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抚去少年许多愁
暑假。
圣和参加假期补习班的学生们放学后。三三两两的女生走在马路上,叽叽喳喳的交谈时不时地传来——
“好累啊,多么想丢掉书包好好休个长假……”
“算了吧,连首席优等生都报了补习班,咱们平民百姓哪有什么休假资格。”
“就是啊!那丫头还让不让人活了?连假期都要见到她,真是平添压力。”
“别说,老师们还真吃她那一套。”
“烦透了……”随着女生们走远,议论声渐渐式微。
路口处,夕阳洒在了苏牧身上,他一动不动地伏在单车上,半敛眉。
“嘿!”突如其来的声音响在耳后,面前跳出一道娇俏身影,“今天没买到冰镇的,将就一下咯。”说着把手里的啤酒递过去,她笑,“在发呆吗?嗯?”说着靠近他,习惯性地缩缩鼻子。
略一犹豫,他一笑起身,“上车。”
“一起去吃晚饭。”跳上车凑近他,鼻端只闻到清淡的皂香。她放松下来,抱着书包压住肚皮,嚷嚷,“饿扁了饿扁了。”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怎么了?”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她眸光闪了闪,“是听到了什么吗?”
苏牧心一动。
“呵……”她笑起来,“记得小时候看动漫《Slam Dunk》,里面的樱木在听到不想听的话时,耳朵会倏地扣起来,遮住耳眼——啧啧啧,直佩服得我五体投地,若是有这等神功,那么区区风言风语又算什么。”
苏牧扯了扯嘴角。
“我想,若真能做到走自己的路任别人去说,那么,要么像樱木一样没心没肺,要么就像智者一样豁达。”她悠哉地晃动着小腿,“不过妈妈说过我性子激烈,那么做智者恐怕我没戏。所以,就当自己没心没肺好了,久而久之,自己都会信以为真,还怕别人不相信?”
苏牧淡淡一笑。这女孩,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只是有些奇怪……”忽然她疑惑地轻喃,“明明我从没带别人去过我家,也从不在她们面前提过什么,为什么她们对我的生活却知道不少呢……”
苏牧心一动,“是指——你家里环境和你的生活习惯?”
“是啊。”她点头,“简直怀疑,是否有人在我家安装了摄像头……嗯,不理那些了,”甩甩头,又笑起来,“苏牧,你今晚想吃什么?”
他有些神思不属,随口问:“你呢?”
“去吃大碗麻辣粉,痛快地出出汗。”她发出愉快的感慨,“苏牧你不知我有多么喜欢夏天,尤其是这种酷暑,若捱得过去,那么就会有一种再世为人的痛快感……”
“嗯,听上去很乐观。不过,嚷着吃冰淇淋的时候也有这么乐观就好了。”他哂笑,该丫头吃起冰淇淋来无穷无尽,一只接一只,也不知胃怎么受得了。
“嗯嗯,都听你的。”
单车开始驶动,轻风拂面,拐过路口的时候,苏牧忽然心里动了动,迅速瞟了马路对面一眼——正有一道犀利阴冷的目光望了过来。
苏牧微一恍神,定睛去看时,那视线已消失在人群。
不知是偶然还是巧合,似乎……最近和小童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觉得背后有这样一道目光在跟踪窥视他们……
“……要加辣子吗?”
“我自己来。”
坐在面店里靠近空调的座位,方小童瞧着眼前的情景出神。苏牧口味偏淡,任何佐料不加,吃起来动作很慢,就像武侠小说里的那个——
“……回神。”
“呃?”她惊醒。
直接伸手拦住她的动作,苏牧抿抿嘴,抬下巴示意,“碗里江山一片红,还打算吃吗?”
她微愣,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不停不停地朝碗里加辣子……脸一红,她忍不住揉揉眼睛。
“换一份好了。”食指轻点她额头,苏牧似笑非笑。
她低头直笑。
“今晚我没有课,来场数学小测验,全部答对的话就听你吩咐。”拿纸巾拭去她鼻尖的汗珠,他这么说。
“好啊!”她惊喜,平时怕耽误她做功课,苏牧总是早早送她回家,两人相处时间少之又少。这下可好,答题才难不住她,今晚黏他黏定了!
