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逢
再度见到暗夜,是在洛阳的落梅轩。
那个时候,重伤的暗夜几乎已断了气息,看着暗夜身边那名伤心哭泣的女子,他想起了情儿。
如果情儿还活着,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这样为他而伤心欲绝,为他而痛哭?也许不会了吧?就算此刻在黄泉,情儿也必是恨他的,刻骨铭心地恨着……
暗夜终于活了下来。他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量,救回了暗夜的性命。
终究是他欠暗夜的太多太多,让暗夜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是他唯一可以为暗夜做的。
至少,让他这一身邪魅杀人的武功救到了一条性命;至少,那些曾经因他而双手染上血腥的人,有一个人可以得到幸福了……这就足够了吧?
这里是凤家庄。
房间里的摆设一如十年前般清新雅致,什么也没有移动过,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曾经住在这个房间的人却早已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案几上的香炉散发着袅袅轻烟,淡淡的香味在悄然弥漫着,也让那些曾经深埋在心底的回忆一分分地清晰浮现。
这是一种可以安神的香料——叫凝神香。十年前,大哥凤彦民每晚都要为他点上这种香料,看着他安然入睡才安心离去。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十年前,他不辞而别,离开了凤家庄,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竟还可再度回到这里。
他守住一个人十年,却也因此舍弃了另一些人——那些爱他、惜他的亲人。
这一生,他真的对不起太多太多的人。昭宣说,有些债必须要由他自己来偿还,但他又有多少时间可以偿还欠下的一切呢?
指间满满都是冰冷之意,即使是在燃起暖炉的房间里,他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他是个医者。他很清楚,当一个人支撑到极限的时候,除了冷,已经没有其他感觉了。
门外忽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他轻咳了两声,敛去了眉宇间的倦意。
“进来。”
门开了,走进来的,除了白昭宣,还有另一名丰神俊朗的年纪男子。他的年轻虽然看起来并不大,但他眉宇间却藏着一份远超过年龄的狡诈和算计。
他叫凤筠豪,是大哥凤彦民的儿子。
十年前离开凤家庄的时候,筠豪也只有十三四岁吧?当年还是个孩子的他,如今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就连凤家庄也管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虽属叔侄辈,但名字里却都有一个“筠”字。他很清楚,在大哥凤彦民的心里,他这个弟弟也许更像是亲子。他是大哥一手抚养成人的,大哥几乎将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但他,却狠狠地伤了大哥的心。
心口蓦地涌上一阵绞痛,他不由伸手轻扣住了胸口,微合起双目。
“老大。”白昭宣面色一变,掠至床前,一脸焦急之色。
凤筠豪却是二话不说,伸手把上了他的脉搏。半晌,他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塞进凤筠舒的口中。
“二叔,现在你内力全失,心脉俱伤,最忌伤心劳累,我希望你什么都不要想。”
凤筠舒缓缓睁开了眼,也许是刚才凤筠豪那颗药丸产生了效果,原本苍白的脸色已微现出了一丝红润。
“筠豪,你爹呢?”他已经回来这么久了,却都没见到大哥。大哥是伤透了心,不愿意见他吗?
“二叔想见我爹?”凤筠豪看着他,竟是一脸的淡漠。
白昭宣看着凤筠豪脸上的神色,不由微蹙了蹙眉,正欲开口,却被凤筠豪抢先了一步,冷冷地道:“爹不会见你。”
凤筠舒眼底微微一黯。
“筠豪——”白昭宣二度开口,但还是被无情地拦了下来。
“其实爹并不是不想见你。而是因为,他把自己关了起来,并责令所有的人不准给他送水送饭。”凤筠豪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凤筠舒,“二叔,你应该很清楚,爹这是自己在责罚自己。他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他的二弟,对不起凤家列祖列宗。”
眼看凤筠舒脸色又惨白了一分,白昭宣三度爆发。
“凤筠豪,你——”
可惜,话头再度被拦截。
“二叔,若真想见爹,也许我还有个办法可以逼爹出关,但二叔必须先与我做一个交易。”凤筠豪话语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二叔可愿意?”
凤筠舒还未回答,白昭宣已再也按捺不住,拉了凤筠豪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叱道:“奸商,你还有没有人性?他是你二叔,你不仅拿话刺激他,竟还在这时候趁火打劫吗?”
凤筠豪淡淡看了白昭宣一眼,不答反问:“铁公鸡,你说病人与大夫之间,应该听谁的?”
