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裁一声哨响,申花与万达的比赛开始。那年申花正是夺冠热门,在徐根宝的率领下,气势如虹,连战连捷。这场与大连的比赛,尚在联赛的上半循环,谁都无法预料结果,场上局面却是申花完全占优。
果然,上半时25分钟,当时默默无闻的祁宏,为申花打进了第一粒球。
在全场球迷的欢呼雷动声中,老田一只手死死抓着小麦,另一只手却放开了少年。他冷静地站在狂热的人群中,完全不受刺耳的喇叭声影响,看着秋收兴奋的眼神,看着他和周围球迷们同样激动,融入到三万人共同的欢乐中。
少年并非在庆祝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进球,也没有哪怕暂时地遗忘那个残酷的黑夜。他是在发泄最近七天来内心的痛苦,发泄妈妈被杀以后潜伏在心底的复仇的暴力欲望——如果真的能释放掉一部分,那就让他继续忘情呼喊吧。
上半场临近尾声,祁宏又打进了第二粒进球,全场再度为他而狂喜,连小麦都忍不住喊了出来。
主队带着2:0的优势进入中场休息,看台上的球迷们也轻松了,比赛应该再无多少悬念。小麦问了许多足球的问题,有的老田也答不上来,没想到秋收接过话茬,还说得头头是道。他说自己在学校经常踢球,这也是小县城里最大的娱乐。小麦和秋收平时在家形同陌路,基本一天讲不到几句话,这是秋收说话最多的一次话,也是小麦第一次对他表示友好。田跃进让两个孩子坐在一起,看着他们越聊越投入,心头略微轻松了一些。
下半时,主队仍然控制局势。女儿从老田手中抢过望远镜,不断调整距离,好不容易对准场上最帅的球员。她看了十几分钟,直到胳膊酸痛,才把望远镜摘下来,友善地交到少年说:“你看看吧。”
秋收说了声谢谢,拿起望远镜对准球场,心里早就痒痒的了,看台上只能看到一个个人影,不像电视转播那样能看清球员的脸。客队换人暂停时,少年把望远镜抬起来,瞄向球场正对面看台。灯光下一张张球迷的脸分外清晰,就在中间最好的座位上,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秒钟。
少年只在望远镜里看了一秒钟,便紧紧抓住田跃进的手,大喊道:“我看到他了!”
“谁?”
“恶鬼。”
老田心头猛然一跳,向望远镜瞄准的方向看去,保持冷静:“你是说凶手?”
“就是他!”
望远镜直指对面的看台正中,隔着数十米宽的球场与跑道,只能看到五颜六色的大片人群。
立即从少年手中夺过望远镜,站在秋收原来的位置,连镜头角度都没变化,刚要捕捉到一张脸,耳边却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场上又进了一球。
57分钟,范志毅为申花队打进第三球,比分已扩大为3:0!
所有观众都跳了起来,包括对面看台上的人们,将那张还未来得及看清的脸,淹没在无数张兴奋的脸庞里。
“该死!”
老田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这个进球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望远镜里一片混乱,全是蹦蹦跳跳的狂热球迷,哪里再去找那张恶鬼的脸?
他愤怒地放下望远镜,一只手还没忘记抓紧小麦,女儿正忘我地欢呼雀跃。四周尽是掌声与喝彩声,田跃进只能靠着少年的耳朵喊:“你真的看到他了?”
“是,肯定看到了!就是他!”秋收必须声嘶力竭地大喊,否则根本听不见,“就是这只恶鬼,他杀了我的妈妈!”
说罢,他从老田手里抢过望远镜,重新瞄准对面看台,却摇头说:“他面前全是人!完全把他挡住了。”
“他很矮吗?”
“不,他不矮,因为别人都站着,只有他是坐着的。”
少年焦虑地看着对面,真想立刻就飞越球场。
田跃进不假思索地喊道:“跟我过去抓住他!”
他抓起秋收细细的胳膊,推开四周拥挤的人群,却把女儿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找死啊!”
