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里最是天寒地冻,官道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刚被车轮碾过的痕迹很快便又被覆盖,马车一走压得积雪嘎吱嘎吱的响。这天地间,除了这积雪被碾压的声音,便再没有其他——
前面镇上酒馆里的王二采购回来驾着马车,在这寂静的路上忽然便听到一阵奇怪的呼噜声。冰天雪地里都能听到呼噜声,那不是自己幻听,就是遇上鬼。
王二是不信鬼的,于是他想到自己车上还有半路搭车的另一个人,便回头去看。
那人裹在一身狐裘披风里,连脸也被披风的帽子遮住,此时也正转过头来,用清甜的女音道:“大叔,赶车睡觉很危险的。”
王二囧了,他没睡觉啊——
就说这么一个娇小的姑娘,打呼噜也不会那么奇怪——既然不是他们,可这呼噜声又是哪儿传来的?
马车在雪地里走得很慢,越走那声音却是越大,王二突然停住马车,就向路旁的一棵树探看走去。
树下那白白的一团几乎与雪色融在一起,却随着响亮的呼噜声微微起伏。
打消了野兽的疑虑,王二扒开雪那么一看,竟是个出水白莲一般的少年,面容恬静,清新纯净得如同这皑皑白雪一般纤尘无染。
王二这辈子也没见过有人能长成这样的,就好像不是血肉长的而是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走出来的小仙人——要真是血肉长的,怎么能在这天寒地冻里睡在野外呢?这是要冻死人的啊。
“小兄弟,小兄弟醒醒!”
车上的人这时也跳下车走过来,“大叔,有什么事吗?”
王二每次听到她喊大叔都很想内牛满面,他其实还年轻啊,不想被人叫大叔,喊大哥就可以了啊~
“姑娘,有个小兄弟睡在这儿了,这么冷的天会冻死的。”
小姑娘走近蹲下身瞧了瞧,还伸手去捏了捏人家的脸蛋——同为男人的王二都没敢去碰一碰那个漂亮得完全不真实的少年,小姑娘却全无芥蒂。只是那只青葱似的小手衬着少年纯净的脸庞,那画面好看得让人心里噗通噗通的。
“大叔,带上他一起进城吧。”
“好好!”他道这小姑娘倒也心善,自己本来想要叫醒他,谁知却叫不醒,也正犹豫着先带他进城,好歹别出人命。
马车缓缓驾行在雪中,压出的两道车辙再次被大雪掩埋了踪迹。
蜀镇这个地方长久以来都是沧州往蜀中的要道,不仅商业繁华更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
马车在酒馆门前停稳,王二回头看看车上的两个人,问道:“姑娘,我就带你到这里了,你在镇上有落脚的地方没有?”
“谢谢大叔,落脚的地方我自己找就好。”那毛裘的斗篷始终遮着她的脸,让王二看不到她的面容颇觉可惜。
不过他没有时间过多的纠结于此,回头再看车上依然熟睡的少年时,微微的发了愁——人是带回来了,可就是不醒,这该把他放到哪儿?
他自己没家没业也只是给酒馆店家做活儿,如今捡了这么个大活人回来还真不好办。
那小姑娘没走,站在跟前,瞧见他的犹豫笑道:“大叔,就把他交给我吧。”
“这样好,这样好——”只是,这小姑娘自己都还没找到个落脚的地方,又该把他搬到哪里?
小姑娘四周瞧瞧,葱白粉玉的手指一指街对面一家客栈道:“就那儿吧。”
王二顺着她的手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那家店可是不地道,当地人就算不知详情也模糊明白个大概,所谓黑店。
可是小姑娘站在门口嗓音清亮,对面客栈的小二已经听到,如今自己再提醒她什么,怕要招人报复。
他只能闷着不吭声,那小二已经过街迎过来,“姑娘,是要住店?”