白昭宣怔了怔,但依旧老实回答:“当然是听大夫的。”
“你知道就好。”凤筠豪剑眉一挑,唇边似笑非笑,“现在这间房里,没有叔侄,只有病人与大夫,所以,一切由我说了算。”
“你——”白昭宣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只能恨恨瞪了凤筠豪一眼,悻悻然放开了他的衣袖。
凤筠豪复又走到床前,含笑看着凤筠舒,“二叔还没回答我,是否愿意与筠豪做这笔交易?”
凤筠舒抬头看了凤筠豪一眼,淡淡地问:“你想与我做什么交易?”
凤筠豪眼底异芒一闪,“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与我爹打了个赌,我自认为,我的医术高于二叔,但我爹不信。”
凤筠舒沉默,静静等着凤筠豪说下去。
“所以,我便与爹打赌。若是十天之内,我让二叔身体大好,并且能下床走动,我爹便出关,为我办三件事;若是十天之内,我不能让二叔下床,我爹就继续把自己关十天,直到饿死为止。”
凤筠豪说得淡漠,白昭宣却早已瞪圆了一双漂亮的眼眸。
这……这究竟是怎样一对奇怪的父子?
无论是输是赢,这明显都是凤彦民吃亏啊!
原来这个奸商不仅没人性,根本就是只魔鬼,万一十天之内治不好老大,凤老庄主不就要活活饿死自己吗?
真不知道该说这只奸商是太过自信了,还是太过骄傲了?
凤筠豪含笑盯着凤筠舒依旧平静的脸庞,“二叔,你应该很清楚爹的个性,他若是倔强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头。”
凤筠舒掩唇轻咳了咳,语气有些疲倦:“你是想我配合你,养好身体,好让你赢了这场赌约,是吗?”
“二叔不愧是聪明人。”凤筠豪微笑着点头,“若是二叔帮我赢了这场赌约,我可以让我爹来见你,反正他要为我办三件事,其中一件分给二叔,我自是十分愿意。”
白昭宣听到这里已经听不下去了,索性走到门外透气。
这只奸商分明是把人家设计了,还说得好像自己是活菩萨一般。无论如何老大都要答应吧?若是不好好养伤,可能就要搭上自己亲生大哥的一条性命了。
身后忽地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白昭宣头也没回,只是冷哼了一声,“奸商,你果然名副其实啊。”
凤筠豪轻轻为凤筠舒关好房门,才走到白昭宣身边,笑问:“怎么,你觉得我这个交易做得不好?”
白昭宣又哼了一声。
他很清楚,其实凤筠豪的出发点是好的,也是为了让老大安心养伤,只是用的这个方法让他不敢苟同。
“奸商,万一你治不好老大,你爹真的要再关自己十天吗?”
凤筠豪剑眉一挑,没有回应,唇角的笑容高深莫测。
白昭宣看了那抹笑容一眼,决定放弃追问,他始终觉得这只奸商会挖陷阱给他跳,他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原本呆在奸商身边就已经很危险了,更何况现在这可是在凤家庄啊!
也许,整个凤家庄遍地都是雷吧?一不小心踩上去,可就粉身碎骨了。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冰冷的黑暗里,她看见那一袭白衣剑舞如风,将她此生唯一的希望给毁了,彻底地粉碎毁灭。
她就这样呆呆地僵立在那里,看着漫天纸屑飞舞,不能动,不能言,似乎就连灵魂也被牢牢束缚住了……为什么……为什么她到了黄泉地狱竟还如此清晰地记着这一刻?
她应该喝下孟婆汤,忘记那令她心碎的一刻。
因为她不能恨,不能恨那名为她毁了一生的男子。
她欠了他太多,在她还未还清之前,又怎可以恨?
缓缓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娇俏明亮的脸庞,特别是那双秋眸,就好似寒潭能映出人的心。
原来……她竟没有下地狱吗?
还说是,她甚至连下地狱的资格都没有?
自嘲一笑,她缓缓闭上了眼。
“既然醒了,就不要再睡了。”女子有着一副很好听的嗓音,就像一汪清泉暖暖地流入人的心田,“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救回你,不要枉费我一翻心血啊。”
她再度睁开了眼,目光却是没有焦距。
“你又何必救一个死人?”