身边不时响起咒骂声,但老田魁梧强壮的身板,还有不顾一切向前冲的气势,让那些想动手的家伙望而生畏。
艰难地穿过球迷们的人墙,来到看台边缘的铁栏杆前,田跃进攀上去翻身而过,少年也身手敏捷地越过栏杆,一起来到隔壁看台。有个警察冲了过来,想要逮住这两个违规翻越看台的人。老田迅速出示了证件,表示正在抓捕罪犯,继续奋力推开挡道的球迷,冲往恶鬼所在看台。
四分钟,他们已绕着球场跑了半圈,翻过六道看台栏杆,至少推倒五十个球迷——有两个刚动手就被老田打翻在地,一路引来数十个民警和武警,全被田跃进的证件挡了回去。
终于,两人来到正对面看台,少年已累得不行,却牢牢记住那张脸的位置——穿过仍在欢庆胜利的球迷,却发现那个人原本坐着的地方,只剩下一张废报纸。
少年脸色变得煞白,用力踩在那座位上,抓着老田大喊:“就是这里!肯定是这个座位!”
他在望远镜里看到凶手的同时,还看到那人旁边的两张脸。现在,那两人就在他们左右,唯独空中出中间座位。
田跃进掏出证件晃了晃:“我是警察!有没有看到刚才坐在你旁边的人?”
“哦,那个人离开了。”球迷看到警察很紧张,“反正肯定赢了,他提前退场了吧。”
也算是恰当理由,老田拉着少年追出看台,在通往地面的长阶梯上,放眼望去满地垃圾,还有数百个离开的背影。
但他固执地追了出去,粗暴地抓住每一个成年男人,让秋收辨认他们的脸——为此打趴下好几个反抗的人,他的腹部也挨了别人一脚。
当老田忍着疼痛,挨着身后两个壮汉的追打,一路冲到外面大街上,却再也没看到过那张恶鬼的脸。
回头三拳两脚干倒两个家伙,田跃进向少年咆哮着:“有没有?”
秋收茫然摇头。
恶鬼,已擦肩而过。
田跃进挥起拳头砸到行道树上,能清楚地听到骨头碰撞的声音。
他重新喘了口气,拉住少年的胳膊说:“我们回球场!”
一阵凄凉的晚风里,两人快步跑回虹口的看台,身后留下一串倒地呻吟的男人。
刚刚吹响终场哨声,3:0的比分让球迷们陷入疯狂,大家正不断地往出口涌去。等到老田回去寻找那个座位,刚才看到的那两个人也消失了。许多座位上都垫着废报纸,有人还拿报纸叠成纸飞机,扔进球场庆祝这场大胜。
秋收也找不到那个座位了,他抱着脑袋蹲在座位上,双手拼命拍打水泥地,轻声抽泣。
田跃进也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刚才如果拿起凶手垫在座位上的报纸,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线索。若非常见的报纸,而是行业和专业性的报刊,就能帮助他找到凶手的社会关系。
忽然,一只手搭住老田的肩膀,他条件反射地弹身而起,用擒拿术将对方死死压在地上,却听到少年痛苦的惨叫:“放开我!”
老田停顿几秒,确认是秋收的声音,才缓缓放开了他。
“算了,今晚不可能再看到他了。”
原来,少年是在劝他放弃,田跃进感到深深的羞愧,像被那只恶鬼抽了个耳光,真想在看台上跳下去。
他心酸地搂着秋收的脑袋说:“对不起!我太没用了!你骂我吧!狠狠地揍我吧!”
“别这么说,你一定会抓到那只恶鬼的。”
秋收竟像大人一样安慰老田,他意想不到地摇头,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少年:“你是一个好孩子。”
“哎呀!糟糕了!”
“怎么了?”
老田心想:还有比让凶手从眼前逃走还糟糕的事吗?
“小麦呢?”
少年猛然提醒了一句,老田才像触电般惊醒——要命啊!完全把自己女儿忘记了!
球场已开始关灯。
他颤栗着眺望对面黑暗中的看台。
十
“我发誓!五十年后,我依然会这么爱你!”
