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
初见城最密布、最浩瀚的竹林深处,有一片入者必迷的楠竹林。
大凡进者再也没有出来过。
为了提醒后来者注意,在这片楠竹林的入口处,竖着一块石碑,上书——断魂林。
枝叶繁茂的翠绿楠竹林,实乃清幽之所,为何会有如此可怖的一面?
其实,断魂林危险重重,并非自然天成,而是有人布阵为之。
不谙阵法者,一旦踏入自然茫无头绪,像只无头苍蝇。
断魂林的布阵者,就住在这片楠竹林中,乃一江湖上闻者惧恐的杀手门派,名曰——断喉门。
南星国的大多数百姓皆知断喉门的存在,却无人知晓它竟隐匿在这个断魂林之中。
强大而又低调,僻静而又神秘。
断魂林的最隐蔽处,布着十几间竹屋,除了其中一间最别致的竹屋外,其他十几间竹屋造型相似,设计为双层。
不过每一间竹屋,除了门口处的一小块空地,四周皆布着几可参天的挺拔楠竹,没有两间竹屋相邻,可见布局者的精心谨慎。
吱呀一声。
从那间最别致的竹屋门内,懒懒地走出一个穿着黑衣的蒙面少女。
灵动的黑眸,娇小的身躯,满头乌黑的青丝随风披散,没有任何装饰。
少女关上竹门,东张西望,见四下无人,小嘴高高地噘了起来。
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皮,少女朝着有溪水的方向慢吞吞地走去,就像是散步一般。
少女的脸被黑布遮去了大半,随着风儿的起舞,额际的刘海翻飞,露出少女光滑的额头。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少女漫步着的竹林有些阴暗,但明眼人皆可以看出,少女不止印堂发黑,就连刘海遮住的额头都显出灰蒙蒙的一片,似被黑气侵染?
从少女的脸部往下看,少女裸露在外的颈部以及优美的锁骨,还有从袖筒中露出的双手,都像被抹上了一层浅浅的黑粉,自然却又显得诡异。
她就是连翘。
纪离带她来这里已经一月出头。
一月之前。
连翘中了林雪菲所谓的百日化烟散,纪离抱着她几乎寻遍了初见城颇有名气的大夫,最后却得知,他被林雪菲那个坏女人给耍了。
连翘的确中了百日化烟散的毒,但百日化烟散并非林雪菲独家研制,且解药也并非她一人独有。
百日花烟散是一种极为普通的毒药,却有着极为隐秘的存在历史。
因为它算不上什么难解的毒,数十年来并不讨喜,所以几乎快被人们遗忘在角落里。
纪离是求救于一个年纪颇大的老大夫才得知百日花烟散的真实情况。
像纪离这种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对时下流行的毒药较为熟悉,但对那些几已失传的毒药自然一无所知。
而林雪菲恰好冒险地用百日化烟散控制住纪离,也是狠狠地赌了一次,并且赌赢了。
林雪菲赌的便是纪离并不知晓百日化烟散的出处。
只要纪离不认识百日化烟散,只要纪离在意连翘的性命,他必定会在很大程度上相信林雪菲的话,暂且留她一命。
而百日化烟散虽算不上什么难解的剧毒,却比较麻烦,需要内功深厚之人每日定时为中毒者将毒素逼出些许,历时七七四十九天,否则百日之后必死无疑。
林雪菲只想逃离,而她并不需要一百天的时间去逃离。
她只要纪离肯带着连翘暂时离开,她逃离的机会与时间便具备且足够了。
当林雪菲验证了纪离对连翘的深厚感情后,她便相信,纪离绝对不会将怀里的连翘交给一个属下去寻医问诊,更别提为她运功逼毒了。
不用想,纪离在愤慨之余,对于连翘的事必将亲力亲为。
不出所料,纪离在带连翘回到断魂林的当日,便有属下赶回禀告说,林雪菲一夜之间,已经在承王府销声匿迹了。
当纪离发现被林雪菲欺骗之后,就想到了她会逃得无影无踪。
不过他并不担心,只要这个歹毒的女人活着一天,他就有一天能将她置之死地,让她万劫不复。
而他当下最最重视的事,便是在断魂林陪伴着连翘,帮她解除身上的所有毒素。
中毒一个时辰后,连翘便在纪离的怀中昏睡过去。
在纪离运功排毒下,足足有七天之后,她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纪离正握着她的小手,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睁不完全的眼睛虽小,却布满了红色血丝。
见她醒来,纪离的眼中分明闪过一丝欣喜,却又很快被他隐去。
“你蒙着脸做什么?”连翘将自己的小手从纪离的大掌中抽回,十分不解他为何将自己的脸蒙起来。
她已经不再害怕他的容貌,而且,即使他蒙着脸,眼睛以上的地方仍旧可以看见阴阳的两面,这又是何必?
