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事
在黑暗里沉浮着,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一年,暗夜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记得那时他叫段靖颜吧,原本他有个很温暖的家,可是在那个满是血腥的夜里,段家却毁在一个恶霸的手中。
那一夜,他看见暗夜的眼睛里写满了绝望,写满了恨,于是他出手了,救下了暗夜,却也将暗夜带进了另一个黑暗的深渊。
他竟将一个无辜的孩子训练成了一个冷血杀手,只因为那时的他需要帮手。
接下来,他收留了无家可归的白昭宣……
再接下来,他成立了影门……
这十年里,他杀了许多人,他让自己这双原本救人的手,变成了一双杀人的手。
原以为自己没有错,因为上官家是无辜的,情儿是无辜的。为了帮上官家平反,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最后的真相呢?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甚至残酷得令人无法接受。
所以,他不可以让情儿知道真相!
所以,他宁愿情儿恨他!
不知道此时情儿是否已经转世投胎了?他只希望情儿可以投个好人家,不要再受这么多苦,做一个开心无忧的人。
这是他唯一的愿望了!
只要老天让他实现这个愿望,他甚至愿意自己下地狱去……
他本来就是个该下地狱的人,不是吗?
……
胸口排山倒海的剧痛终于痛醒了他,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竟躺在冰冷的地上,原本捆住自己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解开了,他艰难地自地上撑起身子,眼前却是一片昏眩。
落寞一笑,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他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他之所以可以支撑这么久,全是因为情儿。
因为情儿不能没有他。但如今,情儿已经不在了……
这里是一座陈旧破烂的庙宇。到处落满了尘灰,似乎已是很久没有香客了。四周,寂静如死,却也静得有些诡异。
虚弱的他已感应到了危机。
这里明显埋伏着人。
是在等暗夜吗?想起自己昏迷前无心那冷森的笑声,他的心就不自觉地微微一沉。
就让他用最后的力量为暗夜做些什么吧,就当是补偿。
唇角微勾,那双没有血色的薄唇已牵出一抹略带杀意的冷笑。唇边笑意还未散去,忽然,他足下借力往上一跃,横空一掌劈向房梁,只闻一声惨叫,一道黑色的人影已自房梁上跌了下来,当场口吐鲜血而亡。
优雅的一个翻身,他落下地来,脚下却微微一晃,脸色已更见苍白。
这一掌,他用了全力,却也牵动了全身的伤势。
倏地,惊觉脑后有剑锋逼近,他侧身一闪,转身的同时,右掌同时劈出,又一道人影飞跌了出去。
几乎与此同时,八道剑光从八个不同的方位朝他疾刺而来。
他冷冷一笑,身形已动,形影如风,迅捷如电。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顿时,鲜血飞溅,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那八个人也倒下了。
——死不瞑目。
没有人想得到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凤筠舒竟还是般可怕!
冷然看了眼地上那些尸体,凤筠舒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单膝半跪在地上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的身上已多了两道剑伤,一剑在右胸,另一剑在左臂,鲜血再度染红了白衫。
虽解决了埋伏的人,但此刻,他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不要死在这里。
强撑着站起来,当他踉跄走至庙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熟悉而急切的脸庞。
白昭宣。
这个时候,也只有笑影才能值得信任了吧?
