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帘幕之后,安神香气淡淡散开,可是谢开言精神极好,没有睡着。羽絮般的被褥铺在沉沉御床之上,堆簇起来,像是红霞白云泛开了波浪。谢开言合衣倒在被褥之上,滚来滚去,如同戏水的鱼,鲜少安静下来。
叶沉渊站在床前,看了一会她的玩乐,唤人取来一张雕花木榻,放置在帏帘外,盖上锦被阖目休息。她是吃饱睡足才来游荡,他却需要养精蓄锐应对第二天的早朝。小睡一刻,咚的一声清响使他睁开了眼睛。
谢开言赤足坐在低矮床踏上,手中费力举起压制地衣的铜狮子,朝着金砖地面砸去。叶沉渊起身将她拎到床上,双臂支撑在她身旁,凑过嘴唇咬了下她的脸颊,说道:“那个不能砸。”
“冷……。”谢开言呆呆吐出一字。
他放倒她的身子,替她掩好两床被褥,低声道:“早点睡。”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乌黑的眸子像是润过泉水的玉石,极具神采。
他抬手阖上她的眼皮,她又睁开。
“你是清醒的?”叶沉渊突然冷脸问道。
谢开言四肢攀爬,晃荡在叶沉渊胸前,凑过嘴,还咬了他一口。叶沉渊低笑道:“傻瓜。”随着她折腾了片刻。最后她用虎力一扭,将他压在床幔上,刚好顺势坐在他的腰下,挣脱了两人肢体的纠缠。
叶沉渊低眼看了看她的坐姿,躺着说道:“除了你,没人敢这么无礼。”
谢开言磕磕绊绊爬下床,见他伸手拉住她的脚踝,便不耐道:“冷……。”叶沉渊察觉到手凉冰着她了,便松开了手指。趁着这个间隙,她拖着白袍跑向雕花窗,推开纱屏,就待翻出去。可能是太急切了,她爬窗时滚落下来,砰地一响砸在金砖上。
叶沉渊循声找去,将她再次抱回床上,用被褥困住她的身子,低声道:“不想侍寝就安静些,懂了么?”
谢开言被压制在卷被里,怔怔点头。
他满意地啄了一下她的唇,将她连人带被推向床里,取来木榻上的锦被,睡在了外侧。
谢开言在卷被里安静了一会,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摸出手来,扯扯他的袖口。
叶沉渊的浅眠即刻被打断。他睁开眼睛,声音里还带了一丝暗哑:“怎么了?”
谢开言爬起身,屈膝斜坐,含糊说道:“玩……。”
叶沉渊以手枕头,静静看她。
“玩……。”
“我叫人陪你玩。”
谢开言似乎听懂了,手脚并用,想爬过他的身子。她的睡袍早就松散开来,襟扣不知被他扯去了哪里,水红抹胸裹着一片雪色,微微起伏,吐露无限风光。
叶沉渊支起右膝,拦住了她的爬行动作,依然枕在锦缎香熏枕上,淡淡说道:“来我这里。”
谢开言辨别一下方向,爬到床头,屈膝跪坐,念叨:“玩……。”
这种坐姿似乎无意显示了她的失智,倘若在平时,谢族人向来是不跪天乞地。
“玩什么?”他伸手将她拉趴下,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温热。
她在袍袖里掏了掏,发现不见了东西,随后爬到床里,胡乱翻开被卷和床幔,一阵寻找。
叶沉渊从被里伸出手,指尖夹着一个小巧的孔明锁,道:“在这里。”
谢开言慢慢爬回,伸手抓去。他却说道:“过来。”揭开被子一角,拍拍床面,示意她躺在身边。她呆滞看了片刻,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径直坐着不动。
“你不冷么?”
她的眼珠不由得动了动:“冷……。”
“过来。”
谢开言合衣一滚,滚到叶沉渊身边,抓过孔明锁,随手一抽,拉散了木条,被砸了满脸。她咕哝一声,他掠了掠嘴角,伸手拈过被子,替她掩好身子。
谢开言躲在被褥下玩了半宿孔明锁,拼凑不成,最后发作起来,抓起木条就要朝着纱幔砸去。叶沉渊早被唤醒,忙捏过她的手,摆弄一下,道:“这样搭。”
他手把手教会她搭建起孔明锁,天色透过纱屏,降下一尺薄薄如玉的光芒。她枕在他的胳臂上,逐渐睡着,面色也蒙上一层柔光。
叶沉渊移动手臂,将她安置在软枕上,她惊醒过来,踢了他一脚。
他起身取过浸汁漱口,由着宫娥司衣、敷面,动作轻缓。但凡有一点响声,她就不耐地滚动一下,踢开一点被子。
最后叶沉渊下令道:“都退下去,不准进来。”
众侍从依令退出寝宫,远远侯在街外。
叶沉渊替谢开言裹好被子,确信无一丝袍角露在外,穿着朝服走出殿外,登车去了皇宫主持早朝,应对新一轮的政议言谏。
寝宫内外寂静如水,鹤嘴缓缓吐送安神香,四周不闻任何声息。
谢开言起身穿好靴子,在地衣上蹭去靴底残存不多的沙砾,朝着司衣间走去。瑞霞帘幕重重落下,铜镜格橱拢上清光,在晨曦中静默。她掀开帘帏,推开一扇金结挽饰的木门,拾阶而下,便到了寝宫底下的地宫里。
