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媚月
凤雁北正在院子里,见到香桂,俊美的脸上立时凝起了霜。
“你去哪里了?”
香桂垂首,沉默地跪下,平静地准备承受他的怒火。
“你……”凤雁北滞了下,蓦然趋前,一把扼住香桂的脖子,铁青着脸道:“别惹火我!”那与他划割开主仆距离的行为,让他暴躁莫名。
喉咙剧痛,显示着他失控的力道。香桂苦笑,闭上眼不去看他,于是那窒息的感觉便益发清晰起来。求生的本能,让她捉住了他的手,然欲推却无力。
“凤雁北,你疯了,想掐死她是不是?”一旁的莫商被两人奇怪的相处方式弄得一头雾水,但仍及时地察觉到香桂涨红发紫的脸色,忙叫道。
凤雁北一惊,倏地收回手,像被什么烫着似的。看着香桂一只手抚着喉咙,急促呛咳的样子,一抹懊恼迅速地闪过他的黑眸,快得让人抓不住。
“滚!”他僵硬地背过身,不让自己再去看她。
回过气的香桂仍然沉默,紧拽着手中的包子走了,眼神平静依旧。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莫商才开口:“你是不是对香桂姐姐有成见啊?再怎么说她也跟你共患过难不是,对她别太过分了。”她实在不解对下人一向温和宽容的凤雁北为何对香桂那么严厉。
“小商,你别多管闲事。”凤雁北沉下眼,神情间有些无奈,如今这天下间敢这样跟他说话的,怕就只有他这个宝贝妹妹了。
莫商偏了偏头,突然嘻嘻一笑,背着手绕凤雁北打了个转。
“你在做什么?”被当成猴看的感觉并不好,凤雁北皱起了清扬的眉。
莫商啧啧摇了摇头,叹息道:“果然啊……真是月亮般的人物,可惜脾气坏了。”
凤雁北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你又胡闹!”他佯嗔,心里却又似在隐隐地期盼着什么。
莫商耸肩,“我才没胡闹。我刚才听到香桂姐姐和人说你长得很好看,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她说得随口,如果香桂听到,一定会问天无语。谣言,就是这样产生的。
凤雁北怔住,脸上浮起一抹薄晕,掩饰性地转开脸,佯怒道:“她胡言乱语些什么啊。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然而心中原本的怒火却消逝无终,一股莫名的雀跃开始在血液中悄然流动。
察觉到凤雁北的异常,莫商眯眼,研究性地探视他的表情。
“你也跟着她胡闹。下次再听到你们拿我做消遣,一定不轻饶。”不自在地转过身,凤雁北抛下这样似怒似嗔的话,便往回走,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意图,自然也没看到北后莫商因他的反应而变得奇异的眼神。
“喂,凤雁北,你若看不惯香桂姐姐,便把她送给我吧。我挺喜欢她的。”突然,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身后传来莫商扬高的声音。
凤雁北顿住,却没回头,隔了一会儿才道:“你要侍女的话,在雪琴他们四个里面选好了。香桂不适合,别打她的主意……”他话意未尽,人已走进了屋子。
“喂……”莫商皱眉,为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她要谁都行,只有香桂不行。这究竟是鄙夷,还是占有欲?
回了内室,凤雁北才突然想起,自己找香桂来,好像是有什么事,没想到一看到她,便全忘记了。
“这奴才真放肆!”他喃喃自语,对于那不是顶重要的事,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走到盆架前,准备洗把脸,却在低头时呆住。
澄澈的清水中,倒映出他的影子。那张脸上,不仅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气,唇角竟然还是往上扬的。
他竟然在为那个奴才的话独自一人傻笑。
这项认知让凤雁北不由冒了一身冷汗!
