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启事,戴维惊讶地睁大了碧蓝的眼眸,觉得实在难以置信。这段时间为了惩罚三木和营救江博士等几件事,他和凯瑟琳的联系并不稀疏,她不曾有一丝口风说起和段奕桀的感情发展,怎么忽然就要成婚了呢?
越想越觉得坐不住,电话拨不通,戴维开起车直奔竹苑。
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炽猛,看着竹苑隐在绿树深处的门口,戴维加快了油门。还没到门口,两个便装的侍卫冲出来,抬手将车子拦住。
看着他们胸前特有的标志,戴维自觉地拿出证件,侍卫看了看客气地笑道:“很抱歉,上峰命令,没有特别通行证此处概不放行,请戴维先生原谅。”
“凯瑟琳是杂志社的记者,我有公事,请你通报。”戴维冷了脸,这算什么,难不成凯瑟琳竟被软禁?
“很抱歉,请先生不要难为我们。”侍卫挥挥手,持枪的士兵从树后闪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车窗。
戴维皱眉,干脆下了车,站在侍卫面前,双方对峙着。这时,一辆黑色轿车车从远处驶近,段祺萍走下来。
她见过戴维几次,知道是许良辰的同事,于是笑着打招呼:“戴维先生,您来了。”
戴维客气地回礼,来过两次,他已经知道了邵祺萍名主笔的大号,却不清楚这位是大帅府的小姐,指着侍卫有些生气地说道:“邵小姐,他们为什么在这里?是不是要对你和凯瑟琳不利?”
段祺萍看了看侍卫,淡淡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退下,随即笑着回答道:“戴维先生误会了,你要找凯瑟琳?”说完,请戴维进去。
段祺萍对许良辰和戴维之间的关系所知不多,他们是同事,经常商量公事她见过,而且大家都是新闻界人,在营救江博士之事上又同心协力合作过,所以她没有防备戴维的心思。
段奕桀说最近事多人杂,为了良辰和她的安全派来侍卫,段祺萍没什么意见,却没觉得这是软禁良辰不许她和外界接触,既在门口见到戴维,自然要请他进去。
两人回身走了几步,身后又有车子驶近,罗宏义从身后招呼道:“两位请留步。”
段祺萍和戴维停住脚步,罗宏义一边下车一边笑着道:“请原谅,戴维先生暂时不能见凯瑟琳小姐。”
不用皱眉的戴维询问,段祺萍已经很是不解地问道:“罗副官,这是为什么?”
罗宏义客气地朝戴维笑了笑,很有耐心地解释道:“五国银行团借款的封闭谈判已经开始,凯瑟琳小姐身份特殊,既是军政府代表团的特别翻译,又是贵杂志的撰稿人,为避免一些敏感消息外露,上面的意思,请戴维先生原谅,你们暂时不能见面——不过我想这个时间不会很长。”似乎是为了缓和戴维的情绪,他接着解释道。
借款谈判正在进行,这样的消息戴维当然清楚,但许良辰是代表团的翻译这件事他却还不知道,不过想到凯瑟琳的才华和她对国家的感情,戴维又觉释然。
这个理由无疑冠冕堂皇,就算对联姻启事有很多疑问,戴维也没有办法,只好请罗宏义代为转告许良辰自己来过,很是失望地告辞而去。
“大小姐,你差点好心做了坏事呢。”罗宏义看着戴维上车离去,笑着低声对段祺萍道。
“怎么了?”祺萍有些迷惑地看着他,就算两人见面,依许良辰的性格,谈判那样的大事也未必会不知轻重,若戴维杂志社真有什么公事耽误了可不好。
“大小姐没看出来?”罗宏义看着旁边开的热闹的碧桃笑道:“那也是一树开得正盛的桃花……”
段祺萍脚步一顿,旋即明白过来,不由愕然微笑。自己只当那位年轻的军备专家是大哥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想不到这位美国记者也情有独钟?看来这些优秀的男子眼光都十分不错呢。
五国银行团借款谈判已经举行过第一次秘密会谈,作为谈判的翻译,许良辰有大量的文件要整理。