“因为我喜欢救死人啊。”女子忽地挑眉一笑,眉眼间露出了几丝狡黠之色,与刚才的温和恬静判若两人,“或者说,我喜欢拿死人当试验品,玩起死回生的游戏。而你——现在就是我的试验品之一。”
她笑了笑,脸上竟没太多惊讶之色。
此时此刻,对她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不是吗?
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眷恋,已经在那一日全部毁灭,现在的她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是不是试验品又有什么关系?
“哎,不好玩。竟对自己成为试验品都无动于衷啊!”女子轻扫了眼她脸上的淡漠之色,微耸了耸肩,“救回一个活死人,我宁愿再重新把你医死。”
她微合起了眼,没有应答。
女子索性在床头坐了下来,语气中微带着诱惑:“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在哪里?”
她依旧沉默。
女子状似苦恼地微蹙起双眉,“你不想知道啊?但我却很想告诉你,怎么办?”
见床上的人还是无动于衷,女子压低了声:“知道吗?我们现在就在凤家庄。”
床上原本平静淡漠的人,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女子唇角一弯,笑容极为诡异,“再确切点告诉你,我们在凤家庄的地底暗室。而且——”她抬头往上望去,“你的心上人似乎就住在上面啊!”
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掌心蓦地收紧,“你究竟是谁?”
无视于那冷漠犀利的眼眸,女子依旧淡笑,很平静地回答:“我叫冷泠。一个喜欢拿死人当试验品的妖女。”
十天,就十天的时间,让白昭宣真的见到了所谓的奇迹。
原本凤筠舒已经身心俱伤,心脉俱损,但凭借着其自身高超的医术,和凤筠豪那一手凤家神针,竟让原本只剩下一口气的凤筠舒奇迹般地下床走动,除了那一身武功没有恢复,精神已是大好。
而这十天里,凤家也在大张其鼓地为暗夜和雪凝香筹备婚事。虽然他们二人曾在白昭宣的落梅轩私定终身,但凤家的当家夫人林凡瑶可不答应。即使丈夫凤彦民还在赌气闭关,决定饿死自己,却一点也不影响凤家老夫人为女儿操办婚事的心情。
白昭宣终于很清楚地了解了,原来凤家庄不止一只奸商奇怪,凤家上上下下全是怪胎。
唯一正常的,可能只有雪凝香——那个自小流落在外的凤家千金。
原本闲着无聊拿了一大坛子的好酒前去找暗夜,顺便为好友哀悼一下自此落入凤家狼窝,永世不得翻身,谁知房门还没踏进去,就被凤老夫人给赶了出来。
理由是——暗夜月底便要与香儿成亲,现在应该好好休养,一滴酒也不能碰。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暗夜已不再是暗夜,他是段靖彦,除了雪凝香谁也不能陪。
白昭宣只能摸摸鼻子,败兴而归。
“小夜啊,这可是你没口福,怪不得我。”白昭宣微微蹙眉,正在心痛自己花十两银子买了一坛好酒给小夜喝,竟就这样浪费了,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后院的走廊上奸商正唇角带笑,不知跟谁在说着什么。
那个人的身影偏巧被假山挡住了,白昭宣只看见一只握着白色药瓶的手。
那只手漂亮而修长,十指纤纤,一看就知是女人的手。
白昭宣不由一挑剑眉。
向来视女人为无物的奸商何时与女子如此接近了?而且还面带笑容?
正欲悄身靠近,却见凤筠豪往这里望了过来。
“奸商,你在与谁说话?”既然行迹败露,白昭宣索性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手上一抛,将酒坛子丢给了凤筠豪。
凤筠豪伸手接过酒坛,凑近闻了闻。
“真是好酒。”
“这坛女儿红至少藏了六十年,我可是花了十两白银。”等白昭宣走到凤筠豪身边时,哪里还有其他人影?他奇怪地扫了眼身旁状似在一心研究好酒的好友,“跑得还真快啊?”
“谁跑得快?我不正在这吗?”凤筠豪一边开封,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白昭宣往四下里打量了眼,然后回头牢牢盯住凤筠豪,“你是明知故问,我在问另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凤筠豪瞄了白昭宣一眼,忽然笑得高深莫测,“怎么?你有兴趣知道?”
白昭宣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没兴趣。”前几天才刚发过誓,不再管这凤家庄的闲事,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颗好奇心呢?