香桂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中又回到了那黑暗的地牢中,凤雁北冰冷地躺在她的身边,无论她怎么唤也唤不醒。醒过来心跳得剧烈,颊畔冰凉,竟然泪湿了枕席。
将手搁在胸口,压制住那里异样的恐慌。
他没事。他不会有事。他还好好地住在北苑里,现在没有人能再伤害他了……一遍又一遍,她安抚着自己惶乱的情绪。
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行为,香桂不由苦涩地一笑,喉咙还残留着下午他无情留下的掐痕和灼痛,没想到在梦中她仍然会为他悲伤流泪。
由始至终,她都没得选择。
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夜凉的空气中,飘浮着桂子的清香,香桂纷乱的情绪渐渐平复。
靠着廊柱坐在走廊的槛杆上,她仰望当空近乎圆满的月亮。后天,就是十五了。
十五……这些年来,她几乎忘记了这个日子。
柳儿,你看爹给你煮了什么好吃的。
来,把这碗长生面吃了,我们家柳儿就会长命百岁了。
香桂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碗面,雪白而绵长,上面搁着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她记不起在这之前有没有吃过比那更好吃的东西。那之后,也没有再吃过吧。
香桂微笑。
她不在乎长命百岁。那碗长生面和鸡蛋,她分成了两份,与自己最亲的人分享。只是,那时候她不太明白,为什么爹会一边吃一边侧过头偷偷抹泪。
如果不吃那碗面,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呢?很显然,不会。
因为那是好赌又嗜酒的老爹难得清醒的一天……
一阵弹拔琵琶的声音被夜风带过来,时断时续,凄怨而空寂。香桂收回神,不由自主为其音吸引,随声寻去。明知不该在王府中乱跑,但是在这梦回醒来的深夜,她的控制力也变弱了。
万籁俱寂,只有那琵琶在风中幽幽怨怨地拨弄着夜色。穿廊绕径,分花拂柳,香桂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琵琶声终于渐渐清晰起来,还夹伴着溪流淙淙。
一塘荷月下,一个白衣女子正坐在石桥对面的亭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弹着琵琶弦。曲不成调,便似女子满怀的心思不知该如何抒泄一般。
女子侧面轮廓灵秀,体态纤美,在柳枝影动下,极易让人产生是荷塘中精灵的错觉。
青双姑娘。香桂在一株柳树后面停了下来,忆起那日凤雁北与她的亲昵,胸口微闷,一如当时的感觉。
不要打扰她吧。香桂如此想着,脚下却没挪动。
叮叮咚咚,只见青双素手轻拨,又是一串孤寂的音符流泄出来。
“一曲歌,歌不成调。一场舞,舞不成步。乱跌起伏,心何处诉……”音止,青双喃喃轻语,未完,突然一砸琵琶,伏膝大哭。
香桂惊住,见她哭得悲凄,心下微恻,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风起,拂得荷叶翩然。正在香桂进退为难的当儿,青双突然抬起头,往她所站的方向看来,吓得她反射性地缩到树后,不想竟撞进一个温暖的怀中。
一只手迅速地捂去了她的惊呼,熟悉的麝香味随风吹进鼻中,告诉了她身后的人是谁。
他怎么也在这里?香桂没有挣扎,只是心中疑惑。难道是他们相约在此幽会,自己的出现打扰到他们了?
这种想法虽然荒谬,但是却也不无可能。毕竟他们的行事方式在她眼中素来都是无法理解和捉摸的。为这猜测,香桂暗暗叫糟,若是那样的话,身后的人又不知道要怎么发她脾气了。
“不准出声。”灼热的呼吸喷在项后,身后人俯在她耳边悄然命令。
香桂点了点头,哪敢不从。
直到青双收回目光,继续伏膝哭泣,捂在她唇上的手才放开,转为拉住她,悄无声息地退离他们所隐藏的地方,往来路走去。
走出那个园子,凤雁北放开拉着香桂的手,沉默地走在前面。
香桂老老实实地跟在其后,准备接受又一次惩罚。
然而凤雁北的步子却不急不缓,悠闲从容,长发散在随意披上的衣袍上,一看便知也是从床上才爬起来的,并非香桂所想的准备去幽会的样子,也没有欲要惩罚人的怒意。
最紧要的——
香桂吃惊地看着他随着两袖潇洒摆动而往前迈动的双脚,之所以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完全是因为他根本没穿鞋。
是太仓猝,忘记了吧。她如是猜测,却不由想起那一夜,他也是跣足散发与她在一起喝酒。
也许,这个男人,压根就不喜欢穿鞋。
凤雁北没有回北苑,而是径直走向侧院,进了香桂的房间。
“把门关上。”走到床边坐下,他吩咐随后跟进来的香桂。
香桂一怔,依言做了,然后走到桌前摸索火石火绒,准备把蜡烛点起来。
“不要点灯。”黑暗中,凤雁北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过来,有些沉,还有些迟疑,“窗子……都关好了吧。”
