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里盛开的莲
七月下旬的盛暑，只有在夜幕降临之后才会有丝丝凉爽。
单车行云流水般驶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回荡着细碎唱词——
“十七岁的单车和我/圆舞周期很莫扎特/脑海还隔着爱河/追逐中的上坡下坡/几分雨果段落曲折/下课铃狂响只有先生慢动作……”
听着身后的悠扬歌声，半晌，苏牧不由得轻笑出声，“……什么歌？”
“《单车恋人》。”她晃着小腿，笑意满面，“是不是很应景？”
苏牧轻抿嘴角，笑意渐浓。
“苹果，忙着配合离心力的守则/尾座，谁是乘客答案仍在拔河……把背影剪成窗纸贴在心口喜欢临摹你课桌……”迎着夜风，她好自在地吟唱，“……你回来吗，树下涂鸦，光临洒家/胡同口，公主车，犹豫长发/你会爱吗，松香粗茶，时间留下……”
时间留下，时间留下……如果时间就在这快乐的瞬间永远留下……这并不是最抒情最优美的歌，迎着夜风，却几乎让人醉了过去。
“苏牧，停车！”衣角忽然被扯住，身后的女孩语气充满惊异，“快看，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是路边拆迁中的旧建筑物，疮痍遍布，凌乱不堪。苏牧不明所以，仍是缓缓停住单车。
跳下单车，方小童已飞快地跑了过去。
拆了一半的残破石灰墙，地上乱七八糟的混凝土石块与旧砖瓦片，形成杂乱无章的垃圾群。东角有一棵挂着文物保护牌子的粗大榕树，树干约莫两人合抱，枝繁叶茂地遮挡着一片原本是院墙的断壁残垣，就在断壁角落，有一只残破的粗瓷大水缸，或许因为夏季多雨的缘故，里面尚有大半的水……
见她呆呆地站着，苏牧走了过去。顺着她目光望去，却怔住——只见那残旧的粗瓷大水缸里，水面上浮着一朵花盘硕大的花，雪白雪白，在黑夜里迎风盛放。
“是莲花。”他脱口说，“九品香水睡莲，夜晚开放的花。”
只见那株莲花遗世独立，花瓣白到几近透明的色泽，花瓣重重，无限绽放，在寂静的废墟上散发出惊心动魂的香气。
“这么美！”她轻叹，它的主人呢？怎么舍得遗弃它？
静默中，那朵莲花，香气越发浓冽，生生迷惑了赏花人。
“要带走它吗？”他问。
她缓缓摇头，很自然地坐到旁边一块石板上，姿势像是守望。
苏牧瞧在眼里。小童她……对于爱极了的事物，从来都不是急急占有或是急急带入自己的世界。她有一种少见的仁悯，总是以最尊重的方式去守望，并给予对方最大自由，从不干涉过问。
“这么美的花，没有人欣赏珍爱……”她叹口气，这世上有几个人懂得惜取？又有几个人会停下忙碌的脚步，来观看一朵莲的盛开？“苏牧，我们能陪它多久就陪多久好了。”
苏牧点点头，坐到她身边。
拿出了手机，生怕打扰似的，她小心翼翼地对准那朵莲拍了起来。
“说起来，这世界有时真的很奇怪……”边拍着，她说，“有些人，或许一辈子都没留意过花儿开放，蝴蝶翩飞，雨后会有彩虹出现……他们只管向前看、向前看，不停地向前看……”
“不开心了？”他扣住她的手指。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爸妈。”她低下头，有些黯然地叹口气，终是忍不住，对着心爱的男孩说出长久积压着的心事，“是他们自己跑去国外，偏偏又不信任我和哥哥，时不时安排几个眼线来监督，呵，也真有他们的……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哥哥被学校勒令退学，其中或许是因为对父母的反叛，再有，或许原因在于我。”
苏牧闻言一怔，静静听了下去。
“……小时候，总是和哥哥一起上学放学，爸妈几乎从来没有接送过我们。”她收起手机，一手抱膝盖，一手托着腮，“那时候，有坏孩子欺负我的话，哥哥总是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揍人，走在路上累了他就会背着我，风雨不改的……从那时起我就决定，以后不管怎样，若是哥哥愿意做的事我都会支持；若是哥哥不愿意做而又必须要做的事，那我就替他做。”
说着，她低头，淡淡抿起嘴，“所以我想，如果爸妈真的需要一个‘优秀’的孩子，那就由我来做吧。哥哥自小受不了约束……我不想见他不开心。”停了停，她有些迷茫地抬起脸，“可是，后来他在校时惹是生非，最终又被勒令退学——是否是出于对他过多的‘纵容’，才导致这样的？”
“不，”苏牧摇头，“方小竞自有判断能力，可能会受影响，但不会被左右。”
温和而坚定的答案，带来几分抚慰，她眸中渐渐燃起星光，望着他。