纪离盯着他空落的手半饷,突然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转身出了竹屋。
“喂——”连翘转头四顾,对所到之处十分好奇,想向纪离问个究竟,可他却根本不给她发问的时间,而她浑身乏力,连床也下不了。
不一会儿,一个叫作纪爱的冷面女子端着一个水盆进了竹屋,帮着连翘擦洗身体、端水喂饭。
这样过了几天,连翘发现,纪离只会在给她运功疗伤的时候出现,且仍旧蒙着脸,不和她说一句话。
连翘从纪爱口中得知,这里便是断喉门,她中的毒需要纪离花上七七四十九天方能解去。
“纪爱,你们门主回到断喉门都蒙着脸吗?”连翘一边靠在床背上,咽下一口纪爱喂入口中的饭菜,随口问道。
纪爱伸向连翘的饭勺顿在空中,愣了一愣,收回碗中放下道:“这是门主第一次蒙面。”
作为他的属下,纪爱也不明白门主此举何故。
“噢?”连翘更加好奇,继续问道,“那他这次回来,和你说过话吗?”
纪爱点头道:“门主让我来伺候你,不过,门主惜字如金,没事基本不说话。”
“是吗?”连翘凝眉。
她和纪离虽只见过两次,但在她的印象中,纪离并不是一个少言寡语之人。
只不过,他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了。
连翘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纪离为何要蒙着面。
是不是他的脸部受伤了?
这一点,纪爱马上予以否认。
门主抱着连翘回来的时候,并没有蒙面,脸上根本就没有受伤。
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阴阳的面容?
纪爱再次否认说,门主就算是杀人,也从来不蒙面。
罢了,那是他的个人爱好,连翘也无暇多管。
至于他为何不跟自己说话,连翘亦是琢磨了很久才有了结论。
想来他一定是因为自己没有杀成林雪菲,所以生她的气,不想理她吧?
接下来,连翘再也不对着沉默的纪离毫无效果地问长问短了,他冷眼对她,她也对以冷眼。
他不和自己说话最好,省得每次都让她因为他的怪声而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再怎么说,他都为了自己放过了林雪菲,而且日日帮自己解毒。
所以,连翘是万分感激他的,即使他长得再丑、声音再难听,也没有再叫过他最不喜欢听的“太监男”三个字。
连翘懂得,这是对于该尊重之人最好的尊重。
连翘因为顿顿吃得很丰盛,体力恢复很快,几天之后,终于可以不在纪爱搀扶下走动了。
这个断魂林虽然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但连翘需要什么东西,只要向纪离开口要,纪离便会吩咐纪爱准备。
只有一样,连翘要了多次,纪爱都不肯给她,说断魂林根本没有那件东西。
连翘不信,有一次故意说要去纪爱所住的地方瞧瞧,在支走纪爱后,在她屋子里迅速寻找起来。
可寻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有找到连翘想要的镜子。
那个时候,连翘身上的肤色还没有任何变化,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怀疑到脸部有什么异样。
她只是习惯每日照着镜子梳头罢了,一旦没有,特别不舒服。
而断喉门越没有镜子,她反而越是渴望。
连翘想不明白,纪离并不是小气的人,为何就不肯给她一面镜子,甚至不让整个断喉门有镜子?难道——
“啊!对了!”连翘终于想通之后,再也不提镜子的事。
因为连翘以为,容貌生定,无法改变,纪离一定十分介意他的容貌,所以不允许断喉门备有镜子,以免——
这样的情结,连翘虽不能感同身受,却十分谅解。
直到有一天,连翘独自走到一条小溪边,看到水中的倒影后,突地就推翻了有关于镜子的猜测。
虽然只是区区的水中影,但她那张黯然到可怕的脸还是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连翘坐在溪边失声痛哭,想着这几****在断喉门的人面前晃来晃去,就觉得特别后悔。
那些纪离的属下,包括纪爱一定是受到纪离的命令,所以对她近乎漆黑的容貌熟视无睹……
或许在他们心里,不知怎么嘲笑她吧?因为她曾经就是在心里嘲笑过纪离那张阴阳脸……
如今她骗了纪离,迫使他不但放过了林雪菲,还要留在断喉门救她,这应该是报应对不对?