“嗯,”小姑娘点点头,指着那熟睡的少年对小二道:“你帮我把他搬过去。”
“好嘞~”
大凡不地道的店,喜欢的不一定是有钱的,而是单身的。因为有钱的不一定只身而来,不是只身,就未必吞的下。可是单身的好,不管是肥是瘦,总也是肉。
尤其,是女娃娃。
女娃娃好,不管有钱没钱,至少值钱。
虽然这小姑娘不算只身,还带着一个睡不醒的——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谁会把他放在眼里?而且刚一抬进店里,小二就乐了,掌柜也乐了——如今,那小姑娘能值多少钱他们不知道,但这小子,一定值很多钱。
瞧这清水白莲的模样,书上言小荷尖尖,他却是清莲半绽。纯净的模样尚带了三分稚气未脱净,正是一些有钱人最喜欢的类型。
“姑娘,要几间房?”
“一间。”
“一间?”
“对啊,怎么了?”
“没,没事——上房一间——”小二长长的声音拖着尾音,没料到这小姑娘竟这么不避讳跟一个半大的少年在一间屋子里——不过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差别。
小二一回头,正见那小姑娘拉下了斗篷的帽子,一张小脸白净如瓷莹润如玉,就是一颗上好的珍珠也不过如此。
掌柜笑了,小二也笑了。
这回发财了。
熟睡的少年从雪地里被搬上车,再从车上被搬进店,始终都没有醒过。如果不是那震天的呼噜声,真要让人怀疑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不过,他还不是全无反应的——似乎终于不觉得冷,舒服了许多,人伸展开了,还往被子里拱了拱,继续呼噜。
——要说,这小子人长的美得不像人似的,这呼噜也不像人,活脱脱一牛魔王。
睡成这样,也真厉害。
不过他不醒,于大家都方便。
小姑娘又伸手去捏捏他的脸,看那少年感到不适,蹭啊蹭把脸埋进了被子。
嘿嘿,这手感真好。这脸蛋摸着好,长的也好。嗯,一定值钱。
嘿嘿嘿,她当然不在乎跟他同处一屋,因为他就是那一笔飞来的横财,很快就会变成大元宝,根本不用当个人来看待。
今天她赶路已经累了,初来乍道,明日再寻门路好了。瞅了瞅占了大半张床的少年,她抬脚把他往里踹了踹,扯了半张被子,坐着睡在床脚。
月黑最是杀人夜。
一支竹管戳破了窗户纸,吹进一股轻烟。门闩几下便被挑开,两道人影轻手轻脚打开了房门。这是黑店经常上演的戏码。
黑店也不一定什么客人都吃,也要分能吃得下和不能吃得下的。但能吃的不吃,那是很没有职业道德的。
于是,一个单身从外地而来今天初初进镇的漂亮小姑娘,和小姑娘半路捡来的来历不明的美人少年,这是多么香的两块肥肉。
那两道黑影一胖一瘦,怎么看怎么像掌柜和小二。
——只有两个人么?
绑两个小娃还要掌柜都亲自上阵,看来这黑店也不怎木地。
小姑娘睁着一双眼睛,看两个黑影摸近,虽然不想吓着他们,但总不能继续沉默让他们来绑她吧?她思索了一下比较客气,比较诚恳,比较有建设性的开场白——“掌柜,下次可以换种迷烟吗?不要往屋里吹了,你口臭。”
掌柜脚下一崴差点跌在地上,小二慌忙扶了,两人惊道:“谁?”“什么人!?”
什么人……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她的房间,不是来找她的吗,还问什么人……
嗯,有外人在,她也是不习惯待在床上跟人说话的,于是下了床站起身。
掌柜和小二方才只是因为太意外而被吓了一跳,现在见是这小姑娘,胆子也便回来了——
“你居然没被迷倒?”
“你那迷药实在有点不入流,会伤身的……。”
“小丫头骗子,不用在这里逞口舌之利,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掌柜颇有些面目狰狞,在黑暗中看起来还真有些骇人。他们拔了腰上的砍刀就向小姑娘扑去——当然只是为了吓住她,这么值钱的丫头,他们哪里舍得伤——
可是就听“啊!”“啊啊!”两声,掌柜和小二已经倒成一团,彼此手里的刀不知道扎在对方的什么部位。
而黑暗中,他们甚至看不清小丫头是怎么出的手。
“女侠饶命!”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但刀挨了不能白挨,这点眼力还是得有的。
两人一个被砍了手臂一个被扎了大腿,顾不得血还在流急忙求饶,小姑娘扬起下巴笑笑,“好说。只要你们跟我合作,我自然不会计较。”
“女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们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那——”她指了指床上熟睡的少年,“我把他卖给你们,要给我开个好价钱。”
——啊?这弯儿转的太大掌柜一时没转过来,怎么突然间,又变成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了?虽然从无本的买卖变成了花本钱的买卖,但也是想都想不到的——“没问题没问题!价钱随女侠开!”他忙不迭的应道,生怕小姑娘会反悔。
“那——”小姑娘寻思了一下,算了算——一斤猪肉是……“哎,一斤猪肉多少钱啊?”