这一刻，就像一首诗里说的：你穿越我心灵的旷野/如同阳光穿透水晶般容易……而我心里最美的地方/却被你的光芒照得通亮/别人都不曾费心走那么远/别人都觉得寻找太麻烦/所以没人发现我的美丽/所以没人到过这里。
夜风轻送花香，月下银辉流动，苏牧目光越发柔和。他很自然地托起她的下巴，慢慢俯脸。
心如鹿撞，她慌忙闭上眼睛。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羞涩，睫毛像蝴蝶似的颤抖……唇瓣相距不超过两厘米，忽然他停了停，松开了手。
张开眼睛，她怔怔地看着他。
苏牧神色似有些恍惚，“小童……”他低声说，“……路口处有便利店，你去买两听啤酒。”
“呃？”她怔愣，很快却就笑了，“嗯，你等两分钟。”也不问为什么，起身就走。
“小心过马路。”
“知道了。”
等她身影跑远，苏牧心跳缓和。他缓缓起身，侧过头凝视着脚边月光下的树影，全神贯注。
只有三秒钟，他忽然伸手一撑，身子跃过断壁，朝着树后大步走去——
“啊——”一道声音惊骇响起，戛然而止。
“是你？”攥紧了对方的腕，苏牧冷冷道，“你躲在这里想做什么？”
“你、你……”对方用力挣了挣，手里银光一闪，忽然有件东西“啪”一声落到了地上。
眼见对方惊惶俯身去捡，苏牧伸手轻轻一格，俯身抄在手里，“数码相机？”目如寒星般冷冽，他一手制住对方，一手按动相机按钮，液晶屏上顿时出现一连串的照片。
“……你跟踪多久了？”冷冷地抬起头，苏牧甩开对方的腕，抓紧了手里的相机，“拍照的目的又是什么？”
“还给我！”对方急切地扑过去，“你还给我！”
“可以。”苏牧眼皮也不抬，按键清空相机所有照片后递上前，“不管什么目的，最好现在就离开，我不给任何警告，但别让我再见到你。”神色带着三分厌恶。
“哈，好大的口气！”抓过相机，眼见一切成空，对方眼神愤懑得像是喷出火来，“苏牧啊苏牧，攀上了人家千金小姐，你气派倒是变得不小啊！”
“那些流言是你散播的？”苏牧清冷的目光透着三分犀利，“对她的环境和生活习惯了如指掌的，应该就是你吧？”
对面勃然变色，“你、你什么意思？”
“真的要说出来？”苏牧两手抄进裤袋，神色冷淡，“一年前，你发现自己母亲在方家做钟点工，于是你硬逼她辞去工作，同时开始憎恨方——”
“闭嘴！”对方尖声打断，“自以为是的家伙，凭什么你来教训我？”恶狠狠的神情令五官曲扭，“你以为照片删掉就没事了吗？哈……”
他黑眸里锋芒毕露，紧盯住对方。
“瞧瞧，还当真对那丫头紧张得很呢……”哼笑两声，对方把手里的数码相机抛起又接住，轻轻转身，“不合时宜不被接受的感情，你们又能坚持多久？苏牧啊苏牧，等着瞧好了……”
苏牧神色一凛，刚想去追，余光瞥到路边跑来的俏影，脚步堪堪停住。
“没有冰镇啤酒，所以我买了冰淇淋。”看着手里的冰淇淋，方小童舔舔唇，“苏牧介意吗？”
不动声色瞟一眼那早已人影消失的树后，苏牧抬起眼。
“为了冰淇淋，你到是无所不用其极。”望着她，他微微一笑。
她讪笑，坐了下来。
苏牧抿了抿嘴角。心里只有几秒钟的犹豫，随即抛开了淡淡疑惑，终是决定保持沉默。
夕阳西下，把空中飞舞的小虫映成了流金。
方小童跳到石桌上，伸手摘下一大串熟透的葡萄，剥去皮津津有味地享受。耳边戴着耳麦，听着悠扬的音乐，舌尖充满甘美的果汁香气，这个夏天美妙得令人随时可以醉倒在地。
方小竞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妹妹就是这副样子：她坐在藤椅上，两条光裸的腿慵懒地搁在石桌上，手里提着一大串葡萄，神色半醉半醒。
他没好气，“在做什么白日梦，就不怕被蚊子叮成红豆冰？”嘀咕着，回屋拿来防蚊液，对准妹妹哧哧喷个不停，“怎么？今天没去约会？”
“苏牧他有课……”眼皮都懒得抬，她随着耳边音乐摇头晃脑。
方小竞撇撇嘴，“劝你最好小心，妈说过近期回国——”
“是呀，又不说具体时间，摆明了想搞突然袭击。”她懒洋洋应着。
“你还真是——”忽然顿了顿，方小竞转头。
大门处传来响动，似乎有人在外面。
“我去看看。”他起身跑了过去。
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道修长曼妙的人影施施然走进，抬头迎上方小竞，蓦地笑了，“哟呵，没瞧错吧？方家大少爷居然乖乖在家？”来人笑嘻嘻地走来，伸手一拍方小竞的肩，“半年不见，你小子貌似长高不少哟？咦，我的童呢？还不快滚出来？”
方小童远远地张望过来，愕然，“……妈妈？”
连声招呼都没打，突然独自回国……果然是突袭！