“老大?”白昭宣有些不敢确定,眼前这个苍白虚弱的年轻男子就是他们影门的门主。
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门主的真面目。
原来,他竟是这样年轻。
“暗夜在哪里?”凤筠舒淡淡地问,虽然脸色很苍白,但眼眸中的神色却是雪亮如刀锋一般。
白昭宣慌忙扶住,“他去了城北落日斋救雪凝香。”
这一句话已让凤筠舒明白了。无心已经设好了一个局,他同时抓获自己和雪凝香,就是想让白昭宣和暗夜分开,让暗夜孤身应战。
“那是个陷阱,我们快去救人。”
凤筠舒话才说完,却发现了白昭宣身后的剑光。
此时白昭宣也发觉了,冷冷一笑,他正欲反手一掌取了来人性命,却听凤筠舒喝道:“别伤人。”
白昭宣一怔,还未来得及回神,竟一把被凤筠舒推了开来。
推开白昭宣,凤筠舒已是来不及避开那一剑,顿时,锋利的剑尖从左肩胛直穿而过,透背而出。
那是一名身着碧衫的女子,眼睛里写满了怨恨与杀意。
“该死。”
终于回过神来的白昭宣,一掌就欲直劈而下。却听凤筠舒虚弱地低喝道:“不要伤她。”
那一掌,顿时硬生生停在那碧衫女子的背心,白昭宣不解地望着凤筠舒。
“碧心——”凤筠舒艰难地开口,看着碧衫女子里的眼里写满了复杂。
“公子,你好狠的心!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碧心狂乱地哭喊着,“小姐死的好冤,好苦,死得时候,她还一直在流泪——公子,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知道。”凤筠舒低声咳嗽着,微垂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若知道,便不会这样伤害小姐——你若知道,便不会毁了那封信——”
碧心哭着,牙一咬,顿时一把将剑拔了出来,鲜血四散飞溅,凤筠舒轻咳了声,不支地半跪在地,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是不断咳嗽着。
“老大——”
白昭宣正欲去扶他,却见碧心剑光一场,已一剑冷冷地指着凤筠舒咽喉,冷声道:“别过来。”
“你——”白昭宣已是眦目欲裂,老大被制,自己偏又不能动手伤人。刚才若不是老大推开他,早就将这该死的女子一掌击毙。
“公子,我要带你去见小姐——我知道,小姐此刻一定很想见你!一定很想!”
碧心的脸上现出一抹疯狂之色,一把拖起虚弱不堪的凤筠舒,将冰冷的剑锋架在他的脖子之上,瞪着白昭宣。
“你别过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凤筠舒轻咳了几声,低声道:“昭宣,你快去救暗夜。我跟她走。”
“老大——”
“快去。”凤筠舒声音一提,已有些冷厉,却牵动了伤口,不禁双眉一皱,脸上更是没有丝毫血色。
白昭宣怔在那里左右不是。
——他该去救谁?
在他的心底,无论是门主还是暗夜,他都不想他们出事。
碧心冷哼了声,也不理白昭宣,拖着他就往庙外走,消失在夜幕之中。
白昭宣低下头,看了看地面上那些冰冷的尸体,又看了看沿伸向庙外的那道蜿蜒的血迹,心中已暗自下了决定。
凤筠豪已赶去了,小夜应该不会有事。
被一阵钻心的痛楚痛醒,凤筠舒满头冷汗地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的伤口也得到了妥善的包扎。
挣扎着翻身下床,眼前却蓦地一阵昏眩,不禁撑住面前桌沿,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
这是一间布置清雅的房间。
记忆中,他被碧心拖出月神庙便昏了过去,是碧心带自己来这里的吗?
低声咳嗽了几声,他正欲走出房间,耳旁忽听到隔壁有声音轻声道:“大小姐,起来吃点东西吧?”
那是碧心的声音。
大小姐?
是情儿吗?
浑身猛地一震,顿时气血翻腾,几乎要激得他呕出一口血来,强咽下喉间的腥甜,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嘭”的一声,隔壁的房门被猛地推了开来。
房门开了,他看见碧心一手端着碗,一手抱着一名红衫女子软声劝慰。
是情儿!
凤筠舒并没有举步踏进房间,只是呆怔地立在门外。
因为他看见上官情的脸色白得像雪,几乎毫无气息。
“公子,你醒了?”门内的碧心终于发现了凤筠舒,但不同于庙宇里那激狂的神色,她看到凤筠舒时,脸上竟掠过一丝欣喜。
“公子,你醒了就好。快帮我劝小姐吃些东西吧!她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凤筠舒闻言微闭上了眼。
他知道,碧心,已经疯了!