丈许长的冰块如雪被一般,密密麻麻平铺在地面,围簇中央一座石池。池水清亮,反射一丝光亮,走近,才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谢开言记得这个叫做冰泉的石池。十年前,正值她发色枯萎,濒临毒发殒命时,叶沉渊抱着她,抬手阖上她的眼帘,亲手将她放入冰泉之中。泉水中虽加入了保暖的药剂,也让她冷得颤抖,她请求他不要封存她,宁愿就这样毒发死去,他搂住她的身子低语:“十年才能配置出解药,等我十年。”随即看着她缓缓沉入水底。她最后记得的,也只是他的掌纹,轻轻一刷,阖上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记起全部事情,却没有时间去伤痛。
句狐死在她怀里,留着最后一点气息,悄悄说道:“少源被抓进太子府。师兄派摸骨张来追杀你。好好保重。”
那个时候,谢开言早就惦记上了摸骨张,因为只有他见过谢飞。只是摸骨张为了保住自己及阿吟的性命,不敢有意泄露谢飞的软禁之处。眼见失去二皇子和句狐,她的气息翻滚起来,险些冲破罩门。
摸骨张果然来了,谢开言忍痛施计,用舌底压住寒蝉玉,被他捣鼓成痴呆之人带进张馆。
摸骨张的手艺以旁门左道居多,尽管她有意运力抵制他的麻药及针灸,还是被他牵发了头顶的沙毒,苦于言语不利,她由着他捣鼓开去。
最令她愠怒的,便是摸骨张口口声声断定,是她自己引发旧疾。却不知,他的几枚透骨银针下去,她的穴顶罩门早就被他破开,让她离着僵死之境也不远了。
她拼着最后一丝神智,不使自身陷落混沌的深渊,毒发之时偶尔糊涂,她也要极力转醒过来。
辗转来到太子府,谢开言没想到能刺探到的消息更多。北理之伐、少源死前暗示的聂无忧的下落、谢飞的病情,一点点浮出深潭似的水面。她推断,故友聂无忧既然放她出川,势必会遭到叶沉渊的报复,因此她随意游荡,发现只有东角冰库不准入内。
冰库连接运河的沟渠,少源身形瘦弱,挣脱锁链,随水飘荡出尸身。花双蝶为安抚受惊吓的谢开言,曾细细诉说过少源的死因,是左迁的无心之失。然而谢开言想到一个问题:聂无忧是不是也被关在里面?
翌日起,后苑花园里的贾抱朴不见客了,专心炼丹,据说是续补天劫子的职责。
可谢开言宁愿相信贾老怪是找到了新的趣事去做,十年前,他可是以医死人而闻名。
聂无忧还关在冰库里,被贾抱朴试验各种药丸,想必身子落得羸弱不堪。冰泉之水由特殊药材炼成,能护住最后一点心脉,她需要用冰泉裹住聂无忧,将他带走,逃开太子府众人的摧残。
只是现在,她被北理国的军情牵制住了脚步。很早前郭果就告诉她,宇文家有动用水运大队的意向,安插自己人入转运署。她能推断是与战争有关,然而有一点让她没想到,叶沉渊对北理的征讨竟然是如此早。
花双蝶在南城文馆邻家找回了糯米,递交给御床之前站立的谢开言。
谢开言接过,听着花双蝶低声问司衣的宫女:“有落红么?”
宫女摇头。
花双蝶低低一叹,细细替谢开言穿好衫裙,裹好斗篷后,便说道:“阎家绣女坊开张,昭容娘娘带我去贺喜,顺便要我指点下绣女的针法。”
吩咐众人护好谢开言,花双蝶便登上车辇,随着齐昭容直奔东城。
谢开言抱着糯米走去合黎宫,看望昏睡不醒的李若水。
容娘在旁低声哭泣。
谢开言放下兔子,道:“米送你……。”
容娘红着眼睛说道:“偌大个太子府,竟然就太子妃惦记着公主。”
谢开言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后花园游荡,采摘奇香四溢的花朵,塞进纱囊里。
叶沉渊的早朝还未完毕,医庐内的伺药小童哭着跑来,说道:“大师已登仙,请贾总管主持敛葬之事。”
贾抱朴长叹一声,替天劫子细细换过白袍,将一粒夜明珠大小的香尸丸塞入天劫子嘴中,处理完所有丧事,并将消息发到宫中。依照华朝典历,宾客丧生,尸骨需回故土安葬。贾抱朴捏着天劫子的手腕,细细念了一段道教的《救法经》,躬身施礼道:“送大师!”
一时之间,铜铃叮当,素旗高举,朱红大门次第推开,延绵出一条宽阔的大道,送着棺椁车缓缓离去。
天劫子走得安详而从容,眉间的皓雪不染一丝尘埃。
谢开言目送马车远去,怔怔走到水榭旁,靠石而坐。
霜玉转头说道:“这儿风冷,替太子妃取来围屏及暖手炉。”支开了宫女。近侍一如既往远远侯在院外。
谢开言转过脸说道:“齐昭容派你来的?”
霜玉受惊吓不少:“你没疯?”
谢开言不答反问:“你想过没有,齐昭容特意调出花总管,将你拉在府里,唤你来对付我,她的居心是什么?”
霜玉将信将疑地看着谢开言,眼光不时瞟着谢开言数日来常常坐定的石块。
谢开言看着水面淡淡答道:“齐昭容早就攀附上阎家,又担心你知道她太多的秘密,才想出这条毒计将你除去。我一旦落水受惊,你就是最大的疑凶。你觉得到那时,齐昭容会不会保住你的小命?”
正说着,假山石块连番陷落,谢开言的身子倾斜一下,靴子不差分毫踏上了霜玉撒落的琉璃珠子。只见谢开言无一丝迟疑,径直朝着水榭扑去。霜玉大惊,扑过去拉住她的身子。
谢开言反手抓住霜玉衣襟,用下坠之势拖着霜玉滑进冰水里,不出片刻,霜玉换不了气,浮尸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