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跃进坐着警车来到学校,从老师们手里接过女儿,看到她那副可怕的样子,班主任抢先解释道:“这孩子还想着对面的小流氓,老田你回家可要继续管好她,千万别再让她溜出来了!”
“谢谢!”
他像抓犯人一样,把强头倔脑的女儿关进警车。
驶出校门的刹那,小麦转脸看着马路对面,小超市里只有店主大叔一人,没看到秋收。
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车子飞快地远离学校,远离空旷的南明路,远离这片郊外的荒野。
回到市区家里的时候,她的眼泪差不多也流干了。
田跃进一句话都不想再跟她说了,他能做的只有老本行——看管犯人!
第二天,上海下起多年罕见的暴雨。
在这高考前复习的关键一周,老田向局里请了事假,也是十几年来破天荒第一次。领导爽快地批准了这个请求,反正女儿高考一辈子就一次,慕容老师的命案暂由其他人负责。
老田在家里多装了好几把锁,从里面把大门反锁起来,钥匙只有一把在他手中,没有钥匙就没办法出门——学校是监狱,家里仍然是监狱,这是比死刑更要命的惩罚。
父亲24小时守候在家,一切吃的喝的全由亲戚送来,整个家族出动为她的高考服务。小麦却是心乱如麻,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想不了——想到秋收就忍不住大哭起来,索性逼迫自己不要再想,打开书本复习功课。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高考成绩没问题,收到第一志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她就可以再回去找秋收,他们仍然可以好好地在一起。
于是,她有三个星期没有再见到秋收。
直到高考结束的那天。
酷热的七月。
重获自由的小麦,虽然不知道分数多少,但有种预感成绩还不错。父亲重新投入了案件,不会再像对待罪犯一样看着她了。她再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女大学生那样,忐忑不安地坐上了公交车。
回到南明高级中学,学校已彻底放假,大门紧闭宛如坟墓。
小麦不想再走进这道门,她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独自穿过寂静的南明路——那是魂牵梦萦的地方,就像茫茫沙漠中的绿洲,辽阔大洋上的岛屿。
可是,小超市的铁门同样紧闭。
大概是因为暑期的缘故,没有学生因此也没有生意了——她在外面用力拍打喊道:“喂,有人吗?秋收!秋收!”
几分钟后,店里没有任何的动静。
她把眼睛贴着玻璃向内看去,却发现所有货架都是空的!收银台上也是什么都没有!好像整个小超市一下子被搬空了?
小麦焦急地站在店门口,等了一个钟头过去,却见不到半个人影,烈日曝晒底下几乎中暑晕倒。
她知道附近还有居民区,便忍着浑身汗水走过去,总算找到了居委会。
秋收家的小超市,也是这里唯一能买东西的地方,居委会阿姨们都认识店主大叔。
听说小麦要寻找秋收父子,阿姨们长吁短叹起来:“小姑娘,你不知道?他们家破人亡了啊!”
“啊?”
居委会阿姨娓娓道来——就在小麦离开学校不久,秋收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店主大叔焦急地四处寻找儿子,几天后的暴雨之夜,他被南明路上一辆大卡车撞死了。少年至今仍然无影无踪,店里遭到一伙流氓洗劫,还是居委会帮忙给小超市关的门。
小麦一句话都没再说,顶着烈日回到小店门口,靠在树荫下等待她的少年。
从上午等到傍晚,不知流了多少汗水,直到夜幕完全笼罩了她,泪水才汨汨地流下来。
深夜,她回到家里,又抱着枕头哭到天明。
2000年的暑假,田小麦再也没有见到过秋收。
后来,她又去过几次南明路,发现小超市已被其他人盘下,人们忘了那对来自西部乡村的父子,似乎他们从没来过这里。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她无聊地闲在家里,等来了大学第一志愿的入取通知书。她也学会了用电脑上网,第一次在“榕树下”网站读到了今何在的《悟空传》,就像看《大话西游》电影一样,再次让她泪流满面。
两个月后,小麦成为了大学生。
虽在不同的学校,钱灵依旧是她的死党,却始终未能恢复到高中时代的亲密。
田跃进头上增添了许多白发,仍未破获慕容老师的凶杀案,第二条致命的紫色丝巾,还躺在公安局的物证库里。
四年后,田小麦顺利地度过大学时代,成为一个令人羡慕的外企OL。
至于,那个叫秋收的少年,却在残酷的时间洗刷下,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时间,人世间最残酷的是时间。
三十四
2010年,12月。
冬夜,凌晨。
田小麦从回忆中醒来,恍然若失许久,才确信今夕是何夕。
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腑的痛。
打开晕黄的台灯,看着镜中自己的脸,二十八岁的脸,竟然如此陌生?