“酒还给我。”从凤筠豪手里夺过酒坛,白昭宣仰头大饮了一口。
凤筠豪也不介意酒被白昭宣夺走,只是淡淡地道:“想来你也没兴趣。我只是在偷情幽会而已。”
“扑哧——”白昭宣倒进嘴里的酒全数喷了出来,瞪大了双眼直盯着神色似乎很认真的凤筠豪。
“你偷你的情,我没兴趣知道。”心里头直冒而出的问号撩拔得他几乎发狂,但已吃过无数暗亏的他,已经学乖了,这只奸商肯定又要挖陷阱给他跳。
抱着酒坛子,转身离去,他决定去找凤筠舒。
虽然呆在凤筠舒身边总有一股莫名的压力,但至少比呆在这只奸商身边强得多。
身后忽然响起了奸商打趣的声音:“铁公鸡,别给二叔喝太多的酒,他的身子还没好。”
“不用你提醒。”白昭宣挥了挥手,悻悻然抱着酒坛子大步离去。
就在他离去不久之后,一道娇俏的身影已从假山上跃了下来。
“做你的朋友可真惨!”素衣女子望着白昭宣离去的方向,满脸同情之色,“幸好,我们之间只是交易而已。”
凤筠豪挑眉一笑,“那事情可办妥了?今日可是我与二叔的约定之日了。”
素衣女子转头,看向凤筠豪,唇角含笑,“自然是办妥了。怎么,凤大公子不相信我吗?”
凤筠豪淡笑道:“我向来不做亏本生意。若是不信姑娘,我便不会与你做这笔交易。只是我二叔聪明过人,想瞒过他,着实不易。”
素衣女子眼眸一转,“原来你凤大公子也有怕的人吗?在我看来你那二叔也不见得有多么可怕,那十日之约不是已经骗过了吗?”
凤筠豪摇头,“你又怎知是我们骗过了二叔,还是二叔骗过了我们?”
素衣女子微微一怔,继而微笑,“我真搞不懂你们凤家的人。不过我对这些也没兴趣,只要到时凤大公子能移驾新罗国,助我一臂之力就行。”
“我自会尽我所能。”
“好。”素衣女子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瓷瓶,“这药我收下了。就当是这一次我帮忙救人的利息。”
将药收入怀中,女子转身离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庭院之中。
凤筠豪忽然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半晌,低声自语:“这本生意还是有些亏了,至少,这凤家庄的地底暗室不能让她白用了去。”
挑了挑眉,他转身离去,并没有发现在另一座假山身后,缓缓走出了一道白色落寞的身影。
淡淡看了地面一眼,白衣人飞身跃起,身手矫健如风,绝尘而去……
还未踏进凤筠舒所住的后院,白昭宣就眼尖地看到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在后院外张望。
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白昭宣剑眉一挑笑吟吟地走过去,猛地一拍对方的肩,“凤伯伯,你在干什么?”
凤彦民身形僵了僵,转过了身时,脸上虽带着强笑,眼神却是飘移不定,“小公鸡,你来了啊!”
原来一脸笑容的白昭宣,脸色顿时铁青了三分,“凤伯伯,我叫白昭宣。”奸商他们平时叫自己铁公鸡也就罢了,偏偏这个奸商的老爹,喜欢在晚辈的名号之前加一个小字,当时他嫌“小铁公鸡”叫了麻烦,便索性改成了“小公鸡”。他每叫一次,白昭宣的五脏六腑就要纠结一次。
“知道知道。”凤彦民心不在焉地挥了挥神,眼神却还是不断地往后院里飘。
“凤伯伯,你不是正在闭关吗?”白昭宣打量着气色比他这个年轻人还好的凤彦民,一脸的质疑。那红光满面的模样哪里像是饿了好几天的人?
“是啊——是啊——我正闭关——”凤彦民一边胡乱打哈哈,一边挤眉弄眼,“不过闭关的人总要出来透透气嘛。我一会儿就再回去。”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闭关啊!还可以凭心情随时出入的?!
难怪奸商打赌打得如此爽快,他老爹根本就不会亏待自己。
白昭宣淡淡瞄了后院一眼,“凤伯伯,你若想进去,就进去看看啊,老大跟筠豪打赌不就是想见你一面吗?而且,今天也是约定之日了,迟一些见,早一些见都一样。”
凤彦民满脸渴望地盯着凤筠舒紧闭的房门,半晌,他忽然收回了目光,垂头丧气地转身就走。
“凤伯伯?”白昭宣连忙唤住他,“为什么不进去?”