对联姻之事,她虽外表平静,实则心绪难宁,备受煎熬。一边是大义深情,一边是对自由的渴望,许良辰在逆来顺受和抗争之间彷徨徘徊;对段奕桀是怎样的感觉,她只觉越来越糊涂——但就这样默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她心有不甘。
这样的心理状况令她工作效率大减,做了半夜才将文稿整理完成让彭秘书派人送出去。自谈判开始那天,彭明霞便奉命跟了过来,每天贴身相随,有了以前的经验,许良辰倒是平静地接受了她。
知道婚事迫在眉睫,她不想逆来顺受,仓促之间却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只好暂且忍耐,暗寻时机,心思反倒放在了谈判上。
目前局势下,南北两地政府面临的最大问题,都是财政困难。
一个国家的财政不外乎开源与节流。中国的经济命脉自清末以来都掌握在帝国主义手里——满清政府以关税等抵债,不管哪一政权暂时都无法收回,政府所能依靠的,只有不稳定的地方性税收,开源很难做到;再者政权初定,民生凋敝,用钱的地方不可胜数,节流就更做不到。
不借外债难以度日,借外债就要付出断送主权、放弃经济命脉的灾难性代价,两方政府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北方军政府的谈判反反复复进行了多次,而南方军政府则更谨慎,现在只为救灾开启谈判。
“国内政权,尚没有得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承认,前清债权及各省所欠外债,合计已达英镑一千两百万镑之巨。”谈判日益艰难,最后连许良辰也不得不住进了代表团所在的秋雨园。
这天外交部总长和大家共进晚餐,在分析局势时笑说:“民间的说法,北方军政府的任财政总长就是借债总长,起初借两百万、一百万,后来则几十万,最后乃至几万甚至一万都在借,有时甚至一万的小数目也无法借到,政府能抵押的东西都在抵押,自来水公司押了四万,还闹出双包案,为此大打国际官司。”
“北方军政府另设有财政委员会,主持另辟借款途径,电令各驻外代表觅求借款路线,所以驻外人员均以找寻借款为主要工作对象。要知道,负责达成借款的中间人,是有佣金可拿的,借款既是救国又可利己,何乐而不为?也算是一时之大观。”财政总长萧明华苦笑着说道。
大家说起政府财政之艰,纷纷摇头叹气,许良辰没有说话。对国事了解越多,她的心情便越是沉重,想不到一向认为地大物博的国家,眼下竟是这样一种处境,由此对谈判越发上了心。
无奈,谈判进行了半个多月,始终没有什么进展。借款南北两地军政府都在谈,北方军政府的款项用途是伐南,以统一中国,若是该计划完成,五国贷款所获得的报酬自然相当优厚。
而南方军政府的借款用途是救灾和发展民生,能给出的条件远没有北方军政府答应的那样对外方有利,自然更是难有进展。看着有关灾情的报道,许良辰也不禁心急。
这天谈判结束,回到居处用了晚饭,彭秘书匆匆走进来:“许小姐,大少来了。”
除有时听彭明霞有意无意说起婚礼的准备,许良辰从没主动问起关于结婚的事,谈判开始后,更是没有见过段奕桀的面,他怎么忽然来了?
还没来得及问,彭明霞已经转身笑着叫了声:“大少”,便见段奕桀大步走了进来。
彭明霞端上茶水退了出去,段奕桀细细看了看许良辰的脸色,才坐到沙发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最近在组织收回引水权之事,也没来看你……今晚为借款谈判的事约了几位美国朋友,请你和我一起去,好吗?”
段奕桀张口说的便是公事,许良辰有些紧张的情绪慢慢放松了下来,她点头答应,两人起身向外走去,段奕桀忽然伸手过来意欲拉她的手,良辰一怔,旋即退身躲避。
段奕桀伸出的手停在半途,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接着抬头凝视许良辰,薄唇轻勾微微苦笑摇头,却没有迫身向前,只是微不可查地幽幽叹了口气:“良辰,你……怪我吗?”