哭着哭着,连翘的头一阵晕阙,直直地就往溪水倒去。
这时,突然出现的纪离及时将她扶住,并且把她抱了起来,往竹屋走去。
明知纪离早就见过她黑不拉几的脸蛋,但知道与不知道又是两回事。
连翘将头埋进纪离的怀中,不让他看见,道:“这下你高兴了吧,这世上有人和你的脸一样黑了……”
连翘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轻轻地哭着,既然纪离等人都故意瞒着她脸蛋变黑的事,一定是她的脸好不了吧?
“还有二十几天,你身上的毒就会清了,脸色也会变正常,不用担心。”
纪离久违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断喉门第一次对连翘开启。
由于惊讶,连翘这一次难得没有因为听见他的声音而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将信将疑地问道:“那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纪离垂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们女人不是都爱美么?我怕你受不了这种暂时的打击。”
“我才不会。”连翘嘟囔着。
即使只需四十九天,连翘其实也会介意自己变得难看,但她又怎愿意在纪离面前承认?
“那你哭什么?”纪离显然不信。
“我哭……是因为我以为永远好不了嘛。”
连翘虽然已经知道了脸色变黑的事,但还是没有得到一面镜子。
因为纪离并不相信她有极好的心态去照着镜子度过余下的二十几天。
连翘将一身突显她脸蛋更黑的白衣换下,穿上一身杀手们惯穿的黑衣,虽然脸黑的效果仍旧很明显,但她心理上会觉得这会比穿白衣显得不那么突兀。
渐渐的,她全身的肤色也开始蒙上灰色,幸好,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颜色会越来越淡。
连翘再也信不过纪爱等人,也不愿意问他们自己的脸黑的程度如何,总是每日必去小溪一次,透过水中倒影去看看自己的脸是不是淡了些许?
水面并不能等同于明镜,或者说,远远比不上明镜的功效。
但连翘在心理作用下,还是见什么像什么,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盼。
经过那天之后,连翘与纪离不言不语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她渐渐觉得,纪离并不是因为生她的气而不和她说话。
连翘担心哥哥和夜末找不到自己会担心,便写了两封信,请求纪离派人送到承王府。
纪离派去的人回来之后告诉连翘,两封信都到了承王爷的手中,因为承王爷说,夜末已经离开,并且不知去向。
听到这个消息后,连翘十分难过,胡乱猜测夜末不告而别的原因。
她还没来得及将她与王爷的关系告诉他,夜末会不会误会她与王爷的关系,所以伤心离开了?
“连翘,你在想那个叫夜末的男人?”纪离悄无声息地坐在连翘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连翘点头,毫不掩饰眼里的担忧以及对夜末的想念。
看着连翘心系别的男人,纪离心里并不好受,但还是在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个夜末,是否就是林雪菲说的小末?”
连翘讷讷地点头,并未明白纪离的意思。
纪离继续道:“林雪菲是个既聪明又狡猾的女人,她一定以为我知道了她还有一个儿子的事,怕我对她的儿子一起痛下杀手,所以带着她儿子一起跑了。”
“跑了?”连翘认真想了想,觉得纪离说的很有道理。
夜末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但为了他娘的安危,一定会答应陪着他娘,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好……
这不是没有可能。
继而,连翘戒备地看着纪离,问道:“那你真的会杀夜末吗?”