连课本都不翻,苏牧执笔流利地在作业簿上列出一道道数学题。
方小童瞧得发怔,这才是当年那个以压倒性的姿态夺取年度第一的优等生啊……偏偏这样认真的苏牧,却无缘呈现在众人的面前。若不是随着这近一个月以来的交往,她慢慢地、慢慢地了解了他的点点滴滴,那么或许自己不过是另一个蒋老师——即使对他有着信任和关心,但因为不明所以的缘故,免不了疑惑。
望向他的神色带着说不出的爱惜,她不知多么感激苏牧对她的信任。在得知事情缘由的同时,她为他痛为他惜,更多的,却是日益滋长的爱慕。
“五道题,要全部答对才算。”作业簿推到了她面前。
“定不负重望。”
轻晃手里的啤酒罐,苏牧靠着椅背凝视面前的人儿。长睫覆盖着她的美眸,淡粉色的嘴唇微微抿着,左手执笔,刷刷地在纸上演算。
她面对功课的姿态好专注,做事认真的女孩,总是有种动人心弦的美。
一切适得其所,她直达他的心脏。
这个夏天,苏牧总有坠入梦境的感觉。上天终归是眷顾他,有这样一个女孩爱着他,同时他也能丝丝入扣地予以回应。一想起她,他心里总是半酸半甜,又怜又惜。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可是从相识以来,她已经流过太多泪,全是因为他。可是每当看着她嘴角浮起动人心弦的浅笑,苏牧心里总会蓦地浮上一个念头。
那念头有关天荒地老。
愿意和她一直一直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只要她的眼波能永远愉快闪动,只要她嘴角的笑意永不消失,他愿意除尽前方路上的一切荆棘,握着她的手一直走下去。
“咦,这是高三的题目呀!”忽然她叫起来。圆珠笔头咬得快要烂掉,瞪着他,“苏牧你在耍赖吗?”
他翘起嘴角,笑了。
“居然赖皮!”抬手捶了他一下,她娇嗔,“罚你以后每晚都陪我写作业——快点头。”
捉住她的手,他笑意渐浓,“那么以后每晚都来场测验,如何?”
“……这是我们的约会方式?”她轻笑,指尖亲昵地在他掌心里划着圈圈。
苏牧低头,笑意越发明朗。
七月流火,骄阳不败。
真是一个热得让人丧心病狂的夏天。黄昏,从路的尽头看去,地面蒸腾着蒙蒙的水汽,树木枝叶萎蔫,草地上的洒水器半死不活地扬着水,蝉鸣如魔音穿脑,一派躁闷。
摩托车停在街心公园附近,方小竞叼着香烟,视线懒洋洋越过园外的木栅栏,朝里张望。
小葵下车倚到树上,打开一罐冰镇啤酒喝几口。只见他的竞哥望向公园内的眼神闪了闪,很快懒散地撇起嘴,嗤一声轻笑。
不用抬头去看也知道,竞哥已找到他的目标。
小葵真郁闷,这对兄妹,相互间关心的方式在他这个旁观者看来当真是别扭至极。之前,小童生怕哥哥在外打架闹事,就每天黏着他不放,而这个做哥哥的,方式更加蹩脚,时不时就像三流侦探似的跟踪、打听,此刻——居然还偷窥。
方小竞神色变得柔和,似是被什么画面所触动。
小葵心里沉了沉,迟疑再三,终是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越过爬满爬山虎蔓藤的木栅栏,隔着几株木兰花树,依稀可见园里一座凉亭下的情景:两道身影侧坐在那里,女孩低着头,左手执笔正在解答作业题,男孩坐在她身旁,耳上塞着MP3听音乐,眼睛盯着她笔下的习题,聚精会神。如此燥热的气温,坐在凉亭下的他们却清凉无汗,映着周围的花木扶疏,自成一个融乐的小世界。
即使已不是第一次瞧到这样的情景,小葵心里还是忍不住浮上淡淡的堵涩。
避开眼神,他瞧向方小竞。但见他伏在摩托车上吐着烟圈,嘴角浮起一抹慵懒而玩味的笑意,似是嘲弄,又似是舒心,似是不屑,又似是淡淡的怜惜。偶一瞥眼,又锐利地朝他望了过来。
小葵心一跳,慌忙避开他的视线。
吞下大半的啤酒,渐渐缓和了心里的躁郁。以往竞哥担心童童时,总是带着青猫他们几个拳头够硬的家伙跟在她身边暗自保护,最近,却为什么偏偏带上他?