“公子,你怎么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帮我——”
“碧心,情儿已经死了。”凤筠舒睁开了眼,看着碧心一字字道。
“死了?”碧心似被吓到,“咣啷”一声,手中盛满了参汤的碗顿时跌得粉碎,低下头,她紧紧盯着上官情苍白而没有生气的脸,忽然笑了起来,眼中却滑下泪水,“公子你真爱说笑,大小姐只是睡着了,你怎么能咒大小姐死了呢?公子——大小姐若是死了,你怕比我还伤心吧?现在公子好好站在这呢,所以,大小姐没有死,她没有死——”
“碧心——”凤筠舒的声音已有些哽咽,胸口一阵绞痛。
“大小姐——大小姐——”碧心此时早已泪流满面,忽然她疯了般抓起上官情不断地摇晃着,“大小姐,你别再睡了——你醒醒——不要再丢下碧心一个人——大小姐——”
“碧心。”凤筠舒已疾步走进房里,痛心地道:“碧心,让情儿好好安息吧!”伸出手,他就欲接过碧心怀里的上官情,却被碧心一掌推开。
“不要碰她!”
凤筠舒眼中神色一冷,出手如风,已点住了碧心的穴道。
这一动手,身上的伤口再度崩裂,血染长衫,但他似无所觉,只是轻轻地将碧心怀中的上官情抱了起来。
“就让她好好安息吧!”
“放开她!凤筠舒!你放开她!她还没有死——还没有死啊——你竟巴不得她死了吗?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大小姐是你害死的——是你——”
碧心的每一句哭喊,就似利剑直刺入凤筠舒的心头,步履一颠,眼前顿时一阵铺天盖地的黑暗。他抱着上官情,有些虚弱地倚住房门,微微喘息着。
“老大。”
耳畔忽然响起了白昭宣声音,他微感错愕地抬起了头。
“你放心。暗夜有人去救了。”
白昭宣知道他想说什么,忙让他安心。看了看房内哭喊的碧心,又看了看凤筠舒怀中的上官情,白昭宣正欲问发生了什么事,耳畔却听凤筠舒淡淡地道:“昭宣,渡一口真气给我。”
白昭宣的心,立刻结成了冰。
山崖边,风,很冷。
又下雪了。白雪飞扬,天地间的寒意几乎要渗进人的心底深处。
上官情安静地躺在雪地上,神色安详,就仿佛睡着了般。
慢慢地,凤筠舒伸出了手,轻抚上那张苍白但依旧美丽的娇颜,清冷的眼底掠过了一抹伤痛。
还记得她临死时,哭着要碧心带她走!
他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如此撕心裂肺过。即便是家毁人亡的那一夜,她也不曾哭得如此绝望。
因为那时她的身边还有他。
情儿,那一刻你一定恨极了我,是吗?
凄凉一笑,胸口的痛又猛地窜了上来,他伸手微扣了下心口,又放了下来。
昭宣的这股真气撑不了他多久,但现在他绝不可以倒下去。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老大,挖好了。”
身后传来了昭宣的声音,他将上官情抱了起来,脚下还是禁不住颠了颠。
“老大——”白昭宣慌忙扶住他。
凤筠舒轻轻一挣,挣开了他的扶持,往白昭宣挖好的雪坑走去。
将怀中的人儿放入雪坑里,凤筠舒赤手捧起一?又一?的寒雪往坑里撒去。那沁骨的寒意将十指冻得僵硬如死,但他似无所觉般,神色淡漠如昔。
谁也没有发现,在对面山林里,有一双好奇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们。
蓦地,身后又传来了碧心的声音。
“公子——小姐还没有死,你不可以埋了她——不可以埋了她——”碧心哭喊着,就要往上冲,却被白昭宣一把拦住。
“你如果真对你小姐忠心,便让她安心地走。”白昭宣紧紧拦着碧心,冷声道。
“不要——我知道小姐她不会死的——不会死的——”碧心又哭又笑地跌倒在雪地上,撕心裂肺地喊,“为什么总是留下我一个人呢?我不要一个孤独地活在世上——我不要——”
忽然,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发了疯般往反方向冲去。
那面前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山谷。
“小心——”
白昭宣没料到她会突然发疯去跳崖,急忙冲过去,但忽觉脑后生风,一道白影已越过了他,一把拉住已临近崖边的发疯女子。
“啪!”的一声,凤筠舒毫不留情地甩了碧心一巴掌。
白昭宣错愕地怔在原地。
碧心似被这一巴掌打醒,不再发疯,只是紧紧捂着脸,不断地流泪。
凤筠舒清清冷冷地盯着碧心良久,忽然轻叹了口气,“情儿若是在天有灵,她并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碧心哽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凤筠舒看了她一眼,便落寞地转过了身。
“公子,小姐死了,为什么你不伤心?以前你对小姐的情,难道都是假的吗?”