听他问起这样的话题,许良辰心里极不自在,一边随了段奕桀往外走,一边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地引开话题:“……你刚才说引水权,是怎么回事?”
段奕桀看着她绷起的小脸和倔强的神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笑,嘴里却转而开始回答她的问题:“收回主权、重振国家,是军政府以及有识之士都想做的事,关税自主权、领事裁判权等为国民熟识,引水权却极少为人所知。”
引水,也称领港或领江,引航,许良辰颌首表示自己明白,两人坐进汽车,段奕桀接着说:“港口水道的通航条件,是一个国家的自然屏障,与国防有着密切关系,欧洲一些国家和日本,都只用本国公民担任领水内的引水人,并要求进出口的外籍船舶,接受强制引水服务。”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引水权是国家主权的一种体现。”许良辰接过话头:“那我们在这方面的状况是怎样的?”
“清末以来,我国被迫加入世界性竞争,主权严重受损,引水权也丧失在外。”段奕桀剑眉紧皱:“《中英五口通商章程》及之后的条约,都暗含规定,外籍船只进出中国口岸有权自由雇用引水人;任何人都可以申请在中国担任引水人;引水事权操于外国领事手中。在燕州,”他看着许良辰,声音低沉而缓慢:“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后的几十年中,这里竟然没有一个中国引水人执业;不仅在燕州港,其它沿海通商港口莫不如此。”
引水权的丧失,不仅侵害了中国引水人及航运业的利益,也严重威胁中国的国防安全。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中法战争——一八八四年,英籍引水人托马斯引领法国军舰长驱直入闽江,参加中法马尾海战,后福建水师全军覆没,对外籍引水人这种助敌行为,中国政府竟毫无办法。
“更严重的问题在于,民众和政府官员大多都不了解引水权的意义,许多人甚至连引水为何物都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将之与国家主权、国防安全联系起来考虑。”段奕桀深为忧虑地说道。
“政府应该利用报纸等传播媒体,给民众知晓的权利,呼吁社会行动起来,支持政府修订相关法案,逐步收回包括引水权在内的相关国家主权。”许良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
她心情有些沉重,这样重大的话题,作为新闻人的自己和同行以前竟没有人注意到过。滴水穿石,若是前几年已经在做相关工作,说不定现在的状况会有所不同。
“嗯,”段奕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不愧是新闻界人士,良辰在这方面的感觉异常敏锐:“我已经上书政府,呈请交通部和海军联合成立海界委员会和海道测量局,开始研究收回引水权的途径和办法,相信很快会有回音。”
两人说着,车子已经停了下来,许良辰抬头,美国会所的大字霓虹灯闪闪烁烁。
二人下了车,早等在门前的副官快步迎上来:“军团长,客人已经到了,罗副官在招呼。”
段奕桀点点头,带了许良辰迅速从旁边的秘密通道上了楼。一边走,段奕桀一边低声道:“客人是摩根和坤洛公司,及花旗银行的人。”
许良辰心中一动,这是美国财团的主要组成代表,看来段奕桀也清楚知道会谈各方的态度,想各个击破。
“这还是你给王总长提的建议呢。”段奕桀转头微微一笑,许良辰没吭声。
基于对美国人的了解和他们在谈判时的表现,许良辰直觉,美国人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所以透了想法给王总长,想不到这想法很快被执行,来的还是段奕桀。
副官疾步走上前,推开了雅座的大门,正坐在茶几上聊天的几个人停下话题,转头看过来。
正是摩根公司的首席代表司坦寒、坤洛公司的第一代表汤米,以及花旗银行的戴尔、第一国民银行的爱德华,和军政府外籍顾问西里尔、副官罗宏文。
双方谈判已经有半月多时间,对这位相貌出众、留学哈佛一口美式英语的凯瑟琳小姐,几个代表都是相熟和感觉亲切的。不过除去罗副官,连西里尔都不知道她就是报上炒的炙手可热的大帅府未来少夫人,只当是段奕桀带来的翻译,倒也免了许良辰的尴尬和不自在。