呼吸微微沉重起来。小葵闭闭眼睛,近两年了,他对童童的心思……竞哥怎会瞧不出来?最近带他来,恐怕是让他死心吧……
忍不住张开眼,小葵望了过去。
亭里的两位没有对话,依旧是一个做题一个听着音乐监督。男孩始终盯着她的作业题,很是专注。石桌上摆着几盒零食,偶尔,他会摸过几块饼干,一块一块地塞进她嘴里。
等她功课写完后,他第一时间拿过笔,流利而温和地指出了习题解答里的不足。
她神色专注,时不时点头。
渐渐地起风了,随着暮色四合,燥热退去,轻风徐徐。方小竞和小葵静静望着那两道举案齐眉的身影,出神。
半晌,方小竞忍不住嗤笑,“真有他们的……谈个恋爱都是一副三好学生的嘴脸……”
小葵闻言,忽然就慢慢释然,浮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曾经渴望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进驻童童缤纷的内心世界,目睹此景才明白,那男孩根本无需刻意进驻,面对他的时候童童很自然就敞开一切。她望向他的眼神既有爱惜又有倾慕,而他,看上去清冷漠然的男孩,面对她却流露出兄长式的关护以及恋人式的柔情。
“看来,夏天还真是适合泡妞的好时节呢……”望着满街头飘飘的裙摆,方大少伸着懒腰,心里痒痒的。
路边华灯初上,天色渐暗,刚发完感慨的方小竞忽然余光一瞟,见那亭外的灌木丛似乎有银光一闪。微微一怔,他定睛去瞧,依稀可见里面一团模糊人影。
有人躲在那里吗?方小竞眯起眼。
“对了竞哥,有件事倒忘了和你提……”小葵丢掉手里的空啤酒罐,笑说,“上个月,我去接童童的时候碰见过丁琳,她……”
某个名字令方小竞猛地一惊,倏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丁琳啊。她看上去依然很忙的样子,似乎做了好几份兼职……”注意到他的竞哥神色大变,小葵抿嘴一笑,心里逐渐轻松起来,神色带了几分调侃,“算起来大家很久没见啦。竞哥,那次她一见我就吓一跳,伸长脖子到处张望,看样子似乎很怕见到你……”
“混账!怕个鬼!本少爷有这么面目可憎吗?”他俊美的五官绷紧,棕红瞳眸里燃起腾腾火焰。
“听青猫说,她每晚都在KFC做兼职……”
“上车!”小葵的话被他不耐打断,完全顾不上其他,方小竞怒气冲冲发动引擎,“小葵你带路!本少爷就不相信这次堵不了她!”
清晨。
私家公路旁边,草坪上露珠折射光芒,晨间雾气萦绕在幽绿小树林,空气沁人心脾。
方小竞懒洋洋地坐在葡萄架下的旧藤椅上,摘下几颗将熟未熟的青果,剥去果皮放进杯中的红酒里,剩下的全部丢进嘴里。
半酸半甜的滋味挑逗着味蕾,夏天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休息室的落地窗敞开着,隐隐能瞧见童在打壁球的身影,白色的背心加超短裤,长头发扬起了优美弧度,身影写满欢快健康。不一会儿她又满头大汗地丢下了球拍,跑到厨房跟周姨研究起了厨艺,嘀嘀咕咕的动静时不时传来,不亦乐乎。
方小竞听了片刻,百无聊赖地伸懒腰。
一场小恋爱就可以让人变得这么神采飞扬吗?真是新鲜。
方小竞跷起二郎腿,轻哼。
一想起几天前的一幕就忍无可忍地光火。话说……人倒是被他堵住了,可代价却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大少爷被甩了老大一记耳光。
更恼火的是,对着那张因怒气而越发生动的面容,他居然一改往昔的坏脾气,一丝火气都发不出来。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羞愧懊恼,神色诡异。回忆着她那依然如故的浅麦色皮肤,以及短得像小男孩似的头发,他舌尖的果味忽然浓郁起来,胜过杯里的红酒,闻之欲醉。
如此熟悉的味觉萦绕,恍惚间,思绪竟猛地被带进遥远的记忆里——
回忆停在那年夏天,也是这么一个清晨,也是这张旧藤椅,他百无聊赖地躺着。那天早上,他的心情似乎相当郁闷。是因为什么来着?
哦,是了,那时他父母正在商议出国的事。
那些日子,似乎没有一天他不是郁闷而无聊的,而一切郁闷无聊的终止,却是在那天清晨——
“嘿,方小竞,报纸接好!”
