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乎的,我心里也难受你……只是,后来暂时遗忘了。”她躺在秋收怀中,抹去眼泪问:“秋收,你经过了太多太多的事,我想有些事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也许吧。”
“最近几个月,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但得不出真正的答案。”
“你想问什么?”
秋收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双十八岁少年的眼睛,只是多了一些岁月的阴霾。
“人生是什么?”
“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他淡淡地说出答案,就像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又浅浅地微笑一下。
小麦没想到如此复杂的问题,却得到一个如此简单的答案?她皱着眉头思量片刻,觉得这可能是唯一正确的答案。她也给了秋收一个浅浅的微笑。两个人互相微笑着,似乎是十年来最放松的时刻。
“秋收,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十五年前,1995年。”
田小麦变作了十八岁时的表情:“是啊,那年我们都只有十三岁,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吗?”
“那天,在我妈妈死后,我已无家可归,你爸爸带我住到你家里。”
“我想起来了!对不起,那天我对你非常冷淡,我真后悔!为什么那时候不对你好一些?”
“没关系,因为那时候你看不起我。”他早已不再介意了,摸着她的嘴唇,“在这座城市里,从没有人看得起我。后来,除了你。”
其实,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早已经化为幽灵。
“对不起!”她又一次控制不住泪水,抬头却看到墙上挂着的木吉它,“这就是当年你为我弹过的那把?”
“是啊。”他站起来抚摸老旧的木头表面,多年来保养得还不错,“当我最穷苦潦倒的时候,这是我身上最后珍贵的东西,就算穷得连包子都买不起,我也舍不得卖掉它。”
“你再为我弹唱一首歌吧。”
她想,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秋收摘下吉它:“想听哪一首?”
“就弹十八岁那年,当我们被分开以后,你在学校的围墙外弹的那首歌。”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那个凌晨声嘶力竭的歌声,以及随后遭到的殴打,全都涌上了内心及身体。稍稍调整了琴铉,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拨出一串音符。
十年前的凌晨,小麦趴在女生寝室的窗台上,看不到黑夜里他弹吉它的样子。此刻,他就坐在她的面前,只弹给她一个人听。即便,再也无法挽回错失的十年,她仍然深深念着这首歌,念着这个唱歌的少年——如今是一个男人。
他的声线已改变许多,技术也有所进步,想必苦闷的时候一直在弹。唱到副歌部分,并未如当年那样吼起来,那是少年荷尔蒙的激情,如今他不需要火山似的爆发,只要像溪流一样源源不断。
“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它在远方等我,那里有天真的孩子,还有姑娘的酒窝……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叫我慢慢的走,海浪它总是一波波,不要停歇不回头……啦……啦……啦……”
二十
天,亮了。
雪。
再度乘着风势飘舞起来,漫天遍野地覆盖大地。
平安夜的雪。
今夜,大概许多年轻的恋人们,将会站在雪地里祈祷幸福。
但对于秋收来说,活到二十八岁,却从没享受过圣诞节——以前每到圣诞时节,就是工厂最忙碌的时刻,他总是被迫或自愿地不停加班。还记得去年今天,是“魔女区”订单最多的一天,人们都在购买各种特别的圣诞礼物。
踩着一地坚韧的白雪,缓缓穿过冬天的荒野。十年前这片广阔破旧的工厂,已被各种建筑挤压殆尽,只剩这座最后的废墟,如同即将被爆破的暗堡。
他不知道小麦是否醒了?是否还在重温昨晚的欢愉?但他想,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去了。
一粒雪,轻轻落到他的眼里,又迅速地溶化,像泪水一样淌下来。
转入那间残破的厂房,走下地道,再度将耳朵贴在“舱门”上。
这道囚禁过他三天三夜的“舱门”,永远改变了他的命运的“舱门”。
“舱门”里才是真正的魔女区。
门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不是十年前留下的回声,而是此时此刻从舱门里响起的。
魔女区里有人?