凤彦民长长叹出了一口气,一脸委屈,“二弟肯定在生我的气。”
白昭宣不由莞尔,“我可以很肯定,他此刻一定很想见你。”
凤彦民满目希望地回过头,紧紧盯着白昭宣,“小公鸡,筠舒真的很想见我吗?”
白昭宣眸光猛地一寒,立时纠正:“是白昭宣。”
凤彦民“哦”了一声,自动跳过了那个令人纠结的称呼,“你确定筠舒真的想见我?应该不会吧?那天我说了那么重的话,他一定很生气——也许不会,筠舒一向很敬重我这个大哥的,我偶尔气极说几句重话,他绝不会放在心上——那他到底生不生气呢?”
白昭宣看着眼前的老人苦恼地自言自语,不禁轻摇了摇头。
“凤伯伯,你在这里胡乱猜测,不如进去——”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被打断:“我晚上再好来了。”凤彦民很没骨气地做了驼鸟,再度转身,就欲离开。
“凤伯伯——”白昭宣苦笑,正想拦住他,忽觉身后似有轻风掠过,他神色一凛,猛地回过头。
后院依然一片平静,凤筠舒的房门也依旧紧闭,似乎并无异样。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白昭宣蹙眉沉思。
就在这时,身后原本紧闭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打了开来,凤筠舒缓缓走了出来,倚门而立,神色平静地看向凤彦民的背影。
白昭宣摸了摸鼻子,又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酒坛子。
看来今天是注定要自己一个人独斟独饮了。
“老大,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见白昭宣告辞离去,一直背对着凤筠舒的凤彦民这才僵硬地转过头,“你——你身体已好多了吧?”
凤筠舒轻“嗯”了一声,“大哥,进来坐吧,外面风大。”
“哦。”凤彦民点头,然后乖乖地跟着凤筠舒走进房里,闷不吭声地坐在一旁。
一时间,兄弟俩竟无言以对。
凤筠舒掩唇轻咳了两声,为凤彦民倒了杯热茶,“大哥,是筠豪让你来见我的吧?这一次是我输了。”
凤彦民心头猛地一涩,他知道这是筠舒在为自己找台阶下。
“我——”他正欲开口,却被凤筠舒淡淡地打断,“大哥,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见你?”
那冰冷的语气,那淡漠的眼神,让凤彦民怔了怔。
凤筠舒缓缓抬眸深深望进凤彦民的眼里,“大哥的养育之恩,并不是一个巴掌便可以轻易抵消的——”
“筠舒——”凤彦民虽不明白凤筠舒想干什么,但心底却隐隐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凤筠舒忽然起身,在凤彦民面前跪了下来,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凤彦民大惊失色,连忙站了起来,“筠舒,你这是干什么?”
“筠舒自知不配姓凤,这三个响头就当还了凤家恩情,自此筠舒便与凤家庄不再有任何瓜葛。”
“你——你说什么?”凤彦民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他震惊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凤筠舒,满眼悲痛,“筠舒,你这是在怪大哥吗?怪大哥当日打了你一巴掌,怪大哥当日说下那样的重话伤你?所以——所以你才——”
凤筠舒直视着凤彦民,眼底一片淡漠冷情,没有半分回避,“十年前筠舒带着情儿诈死,就是要与凤家脱离关系。只是我一直欠凤庄主这三个响头,今日就当把一切还清,自此两不相欠。”
凤彦民无力地跌坐回椅上,哑着声问:“原来——原来你要见我,竟就是为了——为了与凤家彻底脱离关系吗?”
“是。”凤筠舒微垂下眼帘。
凤彦民顿觉心灰意冷,轻轻合上眼帘。
半晌,他睁开了眼,以往眉宇间的那几分顽童之色早已不复见,只余下一片清寒。
“好。我便如你所愿。明日我就昭告武林同道,凤筠舒从凤家祖谱上除名,以后是生是死都与凤家无关。”愤然起身,他拂袖大步离去。
目送着凤彦民落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凤筠舒才缓缓站起了身,眼底一片黯然神伤。正欲跨出步伐,脚下却一个踉跄,幸而,及时伸手撑住了桌沿。
轻喘了一口气,他直起身子,便往屋外直掠而去,身形如燕。
后院的某个角落缓缓走出了另一道身影,神色复杂地看着凤筠舒消失在庭院之中。
“二叔,姜还是老的辣啊,我果然被你骗了。”
身后忽然凉凉地插了一句:“奸商,原来你也有被骗的时候。”
凤筠豪转过了身,双手环胸,看着正倚墙独饮的白昭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铁公鸡,没想到你也棋高一招。不是走了吗?怎么又折了回来?”