低下头来,看到手指上的卡地亚钻戒。
一点一滴,一分一毫,从坟墓中挖掘出被自己遗忘的记忆,挖掘出十八岁芳心破裂后的碎片,这才明白那么多年来痛苦的源头,也明白了难以治愈的抑郁症的病根——还有,那个站在深沟前的梦的缘起。
也许,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放弃造成的。
她本可以和那个少年私奔,本可以远远逃离学校和父亲——可是,高三学生的她做不到,恐怕任何人都做不到。
这是命运注定的餐具与杯具。
她不敢面对那道深深的伤痕,害怕一想起来就再也无法自拔,更不敢面对自己曾经的怯懦,担心一想起来就再也无法宽恕自己。
所以,她选择了遗忘。
她不是不能回忆,也不是不愿回忆,而是不敢回忆。
在十年的漫长的无意识中,她抹去了记忆中关于秋收的一切,似乎这个身世凄凉的少年,从未来到过这不幸的世界上。
然而,那个梦却永远都遗忘不了,就像一个无法删除的程序,定期在每个夜晚悄然启动。
这辈子再也走不出这个恶梦了。
凌晨三点,小麦再也无法入眠,听窗外淀山湖的波涛声,便重新穿戴整齐衣服,想要出门走一走。
因为,她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回忆起来?发生过的这一切,还是彻底遗忘更好吧。
悄悄走下楼梯,屏着呼吸打开大门,来到寒冷的月光底下。别墅大门正对着湖岸,不时吹来寒冷刺骨的风,幸好她已裹上大衣,又加了一条围巾,瑟瑟发抖地来到湖边小径。
虽是凌晨,湖边却亮着一排路灯,不知是给人用还是给鬼用的?
小麦一身白色大衣,孤独得像个幽灵走过。湖水就在脚边拍打,她渴望这样的夜晚越冷越好,冷得可以冰冻心底的记忆,不要再跳出来折磨自己了。
忽然,她看到前方的路灯底下,躺着一双男人的黑皮鞋。
湖水不断打到鞋尖上,差不多两只鞋都已湿了,再看四周并无半个人影——难道有人半夜下水游泳?在这么寒冷的水里不是自杀吗?
小麦越想越奇怪,蹲下来仔细看那双鞋子,若是正牌真货起码得上万元。皮鞋尺码也比普通人大一些,应该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的,看风格又像是中年以上有钱人的——
她想到了盛赞的爸爸。
虽然,小麦从不注意男人的鞋子,但今天盛先生穿的确是一双黑皮鞋。
又一阵寒风带着湖水扑上来,几乎打湿了她自己的鞋子,令人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
她沿着湖边跑回别墅,拍打三楼男朋友的房间。
盛赞打开门,揉着模糊的双眼,又兴奋地抱住她说:“你终于来了!”
“你想哪去了!”她用力挣脱,“快去看看你爸爸还在不在?”
“什么?你什么意思?”
“快啊!”
小麦拖着他来到二楼,敲响他的父母的房门。
等待片刻,盛太太打开了门,盛赞面色尴尬地问:“爸爸呢?”
“你爸爸?”她回头喊了一声,“喂,老盛!”