然而,秋收丝毫都不惊讶,反而陷入了回忆之中,比如那条神秘的紫色丝巾。
但在他的记忆里,不仅仅只有这条丝巾。
一年前,“魔女区”网店经营已初具规模,积攒起了一笔不小的积蓄,足够在上海买半套房子了。秋收想起了留在老家的外婆——世界上他最后的亲人。
于是,他与春运回家的民工们一同,坐上开往大西北的火车,带着一张二十万元的银行卡,时隔八年回到黄土地里的小县城。秋收没有故意伪装自己,这些年来他的形象已大为改变,就像经历过数年监狱生涯的基督山伯爵,即便回到少年时的玩伴们跟前,也再没有人认得出他了。当他回到老宅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门口早已布满了尘土,只待拆迁队来把它送入坟墓。
外婆已在两年前离世了。
秋收又找到了外婆的坟墓,就在郊外一片荒凉的田野深处,爸爸妈妈的坟墓也埋在那里。
他趴在外婆的坟前哭了很久,又跪在父亲母亲的墓碑前,平静地说——
“妈妈,我会亲手抓住杀害你的凶手,然后亲手杀了他,我发誓。”
“爸爸,我也会为你报仇的。”
说罢,原本晴朗的天空下骤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痴痴地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整个世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就像眼前埋葬在墓碑中的人们,也像是他自己被毁灭了的人生。
秋收顶着大雪回到县城,他还想再看出生长大的老宅最后一眼。满地积雪的街道空无一人,他轻松地越过几乎倒塌的院墙,打开早已腐烂的窗户,进入布满陈腐的屋中,这个寂静的世界如同冰窖,大概外婆身处的墓穴里也没有这么冷吧?
自从外婆离世以后,老宅就再也没有了人,不时有梁上君子光顾这里,把所有能搬的能拿的都偷光了,就连父母结婚时的大木床,也被邻居拆散掉当作冬天的柴火烧了。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大木箱子,那是妈妈结婚时几乎唯一的嫁妆。因为实在太过于沉重,没有人能单独把它搬走,方才幸运地等到了少主人归来。
木箱上的大锁早已锈死,秋收找了一把铁铲,费劲全力才把锁打开。翻开沉重的箱盖,里头全是以前的旧衣服,其中大部分都属于妈妈——看款式都是80年代的,在秋收童年的记忆里,妈妈是个爱漂亮爱打扮的女人,即便在这偏远的小县城,也被大家当作明星看待。人们都说秋收的爸爸虽然老实八交,却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秋收的双手微微颤抖,轻轻翻着妈妈穿过的衣服,好像还在抚摸二十年前妈妈的身体,那个早已化为灰烬的冰凉的身体。
妈妈,应该是他爱过的第一个女人。
就在这个古老箱子的最底下,他看到了一条丝巾。
紫色的丝巾。
二十一
2010年12月24日。
田小麦睁开眼睛,透过窗帘的晨曦,倾泻在长长的睫毛上。她温柔地转过头去,却发现枕边人再次消失,记忆中最幸福的一个夜晚,就以这种残酷的方式结束了。
当她彻底清醒,开始大声呼唤秋收,着急地打开每个房间,再也没有了他的身影。已是上午九点,她给秋收打电话,却发现他已关机。
于是,她狂乱地给秋收发了一条短信——
“为什么?你又一次离去?为什么?不给我与你一起醒来的机会?为什么?不给我每天早上将你吻醒的机会?”
打开窗户才发现满地积雪,就像儿时见过的大雪天,白茫茫一片铺满地面与屋顶,仿佛世界瞬间变得不真实了。她呼吸着窗外寒冷的空气,一团团热气消散在风中,真想与他手挽着手,踏过茫茫雪地,消失在沉沉雪夜。
她耐心地替秋收整理房间,将每样东西整齐摆好。打开衣橱看他的衣服,几乎全是单调的颜色,廉价的牌子,完全不是“魔女区”里卖的那些。不过,她没看到女人的东西,可以放心他是真正的单身。小麦打开他的冰箱,几乎什么都没有,除了十几包方便面,这个习惯倒与她相同。她取出一包面到厨房煮起来,以后她会努力学习烧菜,每晚都让他有好胃口。吃完早餐,她倒在铺好的床上,想象未来的二人世界——还要等待几分钟?几小时?几天?几个月?几年?还是,下辈子?