纪离摇头道:“我只要林雪菲的命,她造下的孽与夜末无关,我并不糊涂,而且也不怕有一天夜末会找我报仇。”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连翘对纪离也有了不少的好感,所以不想他和夜末有一天刀剑相向,不禁叹息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知道,纪离对林雪菲的杀心已成,她能阻止得了一次,却不能阻止每一次,只能希望林雪菲长命些了。
连翘喜欢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现在有了纪离的提点,她就认定夜末是陪着她娘躲难去了,所以心情即刻好转。
她就乖乖待在断魂林解毒,等她痊愈的一天,或许夜末已经把他娘藏好,回来找她了吧?
这样一想,连翘对接下来的日子便充满了期待。
连翘倚头,见纪离那双睁不分明的小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瞧,小脸蓦地一红,道:“前些日子,你为何不和我说话?”
比较起来,连翘宁可日日听见纪离不悦耳的声音,而不要他像个哑巴一样面对自己。
那是他的声音,谁也左右不了,习惯了便可以坦然对之,连翘知道她不能歧视甚至抗拒这种有缺陷的人。
纪离微微一怔,直言道:“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声音。”
纪离早就发现,连翘每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都会下意识地去抚她的手臂。
毫无疑问,连翘不是在抓痒,而是顺便去抚平因他的声音而激起的鸡皮疙瘩。
纪离从没有为自己的这副怪腔怪调而自卑过。
相反,他的声音和他的容貌一样,就像是断喉门门主的可怖招牌,令人闻风丧胆。
可自从见到连翘,并且对她动了心之后,纪离便开始介意自己的声音,不希望看见她因为他的声音而起一身鸡皮疙瘩。
连翘愕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惶恐地问道:“莫非你蒙着自己的脸,也是怕我见了不喜欢?”
纪离轻轻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头移开。
原来,这个杀手头目也有如此自卑的一面。
连翘莫名地有些内疚,连连摆手道:“其实我已经习惯你的面容与声音,你大可不必这样。”
但是,任谁都听得出来,对于他的容貌与声音,连翘只是习惯,根本就没有达到喜欢的地步。
而喜欢那样的脸以及那种声音的谎话,连翘也根本说不出来。
“没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纪离丢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留下连翘陷在呆愣之中。
都说杀手无情,连翘倒越来越觉得这个纪离不但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而且是个心思可爱的人。
譬如,纪离终于肯跟连翘说话了,但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尽量说得很少,连翘明明不嫌弃,他却越来越吝惜声音。
他固执地坚持着,就好像少说一句话,连翘会不嫌弃他多一点。
而纪离脸上蒙着的黑色面巾,不论连翘怎么说不介意,他就是不肯取下。
连翘一个头两个大,难道非要她违心地说她好喜欢他的容貌以及他的声音,他才会恢复原来的样子么?
“你为何也蒙面?”纪离定定地看着连翘,似乎想把她看穿。
因为连翘也用一块黑色的面巾遮住了脸。
纪离自是不解,连翘的脸已经没有当初那般漆黑,根本就不用再作这种遮掩。
况且,断喉门的人对她的情况都很清楚,根本就不敢对她说三道四。
“学你呀,你什么时候摘下面巾,我就什么时候摘下。”连翘俏皮地笑着。
她自觉欠纪离的地方愈来愈多,实在不忍心在容貌方面还要他来迁就她的感受。
但连翘却没有因此得逞,纪离只是看了她一会儿,便默默地离开了。
离四十九天还有十天。
连翘走到小溪边,将脸上的黑色面巾取下,俯身对着水镜嘻嘻一笑,尔后又将面巾蒙上。
