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特别是今晚的电闪雷鸣,有个雷几乎刺破耳朵,就像专门为我打的,我吓得缩在床上不敢动。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2000年7月3日,星期一。
雨,还没有停。
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
2000年7月4日,星期二。
我不会再回去了,永远不会再回南明高中了。
2000年7月5日,星期三。
他,肯定已经死了!
2000年7月6日,星期四。
我杀了他!
这是钱灵的日记的最后一页。
从此以后,她没在日记本上写过一个字,却仍然小心地珍藏在身边。直至她搬到这里,正好庭院里有棵梅树,便将这个记录着“杀人秘密”的日记本,埋葬在梅树下的泥土中。
小麦合上日记本,再也流不出泪水了,急促地呼吸钱灵住过的空气。她终于明白钱灵临死前写的“我杀过人”,指的就是将秋收关在地下室这件事!
如果,钱灵知道秋收其实还活着,能不能减轻她的内疚和痛苦?
她的目光飘出窗外,落在冬至夜孤独的梅树上。
十六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
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
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
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
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还记得那些寂寞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冒起胡须
没有情人节也没有礼物
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
可我觉得一切没那么糟
虽然我只有对爱的幻想
在清晨在夜晚在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午夜的地下通道,两个满头长发的流浪歌手捧着吉它,唱着这首汪峰的《春天里》。
这里距火车站不过两百米,头顶就是通往遥远北方的铁轨。地下通道里有常年无法散去的气味,顶上昏黄老旧的灯光坏了一半,剩下一半也不时如鬼火闪烁,正是标准的恐怖片拍摄外景地。坟墓般寂静的通道,只剩下这嘶哑激动的歌声,只剩下两个流浪歌手,还有一个偶然路过的男人。
路过的男人停下脚步,看着流浪歌手的吉它,像尊雕塑似的独自围观。
他的名字叫秋收。
同样的冬至夜,冰冷彻骨,黑夜茫茫,同样的孑然一人。离开郊外的墓地,秋收没有回去清理密密麻麻的货款帐目,而是像个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游荡在难得清冷的街头。他习惯性地来到火车站,在冬至这样的夜晚,广场上仍有过夜的人群,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味。他看到两个巡警走了过来,便低头走入附近的地下通道。
他听到了《春天里》。
“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他想,自己注定将老无所依。
如果,一定要为自己找一个埋葬的所在,他希望是十年前的春天。
两个流浪歌手依然在歌唱,也许是今晚找不到住宿的地方,索性一夜高歌抵御寒冷。看着那两把不断发出共鸣的吉它,秋收禁不住想起了相同的地下通道的岁月。
他在广东漂泊了七年,广州、东莞、中山、南海、顺德、佛山、惠州、珠海……珠三角几乎每个城市都跑遍了,却从没去过近在咫尺的香港澳门。
最后一年,他在深圳——严格来说是深圳市富士康区,他是一线的操作工,没日没夜扑在流水线上,只有加班才能挣到超过最低工资的钱。最后一个月,感觉双脚都与流水线连在一起,双手也被粘在操作台上,如同机器传送带上的零件,不停组装那些IPHONE手机部件。身体里不再有血液流动,双手碰撞时发出金属声,肌肉也变成灰色的钢铁,关节变成液压齿轮,躯干布满电线和开关,密密麻麻印满操作说明。他的脸已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而是一张闪烁着数字的屏幕!整个厂房再没有一个人,只剩一台台类似人形的机器,每一个都有金属手臂,两条金属支架固定在地面,顶上布满红色数字的屏幕,一丝不苟地操作着,以超过人类十倍的效率,飞快装配漂亮的IPHONE……
那个瞬间,秋收感觉再在富士康这么干下去,随时随地都可能再度跳楼自杀。
他选择了辞职。
刚好碰上全球金融危机爆发,许多外贸工厂裁员,等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工作。这是秋收最落魄的时刻,只能从群租房里搬出来,一日三餐都无着落,怀里只剩几十块钱,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就是那把跟随多年的木吉它。他栖身在火车站外的地下通道,在汹涌的人潮经过时,像个乞丐边弹边唱,期待路过的人们扔点钞票。在午夜无人的时刻,他也依然在地下弹着吉它,只想驱散寒冷与寂静。至少,有一把忠诚的吉它陪伴,要比当年被锁在魔女区地底的数十个小时幸福多了。
秋收弹得最多的歌,是伍佰的《美丽新世界》……
三个月后,他在地下通道里弹吉它挣满了三千块钱,买了一张北上的火车票,重回那座给他伤心记忆的城市。
回到阔别多年的上海,这座城市又已变幻了许多模样,秋收却住进滚地龙般的群租房,用六百块钱买了台二手电脑,开始淘宝店主的生涯……
十七
2010年12月23日。
田小麦向老板请了几天事假,同事们都以为她陪男朋友出国度圣诞去了。
她必须找到秋收,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死去的人们。
上午,她仔细查看古飞的手机,在密密麻麻的通讯录里,有个名字后面带着括号(仓库)——“魔女区”的仓库管理员?从网上看那么多的货物,堆在古飞房子里只是个零头,必然有更大的仓库。
她冷静地想了套说辞,然后用古飞的手机拨通那个号码。
“喂?”
