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一结束,女同事就草草告辞了。田跃进刚把客人送出门,回头就对女儿大发雷霆。小麦也没功夫理他,一个人守在电视机前看《大时代》。秋收已见惯了这对父女吵架,识相地退回房间去睡觉。老田这才冷静下来,拿了听冰镇的啤酒走到阳台上,转眼就将啤酒罐头喝空,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香烟。
夏夜的风缓缓袭来,蓝色的烟雾卷向眼帘,烟雾里还有一个影子。他痴痴地看着影子,仿佛能看出一张模糊的脸,似是早已死去的妻子。不知是被香烟熏的,还是被这张幽灵的面孔触动,眼眶立时红润起来,这个几乎从不哭的硬汉子,终于有大串的泪珠滑落。田跃进果断地掐灭烟头,烟雾瞬间消散无踪,连同妻子的容颜被埋葬到另一个世界。
然而,心底又响起什么声音,那是一首旋律缓慢的歌,听不清词的外文老歌,从晚风深处送来。就像不会忘记死去的妻子,他也不会忘记这首歌,妻子生前最爱哼的一首歌。每当想起她生前的脸,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这首歌,仿佛是她不愿离去的灵魂,在耳边轻轻呢喃——这是一部东德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说的是一个老警察的故事,最后在退休前殉职。六年前在中国的电视台播放过。那时他的工作没那么忙,还有时间陪伴妻子女儿坐在电视机前。那部东德电视剧的名字叫《幻觉》,给田跃进和妻子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妻子没事就常哼出那首主题曲的旋律,直到她死前的几分钟,据说嘴里依然在哼这首歌。
幻觉——但愿妻子的死也是一个幻觉,但愿明天一早恶梦就会结束,睁开眼睛看到栩栩如生的她。
当然,田跃进明白,这才是幻觉。
在阳台上站了两个钟头,老田轻声地回到屋里,少年已在床上睡熟了。
田跃进一宿都没睡着,脑子里不停响着《幻觉》的旋律。
这一晚,小麦也没有睡着。
她有些害怕,不是害怕父亲的怒火,而是害怕睡在一墙之隔的秋收。最近,他们的关系友好了很多,但绝对谈不上朋友。对于骄傲的小麦而言,这个亲眼看着妈妈被杀害的外地少年,尚不及班里最不起眼的男生。每次进卫生间,她都会特别小心重新冲一次马桶,然后把门后插销锁紧。晚上睡觉虽有爸爸在家,她仍会把闺房的门锁住。因为爸爸通常一大早就出门,而整个上午她都在睡懒觉。
而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都已永远失去了妈妈。
小麦心底确信,直到自己做母亲的那一天,也不会遗忘对母亲的怀念。妈妈是个美丽的少妇,与粗壮野蛮的父亲相比,是个温柔娇小的弱女子。小麦一直觉得身为刑警的父亲,配不上出身书香门弟在出版社当编辑的妈妈。父亲为办案很少在家,有时一连数日抓捕罪犯。家里收到过匿名寄来的子弹,警告疾恶如仇的父亲——妈妈许多个夜晚睡不好觉,坚持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以免真有人来报复。父亲从来不苟言笑,更没见到他和妈妈在一起开心过。同学们过节都和父母出去玩,只有她的父亲不知跑去哪里?
三年前,向来体弱多病的妈妈,终于挡不住心脏病去世了。
妈妈发病被送到医院时,爸爸正在追捕一个逃犯,以至于妈妈死的时候,他都没看上最后一面。几个钟头过去,当妈妈的身体渐渐冰冷,他才匆忙赶到医院,趴在死去的妻子身上嚎啕大哭。
这已无法改变女儿的怨恨。
几天后妈妈的葬礼上,小麦当众向爸爸大喊:“是你害死了妈妈!”