小麦打开他的电脑上网,去天涯娱乐八卦或晋江耽美闲情,是她除了网购外的最大爱好。
还没打开网页,她先看到桌面上有个文件夹,名叫“客户照片”。好奇地点开来,发现里面密密麻麻的照片,几张脸还有些眼熟——其中一张竟是钱灵的照片!
就在钱灵租住的房子门口,刚好出门的样子,一看就是在马路对面偷拍的。更多的照片却是田小麦自己,大部分都在她家楼下,有她疲倦下班回家的照片,也有她匆忙出门坐进老丁的出租车。
没错,他早就掌握了小麦的情况,也知道小麦是淘宝控的宅女,这个通过淘宝网来人肉搜索不难。同时,秋收也掌握了钱灵的情况,他通过某种方式让钱灵知道了“魔女区”,很容易就让她上瘾了。他的买家里有80%都对“魔女区”有不同程度的心理依赖,而只有钱灵可能影响到小麦。这就是他的精心设计,总有机会通过钱灵的介绍,让小麦来到“魔女区”。
而他也相信,那款紫色的神秘丝巾,就是对田小麦最好的诱饵。
不过,在秋收电脑里的这些照片,最让小麦震惊的一张,竟是在盛赞的家门口。
就是12月10日那晚,她去参加盛赞的生日家宴,结束后盛赞父母一起送她出来,照片把四个人全照了进去。
后面几张照片虽是同时拍的,重点却不在的小麦身上,而是另一个人——盛赞的爸爸。
为什么要反复拍他?其他人都被秋收忽略掉了,有几张瞄准盛先生面孔的特写,在电脑里看得特别清晰,小麦看着有些害怕——不知盛先生现在是死是活?
就是这种心灵感应,让她接到一个电话,恰是盛赞打来的。
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这个时候?她犹豫地接起来,还是保持礼貌:“你好。”
“嗯?干嘛那么客气了?”盛赞感觉这不是情人间的说话方式,但没意识到更严重的变化,“已经两天没接到过你的电话了!”
语气里有责怪她的意思,小麦也确实是心存愧疚,模糊地回答:“对不起,这些天身体不太好,你爸爸怎么样了?”
“哎,现在还是音讯渺茫。我和妈妈都已经回家了,期待警方可以找到他吧。”
“一定会找到的!”
“小麦,今晚我在外滩预订了圣诞大餐,我下午来接你吧?”
“圣诞大餐?”
老天!现在她才想起来,今天是12月24日,平安夜。
“是啊,好不容易才订到的,是外滩看江景最好的位置。”
“哦……可是……可是……”她的嘴唇在颤抖,并非是犹豫要不要去,而是想怎么说才不让他伤心?不,早晚都要向他坦白的,暂时的逃避并不是办法,“对不起!今晚,我不能陪你去了。”
“为什么?”
电话那头的盛赞又惊又急,好似遭遇晴天霹雳。小麦不知该如何解释,悲伤地摇头:“抱歉,以后我会跟你说的。但是,今晚真的不行!再见!”
她强行挂断电话,可以想象盛赞此刻的表情——父亲尚在失踪生死未卜之中,圣诞节遭到女朋友的拒绝,无异于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到一分钟,盛赞又打来了电话,她狠狠心拒绝了来电。
接下来,每隔几分钟,他都会打个电话过来,最后逼得小麦索性关机。
将近中午,还是没有秋收踪影,她决定不再犯上次的错误,这回要长期蹲点守候,不信秋收不会再回来了。不过,她还得先回家一趟,带些日常用品和内外衣服,总不能一直穿现在这身衣服吧。为了出门以后还能回来,她在房间里翻了半天,总算翻出一大串备用钥匙。她在房门口试了试钥匙,确认后才离开。
下楼来到冬日的阳光下,踩着柔软湿滑的积雪,她像个单纯的小女孩,紧张又幸福地伸开双手,用脚踢起一团团白雪,仿佛在为自己跳舞。
“圣诞快乐!田小麦!”