于是很客气地相互招呼过,大家落座。
从中美之间的关系,逐渐说到见面的主题,段奕桀道把酒杯举到鼻下,轻轻闻了闻,慢慢说道:“借款不成功,对遭受重灾的我军政府来说,当然非常困难,而这种困难形成的后果,对于和将和南中国建立密切商务关系的美利坚也极为不利。”
司坦寒等人停下饮酒,询问地看过来,许良辰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目前银行团开出的借款条件,明显有损中国的主权,这很容易引起中国人民普遍的反对。就算军政府答应,由民众反对而引起的行动,也很大可能会动摇军政府的根基,这很值得各国注意,尤其是想和我政府发展进一步关系的美国。”
司坦寒饮完杯中的红酒,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个人的看法和两位完全一致,不过大家都明白,借款的条件,一部分是银行团磋商,另一部分则受各国外交部的提示。”
段奕桀剑眉轻皱,看着杯中殷红的酒液,淡淡点了点头,戴尔接过话,说道:“对中国政府的政策,我想,任何国家都只有两点:一是不愿中国被一个或两个有野心的国家所并吞,所以诸国在中国必须维持均势;另一方面,是不愿见中国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希望中国能维持现状。”
汤米是个长胡子的中年人,他的大嗓门中气十足:“从中国革命成功,我想各国都有了戒心,深恐中国扩充国权,因此也十分希望通过借款维持各国的均势,同时监督中国各政府的财政。谁也不愿意中国借了我们的钱来培植力量,驱逐我们,所以借款用途非常重要。”
看着眼前一张张含笑的脸,许良辰的心一片寒凉,在她心里还算友善的美国尚且以此种心态对待中国,其他列强可想而知。正想着,听段奕桀沉声道:“中国在目前状况下,至少十年内没有能力对外,有些人太敏感了,我政府希望借款,只为救灾和发展民生,这借款绝对不能以伤害国家主权和社会秩序为先决条件。”
司坦寒颌首,表示愿向五国财团转达南方军政府的意思。
许良辰微微抬眉看了段奕桀一眼,这位少帅不管何时在洋人面前,总是沉稳锐利不卑不亢,使她不由心生敬佩,于是话题一转语气有些端肃地说道:“如果单纯从新闻记者的视角,我会在《纽约时报》发表一篇社论,主张解散五国银行团,而成立四国财团。因为我认为,日本外托经济合作的美名,暗行政治上的目的,这对于银行团本身殊为不利,而中国政府亦难默忍。”
她轻柔的声音说出的话题,却令司坦寒等人神态骤然一正,几人相视一眼,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司坦寒道:“凯瑟琳小姐的话,在下认为颇有道理,银行团对目前的状况,也应该给予重视。”
“中国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抵制美货风潮,想来诸位都有耳闻眼见;中国民众高涨的反美情绪,贵国为何还不警醒?这次对南方政府的借款,纯粹是救灾和发展民生为用途,我个人认为,贵国应该借此机会,从道义和精神上,给于中国民众新的美利坚形象和影响。”许良辰语音流利,话语轻柔,说出的却是令司坦寒等十分动容的内容。
他们参与和中国的借款谈判之前,国会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伊利诺伊大学校长詹姆士曾提醒大家:哪个国家能够成功在战乱的中国,建立最深刻的正面形象,哪个国家必将因此而在精神与商业方面收获最大回报。
詹姆士坚信,为赢得未来在中国的最大权益而付出的成本和代价,即使从物质利益角度来说也是值得——“因为与军旗相比,道义与精神将更有力地支配商业”。
“就象当年贵国倡议的庚子赔款退款留学,美利坚在中国的影响力自此迅速崛起,甚至迅速比肩日本。”许良辰继续循循劝导:“而且,当大多数留日生连日文都说不流利时,留美生却多数能学贯中西,涌现出不少泰斗级人物,这是贵国值得骄傲的。”
司坦寒等人颌首而笑,表示赞同,许良辰抿了口红酒,脸露笑意:“当大多数留日生热衷‘主义’与‘革命’,为了‘主义’而砍头——不管是砍别人的头还是自己的头时,留美生则更为关注‘问题’——关心文教,支持改良,成为社会的变革的栋梁——当然,我不是想夸自己。”