“啊?”掌柜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蹦到猪肉上的?
“唉算起来也麻烦,你直接告诉我一头活猪多少钱吧。”
“……。”掌柜是真的不知道她想干嘛了。他努力的把话题拉回来,“女侠,要不这样,我帮您找买家,卖的银子我们一人一半……不不,小的只拿三成……两成!两成就好!您看……。”
这回换小姑娘愣了,“买家?为什么要找买家?你不就是买家吗?”
“哎呦,女侠啊,我们小本买卖哪儿吃得下这么俊的一个小公子啊,我们买他干什么……。”
“黑店不是做人肉包子吗?”
“……。”
“……。”
这还真是……一语惊人。连开黑店的都被她惊了。
掌柜迟疑着开口问道:“女侠……这小公子,跟您有仇?”
“没有啊。”
捡来的而已嘛。
掌柜这就稍稍放心了,解释起来,“女侠,不是黑店就包人肉包子,我们卖人,是卖给那些有特别爱好,专门喜欢这种年少小生的有钱人——能卖一大笔银子!比杀了卖肉赚的多!”
“什么?”小姑娘一听却怒了,“怎么能干那种事伤天害理的事呢!?你们这群黑心肝,不收拾你们姑娘我就白出门混了——”
“啊啊啊——!!”掌柜和小二在惨叫声声里如此哀怨——卖掉他起码还留条命呢,你都要杀人家包人肉包子了,谁比较伤天害理啊——!
有一种行为叫强买强卖。
掌柜这黑店是开了,但做的也就是偷人财务买卖人口的生意,这杀人——杀是杀过,可没包过包子啊。
就连他这种道上混的,一想到要杀了这如花似玉的小公子,还要开膛剖腹掏内脏,肢解切肉剁碎做陷……他都不知道该先打哆嗦还是先反胃。
可这小小的女侠就站在他面前,一副监工模样等着他动手。
——此时他们已经在客栈的后院的厨房,水嫩水嫩的少年就躺在庖猪的砧板上,掌柜手里拿着刀,抖抖索索。
“你,你来!”刀被塞给小二,这小二可是颇有野心的,早想把掌柜顶下去自己盘了这个店,无奈没有本钱罢了。掌柜不敢剁,他偏来剁!
他鼓足了一口气抬刀就剁,手起刀未落,那美貌的少年突然一脚横踹只听小二“啊——”一声撞到墙上,听声音小姑娘确定他的肋骨断了一根,正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疼得的满头冷汗。
然而那少年一脚踹完似乎终于觉得什么,迷迷糊糊的揉揉眼,嘟囔着,“宁宁,我又踢到你了……?”
一睁眼,却有些懵。茫然的看看四周,看看屋里的三个人……
清莲含苞方出水,清新里带着懵懂的茫然,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得人心头一阵荡漾……多么纯洁无辜的少年,他就是人间最美好的那一方净土,有什么人会舍得伤他?
“……这是什么地方?”
小姑娘一双眼睛顿时闪闪亮——这绝对是天生祸水!太好了,幸好这刀还没有下——
她凑过去,忽闪着一双看似纯良的大眼睛,“你睡在雪地里了,不记得了?”
少年茫然的想了片刻,一点头,“多谢相助。我要去找宁宁,不然他该急了……。”
“我带你去找。”小姑娘清甜的笑容就像一块甜度刚好的荷叶糖,连他们这些大叔们看着都忍不住想要上去啃一口。
少年点点头,然后又想起来抬头笑一笑,“我叫笑牙月,大家都叫我笑笑。”
“我叫宝瓷。”
小小的少女拖着大梦初醒还昏头胀脑不分南北的小小少年大摇大摆走出黑店,一个是那初初出水的洁白莲苞,一个是那蕴蕴生辉的小小珠玉,这时的他们,都还只有十四五岁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