就着溪边的一块石头坐下,连翘对着跌宕处的潺潺溪水像往常一样发起呆来。
现在是盛夏,这片楠竹林似乎能够将酷热阻挡在外,此处不仅清幽,而且颇为凉爽。
这条小溪蜿蜿蜒蜒,不窄不宽,没有什么石桥木桥可以凭借通过。
像纪离那种有武功之人,完全可以轻松越过,而连翘就只能干干瞪着溪对岸的风景,望景兴叹。
今日,不知是不是太阳太过口渴之故,溪水的深度居然降了不少,有几块形态奇怪的大石携着青苔微微露出水面,煞是可爱。
连翘低头瞅瞅自己穿着的鞋子,又看看那些已经近乎晒干的露头大石,心痒难耐。
哗啦啦——
溪水中争相嬉戏的小鱼游得欢快,不时将溪水甩到好不容易干涸的石面上。
连翘怕自己跌进水里,终是放弃踩着那些并不可靠的石头过河。
“哇——螃蟹——”连翘惊喜地欢呼一声。
小溪对岸的两块石头之间,卧着一只大螃蟹,正在怡然自得地吐着泡泡,又傻又可爱。
连翘自来到古代后,就没有吃过诸如虾蟹之类,看到这只大螃蟹,突然特别怀念昔日大闸蟹那鲜美的滋味。
好比是馋嘴猫被小鱼儿诱惑,连翘咽了咽口水,将方才的顾虑统统抛至脑后,立马站了起来,下定决心将对岸那只大螃蟹生擒活捉,给今晚的晚餐换换口味。
于是,连翘小心翼翼地踩上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块露面石头,估摸着再经过三块,便可以顺利到达对岸,和那只大螃蟹亲密接触。
嘻嘻,连翘越想越美,盯着脚下的双眸也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可是,人生往往就是那么公平,连翘拥有好运的人生,同时也具备倒霉的时候。
在连翘踩到倒数第二块石头,眼看着就要胜利之时,偏偏脚下开始打滑,整个人就凄惨地掉进了溪水中。
连翘顾不得全身湿淋淋的,爬起来就朝着那只大螃蟹扑去。
只要能拿下这只大螃蟹,狼狈也值得呀!
但那螃蟹再傻,也是有知觉的,听到水声以及发觉阴暗的临近,自然哧溜一下钻进了水洞里,再也不肯出来。
连翘扑了个空,再次摔进溪水中,本湿了一半的身子全部打湿。
这溪水倒是十分凉快,但连翘一连摔了两次,脚难免崴了,从溪水中爬出后,一瘸一拐地走往竹屋,心里念叨着,这副落汤鸡的模样,可千万别给人看了去。
“连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临近竹屋的时候,纪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好看到全身湿嗒嗒的连翘,讶异不已。
“呵呵,呵呵……”连翘傻笑着,在纪爱的搀扶下,进了竹屋。
纪爱替连翘烧水洗澡的同时,从连翘口中得知此事的来龙去脉,在连翘面前从没笑过的纪爱破天荒地笑了出来。
“别笑呀!”连翘嗔怒地瞪了纪爱一眼,将整个身子没入热水中。
纪爱是断喉门为数不多的女杀手,冷面惯了,今日能够因她而改色,实在说明连翘方才行为的可笑,以及那湿淋淋的样子足够狼狈。
“连姑娘,你想吃什么跟我说便是,何须劳你大驾?”纪爱憋住笑,将干爽的衣服放在澡桶边。
连翘泛着黑气的小脸被热气熏得黑里透红,嘻嘻笑道:“我是想亲自体验一下捉螃蟹的乐趣,并不完全是为了吃嘛。”
“是吗?”纪爱将连翘换下的湿衣服捡起,关门退出,脸上的笑容久久没有褪去。
自纪离与连翘开口说话以来,中餐与晚餐,纪离都会和连翘一起吃,而纪爱亦在连翘的盛情要求下,一道坐下。
可这天傍晚,纪爱把饭菜放到桌上后,与连翘等了好久,都不见纪离的身影。
天快要黑尽的时候,纪离披着一身汗水回来了。
连翘听纪爱说,为了一心给她解毒,这些日子门主都没有接过任务,一直留在断喉门训练一些新来的杀手。
“怎么这么晚?”连翘看着纪离大汗淋漓的模样,十分不解。
“有点事耽搁了。”纪离一身黑衣皆被汗水浸湿,似乎是饿极,没有回屋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便坐下来大口吃饭。
“你该不会和那些新来的杀手个个打了一架吧?”连翘托着腮帮子,将心里的猜测不小心说了出来。
闻言,纪离抬头看着她,朝她古怪地笑了笑,然后继续闷头吃饭。
连翘崴了的脚擦了纪爱给她的特效药膏后,第二天就一点儿也不痛了。
连翘趁着纪爱不在,到厨房找了一个竹篓,像是做贼似的,朝着溪边飞速地跑去。
为了挽回兴许被纪爱私底下嘲笑的面子,连翘昨晚睡前就下定了决心,今天要是不捉几只更大的螃蟹回去,她就不吃晚饭了!