“做杀手的第一要素就是要有敏锐的观察力。”白昭宣将酒坛子朝凤筠豪一掷,“你当我这几年白干了吗?”
凤筠豪接住酒坛,然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确实已是经验丰富了,不如出一本《杀手技巧手册》,也许可以在江湖中卖一个大价钱。”
白昭宣斥之以鼻,“你这只奸商都要钻钱眼里去了,最好哪一天被钱埋了了事,以免祸害人间。”
凤筠豪哈哈一笑,“没听说过吗?祸害遗千年。”
白昭宣狠狠瞪了他一眼,继而脸上恢复了正色,“奸商,老大不是武功已失了吗?为什么会突然恢复了?”
凤筠豪也敛起了脸上的玩笑之色,淡淡地道:“你刚没听我说,我被我二叔骗了吗?”
白昭宣一怔,“你是说他从来都没有失去过武功?”
凤筠豪摇头,“错。”轻叹了口气,他又接着道:“是我轻视了那十日之约。我以为以激将法让二叔静养十日,可以让他尽早康复,谁知他却利用自身的医术在这十日内强行恢复了武功。”
白昭宣惊道:“这怎么可能办得到?他内力已全失,就算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在十日内——”
凤筠豪苦笑,“你不知道吗?二叔所练的武功是玄心诀。”
“玄心诀?”白昭宣倒吸了一口气凉气,脸色煞白,“难道是百年前江湖早已失传的邪教武功?”
凤筠豪点头,“玄心诀是利用倒转经脉的极端方法习得上层武功的一种邪派武功,虽然可以使习武者在短时间内武功大进,却是以生命为代价。功力每高一分,生命便短一分。即使最后因某种原因散尽功力,只要医术够高明,再配合玄心诀的心法口诀,便可以再一次恢复武功。”他话语一顿,眼中露出了沉痛之色,“只是这一次恢复武功,耗尽的是生命最后的元气。只要他再一次妄动真力,必死无疑。”
白昭宣脸色一变,直冲到凤筠豪面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是说这一次,你也救不了他?”
“谁也救不了他。”凤筠豪平静地看着白昭宣。
白昭宣紧紧盯了凤筠豪半晌,然后颓然放开了凤筠豪,转身就走。
“铁公鸡,你想去哪?”
“去把他抓回来,就算打晕他,把他绑在床上,我也不会让他妄动真力。”
“你自信你赢得了二叔?”
白昭宣背影一僵,蓦地,他回过头,眼神冰冷地盯住凤筠豪,“就算赢不了,我也要试一次,难道你情愿看着他死吗?”
凤筠豪轻叹了口气,“铁公鸡,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太感情用事。”
白昭宣冷哼了一声,“谁像你这般冷血。”
凤筠豪也不以为意,反而是挑眉笑了笑,“我是大夫,大夫最应该具有的,就是保持一颗平常心,否则如何医治病人?”
白昭宣紧抿着唇不说话。
“走吧。”凤筠豪拉起白昭宣的手臂,就往前走。
“去哪?”白昭宣疑狐地问。
凤筠豪也没回头看他,只是微微一笑,高深莫测,“自然是去看戏。”
睁大了眼眸,她静静地望着那漆黑一片的上方,眼底流露出了淡淡复杂的神色。
已经十天了,她被困在这里十天,除了能说话,头部能做一些轻微的转动之外,什么也不能做。那个叫冷泠的女子不知给她吃了什么药,双手双脚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牢牢绑住了一般,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原以为自己已是行尸走肉,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但此时此刻,她只要一想到他就住在上面,近在咫尺,她的心就是会隐隐地痛。
那种痛就像有一根蔓藤牢牢缠在心底,然后,一天天地收紧。
“十天了,你明知心上人就在眼前,却又见不到,现在心情如何?”耳畔忽又响起了那一道柔软舒服的嗓音。
她眼眸微微一合,也没有搭理对方。
“上官情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女人。”冷泠轻叹了口气,“十年前你被仇恨绑住了心,害苦了你所爱的男人;十年后,你还是无法脱离那片黑暗,只是变得不敢爱,也不敢恨了。”
“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啊!”上官情终于冷冷地开口,“你究竟想怎样?”