俯身抓起一团雪球,她在心底祝福自己。
二十二
下午。
小麦回到自己家里,心急火燎地收拾好衣服。但她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带上许多小东西,像要准备搬家似的——从此将和他一起生活?
出门前,她又想起什么。回头打开父亲的房间,将他三十六年来的工作笔记,全部塞入一个大包。她想把父亲留下的这些文字,也给长大成人的秋收看一看。
当她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却极其意外地碰上了一个人——老丁。
老丁还好好地活着,正好下楼开车,顺便带上了小麦一程。出租车再次绕过被封的胶州路,看到那栋被烧得焦黑的大楼,是谁谋杀了我们的似水年华?
车子很快开上高架,电台广播里是一个访谈节目,嘉宾是公安局的专家,跟主持人谈犯罪心理学。巧的是小麦认识这个专家,从前是爸爸的同事,还经常来家里作客。专家已说过很多案例,正在谈犯罪心理学的“模仿犯”——他说有一个特别案例,凶手在青少年时代,目睹过自己的亲人被杀害,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长大后就有了心理变态,模仿当初看到过的杀人手段,连续残忍地杀害了七个人!
小麦听到这里不禁起了鸡皮疙瘩——模仿犯?还有一个同名的小说?
她不敢再看窗外的城市,闭着眼睛越想越怕……
2000年的慕容老师、2010年的钱灵,是不是也死于模仿犯之手?
她们不都是死于那条紫色丝巾?遇害时所有的特征和细节,都与1995年南明路杂货店许碧真命案相同!
唯一有可能的模仿犯,就是秋收!
他?
田小麦几乎咬破自己的嘴唇,她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一个人,是他吗?
不错,只有他亲眼目睹过1995年的命案,只有他亲眼看到过凶手是怎样用紫色丝巾把女人勒死的!2000年,十八岁的秋收,是最后与慕容老师在一起的人,谁知道那个刻骨铭心的雨夜,他把老师送走以后发生过什么?
钱灵也是他的“魔女区”的VIP客户,当年正是她欺骗了他,害得他在地底舱门里关了三天三夜,并导致了他的父亲车祸身亡——虽然,他一直以为纸条是小麦写的,但钱灵毫无疑问也是帮凶,更是直接将他关在地下几乎致死的人,他依然有充足动机杀了她!
真的是他?
十年前的慕容老师,也是被秋收勒死的?
动机?情杀?其实,他也喜欢慕容老师——反正老师蛮喜欢他的!或者,他觉得慕容老师的私生活不干净,是个不纯洁的女人就该被杀?至少,慕容老师被杀害的当晚,他是最后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他有充分的作案时间,本该就是第一嫌疑人!没错,他用老师脖子上的丝巾,将她勒死抛尸在废弃的旧工厂!
还有谁?
她想起盛赞的父亲,不是说在湖面上捞起一条紫色丝巾?如果这些丝巾全都来自秋收和他的“魔女区”,那么很可能也是他干的!动机——就是嫉妒!对,他嫉妒小麦和盛赞的关系,他觉得盛赞的一切都来自父亲,就杀死他的父亲来报复?好像这个理由有些勉强?对了,盛先生不是提到过“魔女区”吗?说不定他是在“魔女区”买了某样东西,从而触发了秋收的杀机!
电台节目早已讲完,车子开到了她的目的地。
付钱下车,小麦本想以冲刺的速度跑回秋收住处,却鬼使神差地转进路边超市。手里已经有很多东西了,她先寄存在超市的箱子里,然后到货架上狂扫一遍,就像即将结婚的小媳妇,购买了大包小包吃的用的,收银员还以为她是新搬来的租客呢。
加上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手里提着几十斤的重量,好不容易走回秋收住的搂道,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四楼的房门。
房间还与她临走时一样,中午秋收没有回来过。小麦将从超市买来的水果放好,把速冻食品放进冰箱,好像他很快就会回来,需要给他削一个苹果,或煮一包汤圆?
等到她满心欢喜地关上冰箱,心头却“咯噔”了一下——他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