听到她有意的的调侃,大家笑起来,气氛变得更为轻松,段奕桀颇是意外地深深看了她一眼——灯光下,许良辰脸上闪烁着柔美动人的光晕,原来她也可以这般风趣,并在风趣中不知不觉影响他人——自己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许良辰多么可敬复可爱。
司坦寒等人也不由被许良辰的话所动,他们答应会向外交部反映,认真考虑今晚的谈话,剩下的时间变得轻松起来,众人又聊了些近来的热点新闻,并向段奕桀祝贺大婚:“少帅即将新婚大喜,我们提前恭贺,祝少帅娶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段奕桀唇角带笑有意无意瞅了许良辰一眼:“多谢阁下,不过中国的习俗,祝贺可不能空口白牙,若是今晚的见面能有所成效,也算贺礼一份;美人嘛,各人审美观不同,不知道算不算,不过倾倒了在下,倒是真的。”
难得见段奕桀话语轻松调侃,大家善意地举杯而笑,许良辰悄悄横了他一眼,这人整天扮猪吃老虎,不也口齿伶俐?既对美国人提了要求,还有空来调笑自己,讨厌。
我可不是调笑,是讨好佳人呢,你还不领情?众人起身告辞,段奕桀挑眉斜了许良辰一眼,一口饮尽杯中酒。
许良辰平素的酒量虽说一般,但也不是太差,今夜为了公事,自然没有故意藏起酒量,也很喝了几杯。不知是不是这段日子忧思重,工作又繁忙紧张,身子有些承受不了,起身时便有些头晕。强自坚持着送了客人离开,她晕的有些厉害,不由往后踉跄着退了几步,靠在了旁边一棵大树上。
段奕桀见状,忙跟过来:“良辰,你怎么了?醉了?”
“我没醉,只是……只是有些头晕。”许良辰闭上眼睛,控制住因为走动而升起的呕吐感,低声说道。
“我扶你过去。”段奕桀轻柔了声音,说着伸手过来。
“不用……”许良辰急忙闪避,自己还没接受教训?上次若不是和冷面大少在公共场合缠不清而闹出绯闻,何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闪躲过快,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许良辰不敢再动,伸手扶树略弯下腰。段奕桀闪眼看过周围,这里是会所隐秘的出口,除去一两个侍者并没有他人,稍一思想,再不迟疑,走过来握住许良辰的手,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许良辰低低惊呼,被段奕桀一个公主抱揽紧在怀中,头一转,眼前是星辰闪烁的湛湛夜空。
“快放下我!”许良辰脸上一热,低声喝道。虽然是晚上,可罗副官和司侍者都在,呃,就是没人,自己也不能和这位大少这般行迹暧昧——这算怎么回事?
“你醉酒,老实呆着。”段奕桀轻声嘱咐,随即迈开步子朝车子走去。许良辰急忙挣扎,一急之下呕吐感不在,身子却绵软无力,被段奕桀紧紧扣住,动弹不得。
罗宏义早已打开了车门,和司机恍如未见地立在一旁,段奕桀把许良辰轻轻放到后座,依旧揽在怀中,柔声嘱咐道:“慢些开,她醉了。”
司机答应一声,稳稳开动了车子。
闻着鼻端酒香中夹杂的女子幽香,段奕桀心怀大好,想不到今夜说动美国人的同时,竟有美人醉酒的好事,想着,手上再紧了紧。
许良辰身子僵硬,意欲挣扎,却众目睽睽之下很不好看,段奕桀竟然乘人之危,都上车了干嘛还不放手?!脸红心跳,手脚越发乏力,只得尽力往边上挪移。
“别动,看看又要呕吐。”段奕桀的声音轻柔中透着无限宠溺,听的许良辰鸡皮疙瘩直竖,视线从睫毛下扫了两眼,却见路灯斑驳的光影下,罗宏义和司机脸上隐隐含笑,不由脸上热成一片,为了不再引人调笑,只好僵着身子没再挣扎。
段奕桀满足地紧了紧手臂,薄唇微勾出一抹淡淡笑容,似乎想到什么,他忽然正色轻声道:“良辰,谢谢你。”
许良辰明白他说的是今晚和美国人的会谈。这里是自己的故乡和家国,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她淡淡摇了摇头。
沉默半晌,许良辰蓦然低声道:“我不须你感谢……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段奕桀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正色道:“你说,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
许良辰低了眉眼,轻声说:“……以后,我们俩之间……不管发生什么事。请你和大帅府不要怪罪我表哥和大姐他们……可以吗?”
