,车灯闪过,他似乎看到轿车中坐着的人有些面熟。车子驶到半路,他忽然想起来,车里的人是军政府少帅段奕桀的那个罗姓副官?
他来竹苑干什么?是段奕桀派来的?和凯瑟琳有没有关系?段奕桀的冷面和许良辰的俏脸,轮番在他脑海中闪过,不知为什么,戴维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在新闻行业,有个词叫“预感”,对体验过的人来说那感觉很奇妙,难以言表。而大多数报社记者都是迷信的,戴维不迷信,对预感却例外。
不得不承认,戴维这次的预感十分正确。罗宏义来竹苑,为的是请许良辰去大帅府。
命运的齿轮,终究没有放过被月老系上红线的两个人。
许多年后,许良辰感叹,女子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是传说中的阿修罗。眉眼如画,笑容如花,无数人爱慕着你年轻的容颜。但最好最幸福的,是有个人,不管雨雪雷电,一直在你身边,因为在他的心里,你是永远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