电话那边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小麦用春风拂面般的语气说:“您好!我是阿秋的朋友,现在我已接替了古飞的工作,阿秋让我到仓库来看一下货。”
“他不是都折价处理给我的老板了吗?”
幸好她脑筋转得快:“是,但有件货他想自己带走。”
“好吧,下午再过来吧。”
“对不起,能告诉我具体地址吗?我第一次去怕找不到。”
对方不耐烦地报出一个地址,果然是位于郊区的工厂仓库区。
午后,小麦早早出了门,包里藏着钱灵的日记本。
她不敢打扮得太好,怕被仓库管理员看出破绽,在衣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大学时留下的羽绒服,穿起来很像刚毕业的大学生,这样就符合伪装的身份了。
不过,她没急着坐电梯下去,而是去楼下老丁的家门口,敲了好久的门都没反应。连续几天找不到他了,也没在小区里看到过他的出租车,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小麦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前往外环线附近的那间仓库。
一路看着萧瑟的冬天,来到那条集装箱卡车出没的路上,两边都是各种工厂和仓库,好不容易才找到门牌号码。穿过一条深深的走道,她见到一座巨大的建筑,体积如同世博会的某个场馆。仓库有个供卡车直接进出的大门,她绕到一扇小门前,按响外面的门铃。
等了好久,才有一个中年男人打开房门,正是上午通过电话的男人。
他一看是个穿着普通的女孩,又未化什么妆,便没对她产生怀疑,带着她走进仓库内部。
小麦惊讶地看着仓库,至少有两个宜家那么大!货物从地面堆到十米高的架子上,既有木箱装载的庞然大物,也有许多个堆在一起的小纸箱,仅从外表难以看出装着什么东西——但她相信这个仓库里装着整个世界——本店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没吓着你吧?”管理员见怪不怪地说,诺大的仓库充满他的回声,“这里全是阿秋的货,他经常亲自押送大宗货物进来,阿飞差不多每天都来提货。我亲眼看着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也不知道是怎么卖掉的,我估计现在仓库里的货至少值一千万吧。”
小麦按照既定的计划,装模作样掏出手机说:“哎呀,我的手机没电了!大叔,能不能借我手机用一下?我要给阿秋打个电话。”
“小姑娘,你怎么做事的啊?”
看着管理员不爽的表情,她强迫自己摆出撒娇样:“大叔,求求你了,我有急事找他呢。”
大叔到底心软,经不住美女这么纠缠,就把自己的手机交给她:“快点哦!”
“谢谢!”
小麦接过手机躲到一边,迅速输入秋收的号码,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仓库失窃!你快回来,帮我想想办法!急!”
短信发出后,就从已发送短信中删除,免得被管理员发现。她又装模作样说了几句话,好像是跟秋收通过电话,才把手机还给管理员。
随后,小麦离开仓库,但没走远,就躲在进入仓库的路边。她找了一个背风的角落,将羽绒服领子竖起来抵御寒冷。
十八
下午五点,夕阳差不多快要落下,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郊外仓库的小道边,田小麦等了足足两个钟头,不停地在风中跳着保持体温。她决心就算等到明天早上,也会永远这么等下去。
暮色中的西风越发猛烈,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流,将她的长发高高扬起。就在冻到鼻子几乎塞住时,她远远看到辆黑色轻型摩托,骑着一个戴着头盔的黑衣男子。
即便看不到他的脸,她也能确定就是他!
等到轻摩飞快地靠近,小麦突然从旁边冲出来,冒着被他撞倒的危险,迫使他紧急减速下来。无法看清头盔后面的表情,但她猜得出秋收一定非常惊讶——她怎么会在这里?
但他立即反应了过来,无情地甩开她抓住轻摩的双手,调转车头向外面飞驰而去。
小麦拼命地在后追赶,一直追到黄昏的马路上,但双腿怎快得过轻摩轮子?只见那个黑色的骑士,已在夕阳中渐渐远去……
她站在马路的中心,绝望地大喊起来:“秋收!我要告诉你:我一直爱着你!我的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我从来,从来没做过伤害你的事!请你回来!”
喊完最后一个字,她虚脱地倒在马路上。含着泪水的眼睛,看着寒冷的天空越来越暗,看着夜色渐渐布满荒野,看着细雪从浓云间飘落下来。
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在这个时刻降临到她的脸上。
倒在马路中间的小麦,当即阻塞了交通,许多汽车停下来,包括几辆粗野的集卡。附近也有人跑来围观,有些司机跳下车来,很快围绕了许多人,但谁都不敢来扶小麦——也难怪在如今的社会,谁敢惹这样的麻烦做好事?万一被倒地的人抓住要你负责岂不倒霉?
她看不见那些冷漠的围观的人们,也看不见前后那么多排队的汽车,只看到一片片雪花飘落,冰冷地晶莹地轻巧地落在她的脸上,转眼被温热的泪水融化,却带来一种奇怪的热量,像要把皮肤燃烧起来。
雪,她想让这场雪把自己埋葬。
这时有个警察走过来,是来疏导交通堵塞的,严厉地吼道:“喂,你没事吧?”