听她说以后,段奕桀以为是婚后,不由心中一热,脸上浮起笑容,看着她的侧脸低声道:“你想的多了,既是一家人,有什么事自然在家里解决,我怎么会不讲道理怨及他们?我答应你。”
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许良辰低声致谢,没再说话;段奕桀以为她已经想明白,不由满心欢喜。
过了几天,美国财团以“不愿干涉南方军政府行政主权及内政”为名,突然宣布退出五国银行团,并声明,基于人道主义,不排除单方面援助中国南方水灾和海啸灾区,同时赞同奖励美国人个别对中国的投资。
美国的退出,给其他四国造成了不小的压力,银行团害怕节外生枝,宣布将加快与南方军政府商谈的进度,并重新考虑某些条件,一时间,借款谈判峰回路转。四国政府受美国行动刺激,态度不得不为之一变,谈判较之前容易进行,借款条件亦有了让步。
许良辰的心略略安定了一些,这天正在整理会谈纪要,花旗银行的戴尔打来内部电话,说受朋友所托,转告她《国家地理杂志》的戴维先生有急事找凯瑟琳小姐。
代表团有纪律,和外界特别是新闻界联系,需要和负责人汇报。许良辰和王总长打过招呼,拨通了戴维的电话:“戴维,很抱歉,因为外交部公事,最近不方便联系你,所以……”
久违的声音响起在耳畔,戴维声音里有着难抑的高兴:“我理解,凯瑟琳。日本公使重光太郎打来电话,今天三木来杂志社道歉,你是主要当事人,我认为你应该要在场,所以急着找你。”
可恶的日本人,到今天才想道歉,自己当然应该在场,而且最好能让他们再收敛几分,目前谈判正在紧要关头,若日本人不节外生枝,或许谈成的可能性会更大。
于是点头答应,并迅速向上面做了汇报。
听说是日本人道歉,外交部长官当然支持出见。于是,在彭明霞的陪伴下,许良辰回到《国家地理杂志》社。
戴维欣喜地迎接着许良辰,碧蓝的眼眸中柔情款款:“凯瑟琳,你还好吗?”
许良辰微笑颌首,心里想的却是,若再次请戴维帮自己离开,会不会太过麻烦他?……
《国家地理杂志》在燕州的办事处是一处位于租界的很大的四合院,四进院落,房屋几十间,敞阔秀美。最南的院子景致最好,中间有条青砖砌就的小径,樱树李树夹道成荫。
三人进了院子,但见绿荫覆盖,地上的草是戴维托朋友购自英伦的种子长成,院墙涂着象牙白,显得精致奢华,墙角青竹碧翠,柏树含烟,洋槐花开的正盛。
刚在院中的六角亭坐下,一个仆人急匆匆走进来:“先生,来了个日本人。”
“让他进来吧,”戴维看了看彭明霞,彭秘书笑了笑,很自觉地避到了屋子里。
“我已经把他领来了。”仆人往院门处一指,三木就站在那里。
见许良辰和戴维转了视线看着自己,他有些僵硬地鞠躬,走近过来,仆人退出去。
许良辰和戴维相互看了一眼,都没作声。
三木是为道歉而来,却没有穿制服,这明显是一种挑衅,因为当初戴维和许良辰提出的,是要求他代表日本陆军致歉。
他看上去穿的有些不伦不类,一件华丽却不合身的燕尾服,宽领带,上面甚至有些价值不菲的珍珠,下面是条纹的黑色西裤,漆皮鞋,右臂平抬挽着一顶礼帽。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那样泰然不惊地看着三木,三木有些难堪地深深弯下腰去,头背颈成一条直线,与僵直的双腿几乎成为直角。保持这姿势良久,然后他慢慢直起身子,开始背诵预先准备好的致歉。
“很抱歉,我是来致歉的,”他拖慢着声音,呆板地说道:“我以为这是为帝国和天皇陛下尽心,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