突然意识到他来此的用意,香桂心跳蓦然快了起来,“嗯。”好半会儿,她才轻轻应了声,却有些不解,他明明厌恶她,为什么又要找她,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美貌纯洁的女子。
“过来。”凤雁北沉哑地命令。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她的身子不可。讨厌自己对她身体的依赖,却又无法克制那种欲念,那样的矛盾和挫折感几乎可以把人折磨疯。
香桂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心中有些抗拒那事,那感觉就像以前在军营中被人当成发泄物那样。
“你半夜不睡觉四处乱跑做什么?”伸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凤雁北一边问,一边去解她的衣带。他的声音低柔优雅,但是他的指尖却在轻轻颤抖。值得庆幸的是,幽暗中,女人看不见。
香桂被他的反常弄得局促而紧张起来,抬起手打算自己动手解衣,却在碰到他手时又缩了回来。
“主子……”她张嘴,除了这两个字,却不知该说什么。
“是不是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帮我宽衣……”凤雁北没有等她往下说,径自替她找了理由,只是在褪下她的衣服时,声音已不再如开始那样沉稳。
自从上次明明恼怒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却仍忍不住半强迫地要了被鞭笞得蔫蔫一息的她后,他就被自己对她那强烈的渴望和占有欲给吓倒了。这些日子他几乎是有意避着她。
然而,这一晚,他却怎么也压制不住想抱她的念头。来到侧院外徘徊着,却不想看到她开门而出,坐在檐下发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忧伤,无奈,还有让人心酸的坚强微笑。
青双的琵琶声起,她走了出来,他便一直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削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塘边柳树下,风一起,吹乱她的发,那一刻,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她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沉默,以至于再也不会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隔着一层窗纱透进来的蒙蒙月光便也能起到照物的功能。
过近的距离,他灼热的呼吸喷在香桂的脸上,浓烈的男性麝香味将她环绕,一股难言的暧昧在黑暗的房间里悄然弥漫。
香桂的手放上他的领口,突然间有些口干舌燥,额上微微浸出了细汗。
“桂……”凤雁北低唤,牵着她的手缓缓拉开自己的衣服,黑曜石般的眸子紧盯着眼前那张平凡无奇的脸,热切而专注。
香桂轻喘了口气,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朦胧暗光中,他长发散落,晶亮的眼中似有水波荡漾,原本就绝美的脸被蒙上了一层夜色,显得惊人的媚惑。
她的心跳乱了序。
温润的唇轻轻落在她唇上,含住,辗转吸吮……那极致的温柔以及小心翼翼试探的****让香桂的眼睛渐渐湿润。这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第一次以这样珍惜的姿态来抱她,仿佛她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子那样……
究竟,自己是恋着他的容貌,还是恋着他偶尔出现的温柔呢?当被放倒在床上的那一刻,香桂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只是,当那具灼热的躯体贴向她的时候,她再也无法多想。
房间里温度在持续上升,细碎的呻吟与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将黑暗染了上一层浓艳的瑰色。
屋外月色正明,一个窈窕的身影落寞地站在窗边,侧耳倾听着里面传出来的男女欢爱之声,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一滴暗色的液体从她的指缝中浸出,啪地一声滴落在地上,在水银般的月光中溅开,接着又是一滴……
良久,屋内的激情平息了下来。
“我怕冷,你抱着我睡。”突然响起的男人声音让原本打算悄然离开的人蓦然僵住,冷月照在她美丽的脸上,现出的是惊诧,是不敢置信,还是浓浓的嫉妒。
他怎么可能会用那样霸道得近乎撒娇的语气和人说话?他怎么可能会怕冷?