她茫然地摇摇头,就当警察要蹲下来扶她时,却听到一辆轻摩由远及近的声音。
警察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小麦继续躺在地上,在愈下愈大的雪幕之间,在早早亮起的路灯之下,看见一个黑色的骑士,飞驰到自己的身边,就像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的盖世英雄。
他来了。
小麦看到那双长长的腿,靠近自己半蹲下来。
然后,她看到一张脱下头盔的脸——被她遗忘了十年,也悄悄储存了十年的脸。
黑夜提前降临,看不清秋收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双手,抱起了躺在地上的小麦,将她稳稳地放到轻摩旁边。她搭住秋收宽阔的肩膀,本能地跨到轻摩后座上,如同坐上十年前的自行车书包架。
警察以及围观的人们,措手不及地看着这一幕发生,看着秋收戴上头盔,发动车子呼啸着离去——此刻,交通广播电台的女主播,欣喜地告诉听众,这条路的交通堵塞解除了。
郊外的黑夜,荒野的道路,狂风与大雪,骑士与美女。
小麦侧脸靠着他的肩膀,将整个身体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双手绕过他的腰抱在一起,似乎就要这样与他融为一体,永远飞驰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黑色长发,沾着刚落下的白雪,透着溶化了的雪水,带着轻摩体内的汽油味,飘扬在2010上海冬夜。
十九
雪夜。
小麦满足地闭着眼睛,坐在轻摩后面回到市区。这是五角场的外围,附近有几所著名大学,街上逛着不少准备过圣诞的大学生。轻摩转进一个居民小区,并不比古飞住的地方好到哪里去,秋收在一个楼道前停了下来。
她重新睁开眼睛,仍然拉住他不肯放手,她怕像从前一样,一旦把手放开,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楼梯昏暗的灯光下,照出秋收平静的表情,他带着小麦走到四楼,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房门。
这里才是秋收住的地方,要比古飞那里干净了许多,房屋装修也是中规中矩,风格竟和小麦家里差不多。客厅摆着沙发和电视机,还有个看似很久没用过的餐桌。这是个两室两厅的单元,还有个房间是朝北的书房,却一字排开三台电脑——这是开淘宝店吃饭的家伙,大概同时开几个电脑方便客服吧。她没看到其他值钱的东西,家具和摆设估计都是房东留下的。
小麦回头埋在他的怀里说:“你的‘魔女区’生意这么好,为什么不住得更好一些?”
“月租两千,我觉得已经住得很好了。”秋收温柔地搂着她的头发,就像摸着自己养的小宠物,“你有没有跟十几个人合住在一个单元里?有没有试过住在违章搭建的临时房里?有没有在夏天的大桥底下过过夜?有没有躺在火车站的人行通道里?”
“别说了!”小麦心疼地封住他的嘴巴,“我知道那么多年来,你受了很多很多的苦,这些全是我的不好,我应该把你照顾好的,这是我的责任!”
“没关系,这些苦并不算什么。”
她明白他的意思——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事情,才是真正的毁灭他的苦难。
“是,我知道没办法弥补你受到的伤害,但是未来可以变得更好,可以住在更好的房子,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们一起来!”
“更好的生活?这不是我的目的,我在淘宝网上开店,苦心经营‘魔女区’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找到杀死我妈妈的凶手,并且替她复仇!”
“你找到凶手了?”
秋收却不置可否地闭上了眼睛。
“听着,我不在乎凶手是谁!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我要跟你说清楚,不能再让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小麦,那么多年过去。”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黑夜里的雪渐渐积起来,“其实,我早已经原谅你了。”
“不,这还不够,你必须要知道一切!”
说罢,她从包里掏出了钱灵的日记本。
秋收疑惑地接过日记本,坐到沙发上小心地翻看。
她的心底也在乱跳,紧张地说了一句:“你可以直接翻到2000年6月下旬。”
五分钟后,秋收缓缓地合上日记本,将头埋到自己的膝盖之间,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不想在女人的面前流泪。
可是,无论他怎么控制情绪,都不能制止自己很快就痛哭流涕。
小麦温柔地抱住他的身体,在耳边安慰:“这就是命运,我们都不能埋怨任何人!”
他痛哭了数分钟,红着眼圈站起来:“我恨了你那么多年,却恨错了对象!其实,我并不恨那张纸条,也不恨你要和我分手,甚至都不恨你把我关在地下。我恨的是那件事导致的后果——我的父亲,在那个大雨的夜晚,为了找我而被卡车撞死,他才是最无辜的人!”
秋收的眼泪已经停止,小麦的泪水却涌了出来:“你知道吗?当我高考结束以后,我又到学校对面来找你,可你已经消失了。”
她重新打开从泥土里挖出的钱灵的日记本,抽出十年前秋收写给她的小纸条——
我心里难受你
秋收看着十年前自己写下的字,怅然若失:“我以为,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