这位少佐先生故意着便装,拖了这么久才来道歉,这令许良辰和戴维都深为不满,戴维把双脚放到面前的石桌上,看着亭子外丛丛的马尾樱,漫不经心地说道:“说对不起,没什么问题,不过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三木神色一顿,迅速看了许良辰一眼。
许良辰接过戴维的话,声音清脆端庄:“我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撰稿人,拿的是杂志社的薪金,而且我还是个中国人,我必须对自己的国家,对自己的雇主忠诚。尽我所能,准确报道,你拿的是日本政府的钱,也必须对你的日本负责,现在我请问,要是我给你一把钱,让你向你的帝国陆军总部汇报假情报,换句话说,就是让你背叛你的国家,你有什么感觉?”
三木闻言眼睛睁圆,身子晃了两下,猛然间,他闭了闭眼睛,鞠躬到底:“对不起,我明白了。”他低声嘟囔着,一边鞠躬一边倒退出去。
看着他的身影,戴维叹了口气:“你信不信?这家伙虽然被我们投诉,他在日军中的升迁,却全然不会受到影响,日本近年来在东亚变本加厉,以钱开道,已经是习以为常。”他看了看许良辰:“凯瑟琳,你还好吗?”
许良辰无奈地笑了笑,开门见山说道:“戴维,联姻启事你已经看到了吧?”
戴维点头:“我正想问你,你……爱他?”
许良辰微微苦笑,低声把事情的头尾说了一遍,戴维有些理解地叹了口气:“中国目前的整体局势,预示着绵延不断的内战,握着枪杆子的军阀的确就是中国的土皇帝。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必尽所能帮助你。”
许良辰谢了他,两人低声说了一会,许良辰随即带了彭秘书告辞。
过了两日,美国和军政府不动声色谈妥了一笔一千万美元的借款,军政府代表团兴奋之余,置酒会为贺,酒会结束许良辰似乎有些薄醉,早早去睡下,到清晨彭明霞忽然发现许二小姐又不见了!
大惊之余,忙打了电话给段奕桀,段奕桀也很是意外,带了罗宏义悄悄过来,四处寻过,的确杳无踪影。
沉着脸嘱咐众人不要声张,段奕桀走进了许良辰的居处。卧室里摆设简单而干净,一种女子闺房特有的幽香让他想起那晚佳人半醉的时光,良辰,你竟还想离去?!
记起并明白了许良辰那天所说的要求,段奕桀没有找孙孟林和许家的麻烦,也没有和父亲说起此事,而是暗暗派出多路人马,探查寻访。
眼看婚礼还有一周的时间,段奕桀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这天晚上,他坐在办公室看着眼前的文件发呆,部分借款已经到位,灾区急需救济,手下的军队已经获准参与救灾,自己也很快会去灾区指挥和视察,良辰,你真的就这样走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该如何向奶奶、父亲交代,该如何向民众说明?是不是要拿救灾做名堂推迟婚礼?良辰,你真的要逼我强取豪夺?
罗宏义悄悄走了进来,敬礼后低声说了几句,段奕桀猛然站起身,逼视着他:“消息确凿?”
罗宏义点头:“是,我们的内线见到了照片和人。”
“好,立即派兵给我围了!”段奕桀一拍桌子,罗宏义忙道:“大少,公使馆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若引起国际纷争,对我们不利,况且,借款刚刚谈成……”
段奕桀慢慢坐下身子,沉思半晌,勾唇冷笑:“那好,既然她自己走进去,我就让她自己走出来!”