那天清晨,随着一道配合着单车铃声的清脆女声,一份捆好的报纸“啪”地丢到了他脚下。懒懒抬头,他看到一张如阳光般的笑脸,生动无比。
“呵,是你啊。”他懒懒地笑了,这个高他两届的学姐,因为成绩是全校最好的,所以他略有印象。
“要喊‘小丁学姐’,不懂规矩的大少爷。”她长腿支着单车,笑盈盈弹指,“哎,你家的葡萄结了好多呢,到时候吃不完的话我来帮忙好不好?”
“呵,这主意真他妈好极了。”他笑得懒洋洋的,起了身,“还有报纸要送吗?没有的话,进来陪陪本少爷先。”
“哇,你这猪头气派倒真不小!”女孩叉着纤腰笑骂,“看你闲得没事,倒不如来帮忙送送报纸,学姐我都快累死了……”
她伸手扇风,额头的汗珠晶亮,全身都带着说不出的生命力。他瞧着,竟不由自主跃过木栅栏,着迷似的走了过去……
“你在打工吗?”
“对呀,你以为谁都像你大少爷这么好命,本姑娘大学四年学费都还没着落呢。”
听着这样的话,彼时的他如清风过耳,不着痕迹。或许她吸引他的就是那股独自好强的特质,只是,所处环境如此不同,那时的他并不能了解她的生活。
谁不说呢?他方小竞就是一个没脑子、从小不爱思考、直来直去的混小子。
而她,在那个暑假,却成功地把这个混小子变成了一个傻小子。那个暑假的每天清晨,他都等在院里的葡萄架下,每当她一出现,两人就开始吵吵闹闹,一路骑着单车挨家挨户送报纸……
“哎呀,天天都帮我的忙,要我怎么谢你?”某天她这么说。
“嘿,原来你也有良心哪!”他指着两人因平日打闹而被她掐得发紫的胳膊,瞪眼,“这是利息,要报答的话一块还来!”
“哈,学姐我穷得很,报答的话顶多是一碗牛肉面。”
“嘿哟,还真稀罕!”他懒洋洋撇嘴,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做我女朋友。”他说,眼神放肆,声音清晰,“丁琳,做我女朋友。”
惊惶闪过清澈的眸,随即是令他恼火的大笑。
“嘿哟,还真稀罕!”学着他的样子撇嘴,女孩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又踹了他一脚,“姐弟恋早就不流行了!猪头!”说完骑上单车就要溜。
“喂……”他伸手拖住单车尾座,“……谁要你这么快回答了?就不考虑一下吗?”语调刻意玩笑似的放松,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期盼还是在赌气。
“那么,等葡萄熟的时候再给你答复咯!”拍开他的手,女孩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他看着自己带着五指印的手腕发怔,笑意缓缓绽在夏日晨光下,年少的心在雀跃……
那年葡萄熟的时候,她收到了圣和通知书,而他,面对的是父母出国工作后,妹妹升入圣和高中的一大堆手续。忙碌中,等待着有关葡萄熟了的约定,却迟迟不见她的人影……
跑去圣和学院找她,好几次都落空,他不明白这年轻的女孩为何总是忙得团团转。
或许也有过断续的甜蜜时光,却不知那可不可以称之为恋爱……裂痕的出现,只是因为他无心的一句话——年纪轻轻你就这么爱慕虚荣?赚那么多钱到底想干什么?
对喜欢的人,没有去试着了解关怀就说出这种话,真是非同一般的粗心和自私。如此的放肆,换回来的是女孩的一记耳光以及接下来她好几年的避而不见——即使见面,她的牙尖嘴利也总会轻易令他处在暴跳如雷的状态。
年轻的心,终是经不起时光的漫长。
直到几天前堵住她,被她那一记耳光和满脸的泪所震惊,他才目睹到她极少流露于人前的脆弱……那个处在所有底限被****到崩塌前一瞬的丁琳的,让他如醍醐灌顶——想来这些年,她定是和他一样,无论看上去过得多么平静,其实内心深处时不时会涌起焦灼和渴望,总会有种余愿未了的遗憾挥之不去……
“哥,吃饭啦!”
落地窗前的声响打断了方小竞难得的沉思,他心不在焉地起身。
看着窗内妹妹温柔地为他摆好碗筷,忽然他有些迷惑,为什么童可以毫无保留地去爱?为什么她在爱一个人的时候完全不计较付出回报,不急着占有索取,而是全心全意去爱惜、去温暖,并让对方感受被爱的幸福?
为什么她会有那样的力量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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