碧心的质问让凤筠舒的身形微晃了晃。
凤筠舒低着头,轻然一笑,显得落寞而哀伤,“若是你这样认为,便是这样吧!”
哀,莫大于心死!
此刻他已是万念俱灰。无论旁人怎么看,都已与他无关。
只是情儿!
在你的心底,你是否也是这样认为?
抬起头,他望向不远处的雪坑,脸色却变得惨白一片。
——情儿的尸体不见了。
“小姐——”原本已恢复了神志的碧心,同时发现了上官情的失踪,神色为之一变。
白昭宣眼明手快地一个手掌打在了她的后颈,然后接住了她软倒的身躯。
哎,不能再让这个女人发疯了!
除了刚才上官情躺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痕迹,四周的雪地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线索。
上官情就如同在这个世间突然蒸发了般,无影无踪。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了。黑沉的夜幕上,只有一弯冷月冷冷地洒下一片昏暗而迷蒙的光芒,映出一片凄清寒意。
天地间的寒意也越发浓重起来。
白昭宣不知道凤筠舒究竟是靠着怎样的毅力坚持下来的,那样沉重的伤势,那样虚弱的身体,他却还能像个没事人一般穿梭在崖边林间,寻找着上官情的下落。
凤筠舒……他从来没想过影门的门主会有这样一个清雅的名字。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老大曾经是一个清雅温柔的人吧?虽然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原本俊雅的公子沦落为一个杀手组织的门主,但身处在这个江湖,就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许多人也都各自怀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像老大、像暗夜,还有他自己……
然而此刻白昭宣最为挂心的却不是凤筠舒真正的身份,而是害怕若是凤筠舒心底紧绷的那一根弦一旦崩断,也许……也许这个世上便再也没有凤筠舒这个人了吧……无法自制地握起了掌心,白昭宣身形一掠,直接拦在了凤筠舒的面前。
“老大,回去休息,好好养伤吧!”
笑影白昭宣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他紧紧盯着凤筠舒苍白无血色的脸庞,沉痛地道:“小夜一定还在等着你回去。小夜若是知道,我没有救出他的义父,他一定会很伤心。”
有那只奸商在,小夜那方面应该是没问题的,也许此刻正在落梅轩苦苦等着老大的消息吧?
在小夜的心里,老大的位置是无可替代的。
凤筠舒微微一牵唇角,“影门已经解散了,你不必留在这里。而暗夜——也没有必要再叫我义父。”
白昭宣漂亮的眼眸掠过一丝痛心,“凤筠舒,难道在你的心里,我们真的只是门主与下属的关系吗?影门一旦解散,是不是所有的东西也都可以抛下了,包括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情感——”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呼门主的名字。
与暗夜一样,他也是从心底里尊重凤筠舒的。虽然每一天他们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但人在江湖,又有谁不历经这些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十年了,很多东西已经在心底积累沉淀,那是谁也无法抹杀的。
凤筠舒平静地凝视着白昭宣,良久良久,他才沉沉叹出了一口气,“笑影,你永远也成不了一名合格的杀手。”
“是。我承认我从来都没有合格过。”白昭宣眼底的神色逐渐坚定起来,深深望进凤筠舒的眼里,“但我入影门,并不只是为了当杀手。十年前,是你救了我,才有了今天的白昭宣;十年后,我不可能就这样丢下你——”
凤筠舒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淡漠,却又隐隐带着一丝复杂之色。
“你和暗夜都没有欠我什么,真正欠下的人,是我。”
白昭宣双眉一扬,“我从来不觉得你欠过我什么。但如果你真觉得自己亏欠暗夜,那你应该当面跟他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