在场的全是亲戚朋友,还有公安局的同事,这让田跃进极为尴尬难受,很久都在局里抬不起头来。
后来,父亲也尝试过弥补女儿,包括这套市局奖励分配的房子,但从没让女儿开心过。他不可能再弥补给女儿一个妈妈,一个真正的亲生的妈妈。随着小麦一天天长大,青春期的判逆心也开始萌芽,对父亲的怨恨同样与日俱增。
倒是最近秋收的到来,让田跃进更多地回到家里,不像以往那样彻夜不归。也是因为这个少年,让他有更多机会与女儿共进晚餐。两个星期下来,父女关系似有了微弱改善。
但是,小麦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原谅父亲。
十二
暑期的最后一周,田跃进决定抽出一整天陪伴女儿,他兴冲冲地带着小麦与秋收,去郊外的佘山野营。
这是妈妈死去以后,小麦第一次跟父亲出门远足,可心里并不领情——父亲还不是为了秋收?看这少年整天憋在家里可怜,就带他出来散散心。
毕竟是个漂亮女孩,小麦好好打扮了自己一番,特意换上一条新买的花裙子。
一行三人坐在公共汽车上,路边尽是江南水乡,池塘上漂浮着小木船。来自西部小县城的少年靠着车窗,不住点头说:“比我的老家漂亮多了。”
田跃进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定以后我会去你老家呢。”
说完心里却微微一沉,两天前同事小王刚从少年的老家回来,调查了死者许碧真的丈夫,因为严重骨折还躺在医院的秋收的父亲,基本排除了他从老家过来作案的可能。
如果案情还没有进展,下周秋收必须离开上海,赶在开学前回家读书。
午后,夏日阳光照耀佘山。小麦仰望山顶的天主教堂,还有旁边的天文台,一下子心情变得阴郁起来。她沉默地跟着父亲和少年,并不怎么费劲地登上山巅。星期天正好有宗教活动,小麦看着教堂里虔诚的人们,忽然想起身在天国的妈妈。她怔怔地站了许久,听着悠扬的风琴声响起,直到父亲把她拉下了山。
那时,佘山四周的别墅和度假村还没怎么开发,山脚下的竹林边缘,就是农田和荒地。不少游客在竹林里野餐,很多小贩过来卖些不值钱的小东西。田跃进看到有人在卖风筝,立即掏钱买下来一个,拉着女儿和少年来到田野。这时太阳隐入云端,一阵凉爽的东南风袭来,周围百米内一片开阔,正是放风筝的好时机。他让少年高高举起风筝,轻而易举地放上了天空。
这是小麦第一次看父亲放风筝,惊异地看着纸扎的大鸟乘风直上,转眼竟已超过山顶的高度。老田看到女儿兴奋的样子,便把风筝线交到她手上,教她如何收线放线,将风筝放得更高更稳。小麦很喜欢操纵风筝的感觉,回头开心地看着父亲,却发现这个严厉冷酷的中年警察,也像小孩那样爽朗地笑着。
就在小麦回头看的同时,却发现秋收不见了。
开阔旷野上只有父女二人,再也不见那十三岁的少年。小麦把风筝线交到老田手里,老田却把手指松开,任由风筝从天空飞走。接着,他向最近的竹林跑去,小麦紧跟在后面:“爸爸,等等我!”
父亲扯开嗓子大喊:“秋收!你在哪里?”
竹林边缘有些游客,他们都被田跃进吓到了。今天有不少放暑假的学生,尽是十几岁的男孩,秋收很可能就淹没在这些人里。再往竹林深处却是人迹罕至,只有凉风吹过竹叶间发出海浪般的声响。
女儿气喘吁吁地喊道:“爸爸,别找了!我们找不到的,我想他自己肯定会回来的。”
“不,我了解这个孩子!他是个固执的人,会做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事!无论如何,必须要找到他!”
他命令小麦到外面去找,而他自己留在竹林里,兵分两路或许还能找得到。
小麦缓缓走出竹林,发现天空更加阴郁,远处就是公路,说不定少年已坐上公车回去了?该死的小子!一声不吭就玩失踪?难得有兴致放风筝,一眨眼就被彻底扫了兴。
凉风吹过她的头发,肩膀不禁哆嗦一下,回头已不见半个人影。她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听老爸指挥?他根本就不把女儿放在心上,还让她一个人出去找,不担心把女儿找丢了?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她警惕地注视四周,不断回头看山顶的教堂,以免迷失方向。
将近黄昏,荒野上直起一棵枯树,掠过几只被她惊起的乌鸦。
顺着乌鸦飞行的方向看去,荒野尽头站着一个孤独的人影。小麦往前快跑几步,才看清那个瘦弱的少年,他的名字叫秋收。
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子,真想立刻就抽他一个耳光!
“你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没事乱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