这是武田铁矢突然对浅野温子说出的求婚词,同时响起Chage & Aska的《SAY YES》。
1995年的暑期,每天下午这个时间,电视里都会播这部名为《101次求婚》的日本连续剧。男主角武田铁矢扮演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在经历了九十九次相亲失败之后,终于遇到由浅野温子扮演的美丽温柔的女大提琴师……
十三岁的少女田小麦,看着电视里男主角笨拙的样子,看着女主角惊讶的表情,心头微微一震。
忽然,她拿出嘴里的冰棍,转头看了看身边。
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少年,与她同样是十三岁,同样叼着一根冰棍。他有瘦长的身材,正在发育的喉结,白净清秀的脸庞,目光明亮的眼睛,注视这部刚开始的日剧——他看得比小麦还要认真,当片头曲响起时,想必也一样为男主角捏了把汗。
少年穿着白色的汗衫,蓝色的沙滩裤,那是小麦爸爸替他买的。他老实地坐在沙发上,始终与小麦保持半米距离,尽量以正襟危坐的姿势,不像小麦那样高高地翘着脚。
他已在小麦家里寄居了半个月。
七天前,父亲带着小麦和少年,一起去虹口看了场足球比赛。
那是小麦第一次走进球场,看到真正的进球,体会到胜利的快感,也是第一次对少年表示了友好。在比赛临近结束时,她刚转身却发现父亲不见了,少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三岁的小姑娘,茫然地看着无数陌生的脸。正是欢庆进球的疯狂时刻,她被狂热的球迷挤来挤去。虽然,在学校她是个胆大的姑娘,在家也从没畏惧过警察老爸,但当她独自被丢在人潮汹涌的看台,却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动弹,只能双手护住身体的关键部分,以免被不知从哪伸出的脏手揩油。
心惊胆战地等到比赛结束,球迷们纷纷退场离开,看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球场上空的灯光正一盏盏关闭,黑暗一点点笼罩了她,抱着脑袋蹲在座位上,像个被抛弃的孤儿,看着空无一人的巨大球场,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
终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
回头看到父亲的脸,还有同样疲惫不堪的少年。
“对不起。”
似乎这是十三年来,老爸第一次向女儿道歉,伸出残留血痕的粗糙大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却毫不领情地喊道:“你从没关心过我!没在乎过我!就算我死在这个看台上!你也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说完,她独自向看台外跑去。
父亲呆呆地站在原地,倒是少年追了出去,拦在小麦面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爸爸是好人!他是为了我才撇下你不管,跑过去抓捕杀害我妈妈的凶手的。”
“啊!”小麦睁大眼睛,“你妈被杀了?”
少年点点头,住在她家的七天里,老田和他从未告诉过小麦这件事。
她露出半点怜悯与半点恐惧,转身退到旁边角落:“对不起。”
这个夜晚,让田小麦改变了对少年的看法。
她不再对他那么冷漠,经常主动跟他说话,却没什么共同语言。她喜欢的那些东西,比如香港台湾的明星,港剧与日剧,他基本一无所知。偶尔能谈起来一两句,也仅限于足球之类的男生话题。
漫长的暑期,转眼已近尾声,小麦越发觉得时间飞快,因为烦人的开学日子将近。这年夏天太过炎热,唯一的同班好友又随家人去旅游了,她更不高兴冒着烈日出门,便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看电视是打发时光最好的办法。
秋收老实地住在她家,等待田跃进带来好消息,可案情依旧毫无进展。除了偶尔和老田去公安局,少年几乎足不出户,也没进过小麦的房间,连手指头都没碰过。他们只在客厅见面,在有限的时间里聊天,经常小麦说了一大堆话,他则茫然摇头听不懂。多数时候他坐在老田屋里,在那张写字台前,看家里留下的许多老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海雪原》、《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复活》……还有老田前几年自己买《福尔摩斯探案集》、《东方快车谋杀案》、《狄公案》,甚至包括《犯罪心理学》的教材。