然当连翘跑到溪边时,半天回不过神,彻底陷于傻眼状态。
她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或者,她是在做梦?
昨日连翘摔进溪水的地方,那些露出水面布满青苔的奇形怪状的石头不知怎地已经统统不见,代之以一些高出水面许多的石头。
这些不知哪里来的石头,乍一眼看上去出自天然,但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露出水面的那部分,像是被什么刀具劈过,特别平整。
连翘今日本就学乖了,根本就不打算再冒险到对岸去,只准备在溪水这头翻些石头,看看能不能抓到螃蟹。
现在就像是天上掉下了馅饼一般,连翘懒得去计较这是谁做的好事,高兴地扔掉竹篓,踩着那些稳妥的石头跳到了河的对岸,开心地咯咯大笑。
正当连翘从这头跳到那头,又从那头跳到这头的时候,偶一抬头,就见蒙着脸的纪离拎着被她扔在溪边的竹篓,正默默地看着她。
连翘这才想到她此行的目的,跳过来接过纪离手中的竹篓,嘿嘿笑道:“你怎么来了?”
突然像是想明白什么,连翘指着那些平整的水中石头道:“那些石头是你弄的吗?”
“还喜欢么?”
“昨天的事纪爱跟你说了对不对?”连翘黑布后的脸不由红了起来。
纪离承认那些石头是他所铺设,也就是说,他知道了她昨天为了捉螃蟹而摔进溪水中的事了。
纪离微微一笑,道:“跟我来。”
连翘拎着竹篓,跟着纪离朝着小溪的下游走去。
小溪的下游处渐渐变宽,溪道变宽的同时,因为上游的溪水有限,下游的溪水就变得很浅,很多靠边的地方甚至鲜有溪水,露出各色石头。
纪离在此处停住脚步,连翘不解地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呀?”
纪离回头看了连翘拎着的竹篓一眼,道:“你不是想抓蟹么?”
“嗯,你怎么知道?”连翘话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又翻出昨天她做的丑事么?
“这里的螃蟹又大有多。”纪离丢下这句话,便拿过连翘手中的竹篓,就近翻起了石块。
“哇,真的好大!”连翘兴奋地跳了起来。
纪离随便翻了一块石头,石头下便趴着一只特大的螃蟹,纪离将螃蟹提了起来,然后往竹篓里扔进去。
连翘目瞪口呆地看着纪离翻石头抓螃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立刻投入到抓螃蟹的行列中去。
话说连翘翻到螃蟹是易事,但抓起螃蟹对她而言,却是天大的难事。
以前,她只吃现成的,顶多也就看过哥哥怎么处理、怎么蒸那些大闸蟹,抓这些活蟹,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连翘不得不朝纪离看去,发现纪离抓蟹的手法又准又快,稍稍把蟹壳扣住,就可一提而起,也不会被螃蟹可怖的大钳咬到。
连翘学着纪离的样子,试图去扣住螃蟹的硬壳,可因为她下手的时候犹犹豫豫,还没有碰到螃蟹,螃蟹就横着身体逃走了。
或者,她好不容易扣到螃蟹的壳,提起来的时候,却被螃蟹的那两只凶猛挥舞的大钳吓到,以为就要夹到自己了,便吓得把到了手的螃蟹扔掉。
纪离偶尔回身看她,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也不指望她能抓起几只螃蟹,有他一人就足够了。
“啊——”连翘尖叫一声。
这是她翻到的最大最肥的一只螃蟹,她下手很快,可是,却第十次被螃蟹挥舞的大钳吓到,使劲地甩了出去。
这一甩,没有像先前那般,不是将螃蟹甩进水里,就是将螃蟹甩到岸边,而是很不幸的将螃蟹不偏不倚地摔到了毫无防备的纪离手上。
确切地说,不幸的不是连翘,而是纪离。
纪离下意识甩手的同时,那只凶猛的钳子已经将他手背上的肉体夹住。
鲜红的血,就那样从他左手拇指后的手背出流淌开来。
螃蟹同时也被甩得老远。