房间里什么声音都没传来,盛太太打开所有的灯,回去找了一圈,才露出疑惑的神色:“奇怪,你爸爸不见了?”
三十五
星期天。
从凌晨时分开始,度假村全体人员出动,四处寻找盛先生的下落——可惜除了一双皮鞋以外,丝毫没有他的踪迹。
清晨六点,警方也赶到淀山湖畔,派出巡逻艇到水面搜索。根据留下皮鞋的位置,怀疑他可能投水自尽?不过,自杀一说被盛赞母子矢口否认,盛太太坚称丈夫性格坚强乐观,最近事业顺利生活稳定,绝无任何轻生理由。
盛先生的手机留在别墅里,随身物品也都还在,只是穿走了身上的外套。显然不太可能故意出走,要么就是遇到意外,落入寒冷的湖水之中?警方开始组织水面打捞,忙碌到下午也没结果。盛赞母子害怕得不敢看水面,担心真会浮出一具尸体。警方又怀疑盛先生是否被绑架或谋杀?盛太太表示丈夫做人向来低调,从来没有仇家,不太可能遇到这种事。
田小麦和男朋友一起着急,安慰流泪的盛太太,好像已成了盛家的儿媳。她是真心实意为盛先生担心,祈祷不要真的出事,也让盛赞和他妈妈非常感动。
盛赞的情绪越来越差,看得出父亲对他的影响巨大,他不敢想象父亲会遇到什么危险?没有了父亲的存在,他就像一只孤独的落叶,即便缩在小麦怀中也会抽泣。
黄昏时分,站在寒冷的湖水旁,她低头看着手中戒指,这枚耀眼夺目的卡地亚钻石,是否给盛赞的爸爸带来了厄运?
盛赞和妈妈留在度假村,至少还要再等待一夜,绝不放弃任何希望。他们决定让小麦先回去,不必留下来一起折腾,由司机开车送她回市区。但她还是放心不下,想要第二天请假陪伴他们。盛太太拉着她的手说:“小麦,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但无论如何请先回去吧,盛赞的爸爸一定不会有事的,听我的话,好吗?”
未来婆婆的这番话语,迫使小麦告别了他们,坐上旅行车离开度假村。
晚上八点,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又给男友打了个关心电话,依然没有盛先生的消息。
坐卧难安许久,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最后一次遇到盛先生,是在她和盛赞发生矛盾之后,盛先生进来给儿子说情。记得他要离开的时候,却出人意料地提到了网购,难道他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网购爱好者?或者就是一个资深的淘宝老买家?因此,他才不介意未来儿媳沉迷于淘宝?难道,盛先生也在“魔女区”买过东西?甚至,他也是“魔女区”的受害者?
小麦忧心忡忡地打开电脑,进入淘宝阿里旺旺,呼叫“魔女”。
“魔女”并不在线,她打出十几行“在吗?”,等待了一个钟头,却没等来神秘的店主。
小麦愤怒地敲打拳头,眼皮却如铅般沉重。从凌晨三点开始,她就没有再合过眼,没有休息过一分钟。面对电脑屏幕上的“魔女区”,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迷迷糊糊地倒在了床上……
三十六
她做了一个梦。
还是多年不变的荒原,梦中的她终于分辨出——那是南明中学外的原野,是慕容老师带自己走过的小径,是跟少年一同放风筝的乐园,也是那束黑夜火焰点燃之地。
缓缓走过遍地的野蔓,却如这个季节一样枯黄萧条,再也没有麦浪似的未来,只有布满荆棘和碎石的荒漠……
再次,看到那条沟。
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沟。
她,跨了过去。
坠落,无限地坠落,坠落到时间与空间的尽头……
田小麦落在了自家阳台上。
一阵寒风迫使她睁开眼睛,同时听到嘈杂的汽车喇叭声,来自十几层楼下的马路。她站在阳台的栏杆边,腰腹紧紧贴在上面,就像即将伸展双手,横空跃下万丈深渊,真正坠入地狱下的深沟。
本该是吓得浑身冷汗,当即倒在阳台地砖上,她却异常冷静地站在原地,好像这并非一场梦游,而是自己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为什么?没有勇气跳下来?