餐桌上，眼见哥哥被妈妈一连串问题问得满头黑线，方小童忽然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妈妈刚下飞机，也不见疲倦，笑眯眯的表情却掩不去一股子杀气腾腾……
“退学就退学咯，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和你爸给你准备的教育基金，大不了给你做创业基金咯，方小竞，自己开音像店做老板的感觉如何？”方夫人夹了一块鱼放进他碗里。
“妈，哥很认真的。”方小童皱眉，食不知味。
方夫人笑眯眯地瞟她一眼，“童，别急嘛，等妈妈关心完你哥，定会好好疼你。”
头皮发麻，方小童忙低下头。
结果晚饭就笼罩在方夫人老狐狸似的笑容里。尽管长相与性格无一不遗传于母亲，可是方小童还是难以捉摸妈妈的心思，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道行之深浅……
“喏，送你的几件新款衣服。”晚饭过后，方夫人拥着女儿进了书房，抬手丢来几只袋子，“童的身段越来越漂亮了，也不知这几件衣服合不合身，待会儿你去试试。”
“谢谢妈妈。”
“童，”方夫人捧起女儿的脸亲亲，笑眯眯问，“暑假有天天去补习班吗？”
“当然。”
“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
“呃？”若说这世上有谁会让方小童感到心里发毛，那么当属眼前这一脸笑吟吟的母亲大人。有些神思不属，她点头应着，“嗯……也就是哥哥被开除的事了。”
“什么？”方夫人眯起眼，“这也算有趣的事？”
“啊！不不——”她跳起来，双手乱摆，“妈妈，是我听错了，我以为你在问这半年发生的大事。呃，哥哥被开除的事，你和爸爸虽没有回国，但自然是知道的……”
“童在紧张什么？”方夫人气定神闲地倚到沙发上。
她揉揉眼睛，“有吗……”
“安啦安啦，明天你还有课，去休息吧。”方夫人懒洋洋一挥手。
“嗯嗯，妈妈晚安。”她火烧尾巴似的后退，开门就闪。
方夫人收回目光，垂眸按动手机。
液晶屏上出现了几张照片，各个照片角度不同，相中人的面目不算清晰，但熟人见后却可以一眼瞧出照中人是谁。只见那几张照片的背景都是夜晚的一片草地，镜头远近不同，相同的却是上面两道紧拥的身影，女孩伏在男孩肩上默默流泪，男孩的下巴温柔地贴着女孩长发，手扶在她腰间。
亲密的姿势，爱怜的神态，一眼望去，定是一对小恋人无疑。
次日。
走进摇摆音像店，方夫人在心里直皱眉头，面上却仍是笑眯眯，“看来生意还不错？”
“托您的福。”方小竞跷腿躺在一把旧藤椅上，顺手把报纸遮到脸上，老狐狸似的笑容，他眼不见为净。
方夫人不以为忤，坐到儿子对面，“知道我回国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吗？”
“下飞机咯。”声音懒散，百无聊赖。
报纸倏地被掀开，方夫人似笑非笑，“方小竞，你胆子倒是真不小。”
“什么啊……”他不耐。
“据说童上晚自习，你小子派别人送她回家？”方夫人直奔主题，目光炯炯。
“听谁说的？”目光闪烁不定，他眯起眼，“妈这次回来，第一件事莫非是去找老周？那个老狐狸，你少听他——”
“你是怎么做哥哥的？”大眼瞪小眼，方夫人冷哼，“若是你爸知道，你小命还要不要了？”见儿子开始蹙眉，她目光流转，“想息事宁人吗？”
“儿臣求之不得。”他呻吟着抱起脑袋。
“那么，把苏牧的联系方式给我。”
霍然抬头，方小竞瞪着她。
“你小子最好识相。”双手抱胸，方夫人轻哼，“这笔烂账，还以为瞒得过我？”
“妈妈，你这么做童会伤心的。”他神情开始凝重。
“妈有说过要做什么吗？”她闲闲地横过一眼，“你不说也罢，反正我可以查得出。”
“那么去查吧。”方小竞厌恶地转开脸，“我不会出卖童。”
她又好气又好笑，“出卖？”
“你究竟想做什么？反对他们来往？”方小竞眯起眼，“向来思想超前讲究民主的你，果然不愧是假洋鬼子，关键时刻居然——”
“没弄清主题请不要妄下结论。”
“那你——”
“我需要的是找到苏牧的途径，要不要回答随便你。”
“我不要！”刷一下扯过报纸盖到脸上，他不理不睬。
方夫人缓缓眯起眼。
现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儿子不说不要紧，她自然会有其他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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