“对……对不起。”连翘冲上去抓住纪离的手,毫不犹豫地低头将他受伤的部位含入了口中。
半饷,她张嘴,将血水吐入水中。
见血水还有流出的迹象,连翘继续低头,含吮。
错是她犯下,她只会用这种方法赎罪。
那含吮的一瞬,纪离的身体猛地颤动。
连翘以为是纪离感到了疼才会身体颤抖,其实,是他的心在带动身体猛烈地颤动。
纪离面无表情,但眸光却柔软不已。
似乎,被螃蟹那么狠地咬下一口,于他是很值得的事。
“没事。”待伤口不再流血,纪离将手抽回,将连翘拉到溪岸坐下。
方才竹篓倒地,其中的螃蟹自然跑掉了不少,纪离将竹篓扶正,准备再去抓些,连翘夺过竹篓阻止道:“够了,我们回去吧。”
纪离的心忽地变得很暖,道:“这点小伤不碍事,我再去抓些。”
连翘紧紧抓住竹篓不放,红着眼圈道:“螃蟹吃太多对身体不好,这几只就足够了。”
说完,连翘就拎着竹篓往回走,不顾身后一直盯着她看的纪离。
连翘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对情事迟钝笨拙的小丫头了,经过与玄狐、夜末、巫岱逸等男子的相处,她已经渐渐有了敏锐的感觉。
不难想象,纪离三番四次救她,而且对她愈来愈好,她绝对不会以为,那只是他心善或者她命好的缘故。
他那细小眼睛流露出的眼神,已经足以证明,他对她有着男人对女人的情愫。
连翘自知纪离对她的这份情,一下子她恐怕还不了,也不愿意让他再痴迷下去。
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夜末,而她也不是个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之人。
纪离对她的好,她已经无以为报,若是再在另外方面对她好,或者像方才那样因她而受伤,她真的难以承受这份亏欠的沉重。
那种不能明言却又无力的亏欠,让她万分难过,只盼着快些痊愈,然后离开这里,省得纪离陷得更深。
这晚的菜有一个乃连翘亲手做成,锅子里放了姜和酒,然后将几只大螃蟹放进去,盖上锅盖。
不久之后,灰暗色的螃蟹便变成了红色。
吃饭的时候,连翘洗干净了手,拿过一只螃蟹,将它剥干净了之后,把可以吃的部位在蘸料里浸了一下,殷勤地递给纪离,笑道:“给,今天你的功劳最大,理应你先吃。”
纪离怔了怔,看着连翘手里举着的蟹肉,却没有伸手去接。
“放心吧,我弄得很干净,不会吃坏肚子的,肯定很鲜美哦。”连翘以为纪离怀疑她这种简单的厨艺,连忙保证。
纪离再次愣了愣,似在犹豫,最后还是将一只手伸了出来。
在纪离的手即将接过连翘手中的蟹肉时,坐在一旁的纪爱拿出筷子挡住道:“连姑娘,门主他——”
“我吃。”不等纪爱说完,纪离便横了纪爱一眼,接过连翘手中的蟹肉,放进了嘴里。
“嘻嘻,好吃吧?”连翘邀功似的,笑眯眯地看着纪离。
“嗯,果然很鲜美。”纪离说得云淡风轻,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容,只有纪爱一人,脸色有些苍白。
今日捉螃蟹回来之后,纪离主动揭下了脸上的黑布,坦然面对连翘。
连翘见他终于愿意揭下黑布,也欣然揭下自己的。
第二天,连翘一起床,就请纪爱带着她去杀手们训练的地方去看看。
纪爱本想拒绝,但想着门主既然愿意将连翘带进断喉门,就说明对她没有什么防备,便答应了她。
一到杀手们训练的竹林空地,虽然他们都穿着黑衣,但连翘还是一眼看见了站在杀手们中间的纪离。
不是因为他突兀的阴阳脸,也不是因为他阴阳怪气的声音,而是他有一种谁也无法超越的翩然气质,若是只看他那挺然颀长的背影,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一个俊俏的男子。
只可惜——
连翘朝着纪离的方向笑着,心里道,其实一点儿都不可惜。
这样或许更好。
人不可貌相,真正配得上纪离的人,或许一开始会被他的声音与容貌吓到,但相处下去,一定会彻底爱上他。
像他这样一个武功高强,却又心存善念的男人,多难得,多好!