江正宇在儿子和太太陪同下,回到燕州,收到了民众普遍的欢迎,接着美国公使馆也由文化参赞出面,设酒会为博士压惊洗尘宴会之后,段奕桀却找上门来,说与江博士同来的未婚妻子没有回去,请使馆协助查询,否则便将此事公之于众。
美国公使杰克逊既困惑又惊讶,亲自出面接待这位寻妻的少帅,段奕桀把许良辰的照片拿出来,杰克逊便急忙要派人召集使馆工作人员询问。美利坚和南方军政府之间的关系刚入佳境,若出了大帅府未来少夫人赴宴失踪的事,可是麻烦。
段奕桀笑了笑,阻止了他,点名请来参赞丹尼尔:“丹尼尔先生,别来无恙?很感谢诸位盛情款待我的未婚妻子,婚礼的时间差不多了,请告诉她该回家了;公使馆虽有外交豁免权,这里毕竟还是中国的领土。”小子,真是大胆,竟然还敢和我做对?如果不是你的仆人喝醉酒露出口风,本大少的老婆很真给你们藏的滴水不露。
看着段奕桀皮笑肉不笑冷冰冰的神情,丹尼尔知道,凯瑟琳藏身的事已经泄露。
傍晚,段奕桀接到电话,吊着的心终于放了回去。良辰,不要再尝试,没有用,你走不掉的。
上次想走,给冷面大少截住,所以这次戴维建议许良辰在使馆住几天,等婚礼过去,再悄悄离开燕州,谁知他们始终小看了段奕桀在燕州的势力和情报网。
接下来的几天,段奕桀每天都出现在竹苑,眸光炯炯,盯着她试婚纱,当着她的面,安排婚礼事宜,许良辰越来越清楚,自己这次真的躲不过了。
盛夏的燕州,还带着梅雨季节的尾巴,湿润温馨的暖风淡淡轻吹。
刚好是周末,天刚蒙蒙亮,第一届集团婚礼的主会场——军政府门前大广场及周围,已经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广场上搭起了两个花牌楼,穿着整齐的军政府礼宾处乐队已经整齐排列待命,摆了鲜花的主席台上飘着红色的缎绸,上面写着“祝贺首届集团婚礼盛大举行”的大字。
天公作美,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一抹朝霞,挂在军政府广场高高的旗杆上,在风中优雅地拖曳出一条薄如蝉翼的轻纱。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拥挤着,争相目睹这场南国难得一见、政府提倡并主持的集团婚礼,和南地第一大军阀家族最有份量的新一代少帅大婚的盛况。
时间慢慢过去,军乐队的长号嘹亮地响起来,国内外观礼的来宾陆续出现在观礼台上,长长的队伍,排到了军政府红色的大门外。
广场四周,军警持枪核弹戒备森严,却无损现在热闹的气氛。
对面教堂里,传出了管风琴的袅袅乐声,似有若无地在空中流淌。
新人已经陆续来到,专门划出的停车区,停了各式车辆,既有四个轮子的轿车,有的装扮地花团锦簇,有的整齐而庄重;甚至还有红艳艳的花轿,各家的乐队也很惹眼,中式的西式的乐器齐鸣,和着管风琴、军乐队一派热闹,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孩子们笑着叫着,现场气氛逐渐热烈。
临时设置的化妆室和前一天预演安排好的地方,都已经站了衣着不同的新娘或是伴娘,场面有点乱,却透着说不出的喜庆热闹。不一会儿,新娘们陆续到齐,在女伴们的帮助下对着镜子描眉画鬓起来。
一共有三十六对新人,因为社会局规定统一着装,所以从外表看不出家境优劣,嫁裳是西式礼服,统一的妃红色软缎,粉粉的红,雅致而喜庆,小领长衫长袖,肘部以下是轻纱,头纱长长拖曳在身后,素色头花,脚穿高跟鞋,长筒袜,手上戴了白手套,捧着黄刺玫、粉红玫瑰花及常青草组成的花束。
化妆室里一片绯喜气洋洋,人们交头接耳,大帅府的新娘子怎么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