他每天很早起床,通常等到小麦起床吃早餐,他已吃完午餐了,到晚上九点准时睡觉。田跃进总以他为例教训女儿,让她不要熬夜看电视,其效果自然等于零。
除了看书,秋收仅有的爱好是折纸飞机,材料是家里的旧报纸,很快折得又漂亮又结实。有几次小麦拿着他的纸飞机,向窗外飞出去,居然乘风盘旋许久,像真正的飞机模型。两人一齐趴在窗台上,痴痴地看着天空中的纸飞机,似乎能飞到更高的云端。虽然,每次都免不了坠落下去,但在飞上去的刹那,他俩都会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现在,他们又找到了共同爱看的日剧,小麦并不介意他每天坐在身边一起看电视,她乐意让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剧情。每次从冰箱里拿出冰棍,也会分一根给秋收。刚开始他缅腆地拒绝,后来却大方地收下,和她一样叼着冰棍看电视了。
忽然,门铃响了。
老爸这时肯定在外办案,小麦心想大概是推销员吧,又不想错过电视里的剧情,便支使秋收去开门。少年老实地遵命,打开房门却看到一个少女,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袋子。
对方也是个小美女,看起来比小麦早熟一些,身体发育得更像个高中生。她被开门的秋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对不起,我找错门了。”
“没关系。”
当秋收重新把门关上,坐回到电视机前面时,门铃又响了起来。
“快去看看!”
小麦又在催促,少年不耐烦从她身边站起,跑去打开房门,还是刚才那漂亮少女。
少女皱起眉头说:“对不起,我没有找错门,你是谁?”
“我是秋收。”
他依然老老实实地回答,对方又打量了他一眼,轻蔑地摇了摇头,嘴里念念有词:“开玩笑,怎么可能?”
“你说什么?”
秋收没有意识到,她嘴里说的“怎么可能?”是指“他怎么可能是小麦的男朋友?”
少女没再搭理他,而是警觉地向门里看了看,大喊起来:“小麦!田小麦!”
“钱灵?”小麦立时冲到门口,一把将秋收推开,兴奋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跟家里人去云南玩了吗?”
“昨天刚回来呢,给你带了很多礼物。”
这个叫钱灵的女孩,看来对这里很熟悉,换上拖鞋走进客厅,放下那一大袋子礼物,大大方方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武田铁矢说:“喂,这是什么日剧啊?”
“《101次求婚》,很好看的。”
小麦从冰箱里倒了杯汽水给钱灵,转头对站在边上的秋收说:“她是我最要好的同学,钱灵。”
秋收却害羞地躲到了角落里,钱灵低声问小麦:“他是谁?”
这个问题让小麦也有些尴尬,该怎么介绍这个乡下少年呢?自己的新朋友?父亲的穷亲戚?还是如实招来?就说他是谋杀案的被害人的儿子?
正当她绞尽脑汁时,秋收却乖乖地走开,回到老田的房间里。
钱灵喝了一大口汽水,继续不依不饶地问:“说啊?他是谁?”
“他是——”
刚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小麦却完全说不出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就好像堵在自己心口。
“算了,我不问了。”钱灵也感到没趣,她们平日里可是无话不说的死党,“是我不好,应该来之前先打电话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等到这一集电视剧看完,钱灵就早早地告辞了。
“不多坐会吗?”
钱灵笑着捏捏她的脸:“不必拉,再见!”
死党离开后,田小麦失落地坐倒在沙发上,狠狠地关掉电视机,感觉自己被最好的朋友抛弃了?以往,钱灵每次来她家玩,起码都要好几个钟头,可这次才不到二十分钟,还不是因为秋收的存在?
“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她看着秋收紧闭的房门,心里默默念出这句话。
十一
晚上,田跃进难得早回家一趟,带回来局里的一个女同事,专门为小麦和秋收做晚餐。
女警官是个三十多岁的离婚女人,姿色还算中等,重要的是没生过小孩。这两年她和老田关系不错,每次他半夜在局里加班,就会收到她送来的饭菜。大家劝他别浪费人生大好机会,否则将来老了后悔莫及。可是,女儿从不欢迎这位女警官,每次她来老田家里烧菜,都会遭到小麦的百般挑剔,今晚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