连翘一直以为,喜欢上一个人的精神,要比喜欢上一个人的容貌要坚固长远地多。
所以,她才会坚持告诉夜末她穿越而来的事,她要的便是夜末喜欢她的灵魂要大大多于她的容貌。
谁不奢望长远到不可动摇的爱情呢?
连翘看着纪离训练着那些杀手,一直看到训练结束。
本以为纪离会朝着她这个方向过来,然纪离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便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连翘感觉十分不对劲,问一旁的纪爱道:“他怎么啦?”
纪爱冷冷地瞥了连翘一眼,道:“还不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呀?”连翘拉了拉纪爱的衣袖,问道。
纪爱有些责怪地瞪了她一眼道:“我做饭去了。”
很明显,纪爱生她的气了。
连翘看着离去的纪爱,为了解开疑惑,便朝着纪离离开的方向追去。
可是,纪离虽然没有回头,却似乎知道她在后面追似的,步伐加快,不久,连翘便追不上他了,直至他消失不见。
连翘纳闷地回到竹屋,实在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纪离,或者是纪爱?
临近午饭时,是纪离给连翘运功逼毒的时候,连翘乖乖坐在床上,放松精神,让纪离替她疗伤。
完成之后,纪离似乎又急着离开,连翘这回速度极快,一把抓住他道:“你这么急去哪里?”
“还有事吗?”纪离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
连翘不解地看着他,忽地想到昨天他因自己而被蟹咬到的事,抓起他的左手就要查看他的伤口。
纪离有意避开连翘,却没想到她会有这种突然的举动,一时已经来不及。
“你的手怎么了?”连翘看到纪离的手上布着一些零星的红点,像是长了什么痘痘。
纪离迅速将手抽回,连翘却同时看到他的脖颈处也出了很多痘痘,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莫非这就是他避开她的原因?
不就是长些痘痘么?有必要这么害羞么?
真是可爱。
纪爱看见这一幕,没好气地站出来,对着连翘道:“还笑,都是你害的。”
说完,不等纪离瞪她,纪爱便赌气地走了。
“怎么回事?”连翘的心一怔,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很明显,纪离身上长出的痘痘和她脱不了干系?
纪离尴尬地咳嗽一声道:“不碍事,昨天吃了螃蟹的缘故。”
闻言,连翘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纪离对螃蟹过敏。
连翘再次上下打量了纪离一番,憋着笑好奇地问道:“奇怪,你手上、脖子上,想必身上都出了红痘痘,可是,你的脸上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呢?”
纪离被连翘看得头皮发麻,窘迫地移开脸,说道:“或许我的脸皮不仅可怕,而且太厚之故。”
“哈哈哈……”连翘笑得前仰后合,而纪离的的阴阳脸亦是随着她的笑声,有了淡淡红晕的覆盖。
再过了些时日,七七四十九天便到了。
这一天,纪离最后一次为连翘运功逼毒,完事之后,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递给她。
连翘接过镜子,看到镜子中的她已经和原来一模一样,青春可爱,顾盼神飞,高兴地一时忘形,从床上跳起就朝纪离扑了上去。
纪离对她总是没有防备,身体直直地往后倒下。
连翘柔软的身体顺着他的身体倒下,紧紧贴着,而她的唇正好印上了他的唇角,差一点点就吻到了。
连翘脸红耳赤,尴尬地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哪知道纪离大手一勾,将连翘重新拉入怀中,第二次强行吻住了连翘的娇唇。
轰——
连翘的脑子特别清醒,纪离的舌头还未进入,她便往边上一翻,摔到了床下。
身体虽然摔得有些疼,但连翘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对纪离道:“这些天谢谢你的照顾,请你送我回承王府好吗?”
方才暧昧的气息瞬间消失殆尽,纪离神情黯然地看着连翘,微微点头。
对于她的请求,他从不想拒绝,也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