或是,怯懦地逃避?逃避让她痛苦的世界,逃避从坟墓里挖出的记忆,逃避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
低头看着手指,卡地亚钻戒依然闪耀。
这不是她的人生!
她的人生自从十八岁那年,自从在高高的摩天轮顶部,自从与他在地铁站前广场分别,就已经划上了休止符。
至于,接下来度过的十年,不过只是一场幻觉!真实的幻觉!
既然是幻觉的人生,那还有什么好珍惜的?
小麦回屋披上一件大衣,出门走出大楼。子夜时分的街灯,照亮脸上寒冷的泪光,头发被肆虐的北风吹起,似乎只要再猛烈一些,就能将整个人卷到空中。
她想走过马路,却没有选择横道线,而是笔直地从车流中穿过——晚上十二点,依然有许多汽车飞驰而过,这种时候多半是超速行驶。最近常有几个富家子,开着改装过的大排量跑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侵扰居民们的好梦。
其实,在田小麦朦胧的眼中,这条车流如织的午夜马路,已变成空旷无人的南明路,变成十年前那片黑色荒野,她只是想去学校对面的小超市,寻找曾经属于过她的男孩。
突然,一辆黑色的马自达6,以七十码的时速穿过路口,毫无减速地冲向马路中间的她。
直至离她不足十米之遥,马六的司机方才醒了过来,发出急刹车的刺耳声音。然而,车子仍以不可阻挡的惯性,眼看就要撞到一动不动的小麦身上。
不到一秒钟,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往旁边横拉过去,差不多拽开一米多的距离,马六正好从她原来位置冲了过去——若再晚半秒或一米,她当场就得血溅五步!
小麦这才意识到危险,发现自己仍站在马路上,拽住自己的那只手已脱开,同时旁边响起金属的摩擦碰撞声——午夜路灯底下,有一辆黑色的轻型摩托车,刚刚擦着地面飞出去,溅起许多骇人的火花。轻摩上坐着个黑衣男子,幸好戴着结实的头盔,否则会死得很惨。
终于,马路上所有的车都停了下来,包括差点撞死小麦的那辆马六。
轻摩上的男人艰难地起身,将沉重的车子抬起来,仿佛恶灵骑士跨上车座,重新发动驶到小麦跟前,并向她伸出了手。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乱了她出窍的魂。
田小麦下意识地将手伸出,紧紧握住“恶灵骑士”的手,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上来!”
她根本无法抗拒这个男人,就像得到神的命令,跨坐在轻摩的后座,从背后抓住骑士坚硬的腰。
“坐稳了!”
骑士转动一下把手,车子如箭似的飞了出去,留下前后数辆车里目瞪口呆的人们。
夜,越来越沉的夜,没有月光的夜,寒风凛冽的夜,千里走单骑的夜。
穿过数条宽阔的马路,小麦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感觉他的身体那么温热。而他的肩膀受了伤,几滴鲜血从外套里渗透出来。
毫无疑问——刚才是他救了田小麦,若没有这辆轻摩及时赶到,冒险将她往旁边拉了一把,她必然被刹不住车的马六整个撞飞!而他也是高速赶到,在拯救小麦的同时,自己也刹不住车,贴着地面飞了出去,才会为她而受了伤。
再也看不清周围的路,他也没说过一句话,向着城市边缘飞驰而去。寒风从耳边狂啸而过,似乎所有头发都要冲上天去。她把脸贴在他受伤的肩膀上,毫不在意刚渗出来的血痕。
寒冷刺激她瑟瑟发抖,午夜狂奔的速度冲击着心脏,随时有摔下去的感觉。但在这样的瞬间,心底却流动着一阵强烈的幸福。
因为,小麦有一种感觉——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