“怎样?”冷泠笑得狡黠,“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很不幸地成为了我的试验品兼交易品罢了。”
上官情冷笑,眉宇间神色依旧淡漠。
“看来你对自己将来会陷入什么样的困境已是毫无感觉了——”她话语微微一顿,唇角微弯,“若是我告诉你,凤筠舒可能会陷入比你更加悲惨的境地,你又有什么感觉?”
上官情浑身一颤。
“看来你并不是完全无情啊!”冷泠淡淡一笑,“至少对凤筠舒并不是完全无情。”
“让我离开这里。”上官情哑着声道,“只要让我离开,我随便你如何处置。”
“真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不过——”冷泠将头转向了暗室门外,“就算我现在想带你走,也来不及了。”
上官情神色苍白地侧过了头。
暗室之外,那道再也熟悉不过的白色身影正静静地站那里,黑沉的眼底写满了复杂的伤痛。
下意识地,她避开了那道眼神,如同疯了一般地凄厉狂喊:“冷泠,我求你带我离开这里——冷泠——我求你——”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
她害怕自己看见他,害怕自己在见到他之后心里会升起恨意。
她怎么可以恨他呢?
她毁了这个男人的一生,她不能恨,但却又是这个男人毁了她此生唯一的希望。
冷泠轻摇了摇头,“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自知赢不了他,我又如何带你走?”她站了起来,走到凤筠舒面前。
“你放心,我只是用一种比较特别的方法困住她,防止她伤害自己。”
凤筠舒朝她轻点了点头,“多谢。”
“不用谢我。”冷泠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微笑,“这只是我跟你那个好侄子之间的交易而已。大家各取所需,很公平。”
她深深看了凤筠舒一眼,“你真的很像一个人,都是那种无药可救的情痴。”丢下话,她扬长而去,连头也没回。
冰冷而黑暗的暗室里顿时一片沉寂,寂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上官情紧紧合着双目,没有勇气看那双眼眸。
凤筠舒慢慢地走至床前,伸出了手,但最终还是收了回来,紧紧地握住手心。
他的情儿还活着……活着就好!其他的一切已不重要了。
“你从来没欠过我什么。”他深深凝视着那张苍白但依旧美丽的脸,淡淡地道,“若你要恨,又何须压抑自己?”
上官情睁开了眼,眼底深处写满了失望。“原来竟是这样认为的吗?认为我觉得欠了你的情,所以不敢恨你?原来你我之间只剩下这些了——只剩下这些了——”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笑容悲凉而苦涩。
凤筠舒神色平静如昔,就仿佛此时此刻上官情对他是爱是恨都已无谓。
“为什么毁了那封信?”上官情疲倦地问。
“单凭那一封信你无法扳倒商东齐。”凤筠舒看着上官情,“情儿,放手吧!十年了,不要再在地狱里沦陷。”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上官情冷笑,“你认为这一封信无法扳倒商东齐,所以你毁了它?你甚至将我们十年辛苦的心血也全毁了。”她转首深深望进凤筠舒的眼眸深处,眼中的神色就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凤筠舒啊凤筠舒,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只是累了。”凤筠舒微垂下眼帘,避开了那探究的眼神,“情儿,我知道你一直想把我推了出去,但将心比心,你以为我可以放你一人承担一切吗?”
上官情闻言神色复杂地紧咬住了双唇。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毁了你唯一的希望。你绝望了,自然不会再想着报仇——”
“难道就任由我的仇人逍遥法外?难道就任由我们上官家四十多条人命就此含冤九泉?”上官情的声音一分分凄厉起来,“筠舒,你知道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
她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太沉太重,并不是她想说放下便可以放下的。
凤筠舒深深凝视着她,“如果我可以使你忘记呢?也许,忘记一切,对你对我都好。”
“筠舒——你——你说什么?”上官情眼中露出了惊骇之色,但身子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凤筠舒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锦盒。
她认得那个盒子,那里装的是凤家神针。
“你想用凤家神针封去我的记忆?”上官情不敢置信地摇头,“筠舒,你不可以这么做——不可以这么做——”
“除了这个办法,我想不出其他方法。情儿,对不起。”凤筠舒没有直视上官情惊恐绝望的眼神,手执神针便要刺向上官情。
“二叔,住手。”一只手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
是凤筠豪。
“老大,你知不知道现在绝不能使用内功,你只要一用,就会没命。”白昭宣急得脸色发白,难道凤筠舒拼着性命恢复武功,就是为了能用凤家神针封住上官情的记忆?
凤筠豪微笑,“二叔若要封住她的记忆,又何须你动手?只要二叔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立刻为二叔效劳。”
凤筠舒轻轻推开了凤筠豪的手,淡漠地道:“你是想我保住性命?”
“与其你们二人阴阳相隔,不如让我做件好事,成全你们二人。反正封住了她的记忆,你们大可以重新开始。”凤筠豪看了眼床上眼神如刀的上官情,笑得一派温和善良,“这也算是另一种重生。”
“重生吗?”凤筠舒忽牵唇一笑,那笑意却是莫名的复杂悲凉,“好。我答应你。”
凤筠豪和白昭宣这才轻舒了一口气,稍稍放下了一颗紧提的心。
“上官姑娘,对不起了。”凤筠豪利索地取出神针。
“凤筠舒,不要逼我恨你——凤筠舒——”上官情绝望地摇着头,泪水已忍不住涌出了眼角。
凤筠舒微合上双眼,转过头,不再看那双如死灰般的眼眸。
“这也是为你好。”凤筠豪看着床上还在绝望挣扎的人,轻摇了摇头,然后出手如电,三根金针已分插入了她的天灵大穴。
“筠舒,筠舒,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铺天盖地的黑暗顿时笼罩而下,上官情终于无法再做任何反抗,缓缓闭上了双眼。
直到再也听不到她的任何声音,凤筠舒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痴然望向上官情安详恬静的睡颜,他凄轻一笑。
情儿,辛苦了十年,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把一切都忘了吧?忘记仇恨,忘记责任,也忘了我……
一旁的白昭宣担心地看着神色败灰冷寂的凤筠舒,不知道为什么那丝不安老是在心底徘徊不去。
如今事情应该都解决了吧?只要这个上官情不再整天想着报仇,老大也应该会好好安心休养了。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凤筠豪施针完毕,收起了神针,转头对凤筠舒道:“那二叔我们可说好了,我封住了上官情的记忆,你便要好好呆在凤家庄休养。”
“我必须离开凤家庄。”凤筠舒摇了摇头,语气坚决而不容拒绝,“我已与凤家庄毫无关系,不会再留在这里。”
凤筠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二叔是怕商东齐知道你的身份,对我们凤家庄不利吗?你瞒得过爹,却瞒不过我。”
凤筠舒淡淡地道:“我知道凤家庄也许真有能力与商东商抗衡,但凤家庄家大业大,万一事情牵连起来并不只是凤家人的事。”
凤筠豪顿时语塞。他知道二叔说得没有错。凤家庄不单只有他们姓凤的一家,他们的手下有大几十间瓷厂,还有大几百的工人,而上官远凡一案牵涉到通敌卖国之罪,商东齐又势力庞大,只要一个不小心,也许会牵连到很多无辜。
白昭宣插口道:“不如让老大住我的落梅轩吧?这样老大不用离开洛阳,筠豪你也可以暗中照料。”
凤筠豪淡淡扫了他一眼,“落梅轩不是早已给我买下送给暗夜和梅儿了吗?”
说到这件事白昭宣就咬牙切齿,“奸商,你趁我不在乱占民宅,我这个屋主还没同意,更没签契约,你又如何能买下?”
凤筠豪挑了挑眉,竟头一回没有反驳白昭宣的话。
“算了,就当我送你好了。”凤筠豪故作大方地耸耸肩,“谁让我有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兄弟。”
“凤筠豪你怎么不去死?”白昭宣气极,那分明是他的宅院,怎么给这只奸商说得好像是他好心施舍一般?
“我还有大好前程舍不得这么快就死。”凤筠豪一边说,一边拖着白昭宣就往外走,“你的落梅轩乱七八糟,你这个屋主还不去收拾收拾,好让客人住下?不然有违待客之道。”
白昭宣闻言瞪圆了眼,“乱七八糟?还不是小夜弄的?我还没让他赔我——”
“你这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小夜,让他赔你一座金山。”不等白昭宣把话说完,凤筠豪已拖着白昭宣走出了暗室。
暗室终于安静了下来。凤筠舒走到床前坐下,深深凝视着上官情安静的睡颜,神色复杂而悲凉。
蓦地,心口一悸,涌上一阵冷痛。他伸手紧扣住了胸口,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轻拭去额际的冷汗,他伸手紧握住了上官情冰冷的手。
“情儿,你我都已是下过地狱的人。只要你能获得新生,我此生,便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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