“嗯。”女人回答的声音很简单,除了仍带着欢爱的慵懒外,并没有特别的欣喜,像是早已习惯他的要求。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讷讷开了口:“天气很热……”很热,两个人抱在一起会非常热,尤其还是在刚做完剧烈运动之后。
原本她不该笑,然而,唇角却控制不住因女人那有点疑惑的语气而上扬。
“少嗦,让你抱就抱。”男人压低声音吼,貌似有些尴尬。
很显然,女人是处于弱势地位,闻言便不再说话,似纵容也似委屈。
她倒宁愿被他这样欺负。那身影动了一下,轻轻靠在墙上,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房内归于寂静,从呼吸声可以听出两人都已睡沉。她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东方发白。
“你也是从西北军营里出来的?”
转过一个弯,香桂看到靠墙站着的青双。青衣双鬟,畔垂云丝,她看上去清减了许多,却也更加清雅动人。
香桂笑了笑,有些讶异青双会在这里专门等她。
“一起走走,好吗?”虽然是询问,但是那只纤美的柔荑已经伸了过来,牵起香桂的手。
有些受宠若惊,那柔滑的触感让香桂浑身不自在,生怕自己粗糙的手茧会磨伤那只小手,只是又不好收回来,唯有僵硬地随着青双身旁。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似乎此刻才注意到她的跛足,青双关切地问。
实在是不太习惯这突如其来的亲昵,香桂的反应便比平时更慢了一拍,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摔的。”说出这两个字,她胸口突然一紧,难受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并没发现她的脸泛白,在穿过一处柳荫之后,青双停了下来。脚下的小径往前延伸至不知名的其他院落,两旁花木扶苏,叶片反射着明媚的阳光,葱翠欲滴。
“穿过那片杏树林,就是王府的院墙……你是下营的吧,怎么会认识主子呢?”很显然,青双比香桂更熟悉王府。
试探性地想把被握住的手抽回来,结果并没有遇到阻力,将重获自由的手收到身后,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掌心的汗,香桂暗暗松了口气,却对青双的问题感到为难。她知道如果老实回答的话,将会带来很可怕的后果,可是她也不习惯撒谎。
“我……在军营中见过他一面。”斟酌了半天,她挤出了这么一句话。那是她第一次见他,不过他却没将她放进眼里,所以那个大雪天,在她和何常贵的家中,才是两人的初识。
很显然这并不是青双要的答案,她却也不再追问,笑了笑,道:“你也喜欢主子吧。”陈述的句子,显示出她的肯定。
这一次,香桂没有回答。喜欢或者不喜欢,对别人来说都无关紧要,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青双敛下了明媚的眼,清丽的小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哀怨,“……喜欢到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香桂不解,没有搭腔,事实上是不知道该如何搭腔。
“你能为他做什么呢?”短暂的沉默后,青双突然扬起双睫,定定地盯着香桂,声音略略提高地质问。
没有待香桂回答,她已经继续道:“你长得不出色,腿又残疾,还是下营的……究竟他为什么会留你在身边?”不解,心酸,不甘……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宁可要一个早已不干净的女人,也不愿碰自己。
被人这样当着面数说自己的不是,香桂不恼,却有些哭笑不得。
“可惜,无论是什么样的,咱们都曾经是营妓。他不会要一个营妓做他的妻子……他不会要……他明天就要和西吾来的公主成亲了。”仿似已经忘记了身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青双失神地低喃,两行清泪顺着颊悄无声息地淌下。
他要成亲了!香桂怔住,心中有些茫然。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那跟她没关系吧。眨了眨眼,她突然省起。
“你别难过了。”长得好看,连哭起来也要惹人怜爱一些,香桂叹气,笨拙地安慰起这个满腔柔情无处诉的女子。
“你为什么不难过?”瞪着水气迷蒙的眼,青双为香桂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
“我、我有难过……”滞了下,香桂有点难为情地承认,但是也仅此而已。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那些懵懂的对****的憧憬早在残酷的现实下还没开始便幻灭了。她可以倾尽一切去保护自己想保护的美好,近乎专执地宽容着加诸于她身上的不平,却不容许自己去渴求回报。因为她知道,当她开始渴求回报的那一刻起,才是她不幸的真正开始。
青双蹙眉,突然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眼前的女人,她究竟是心机太深,还是太愚蠢?
抬手,用手绢拭净脸上的泪痕,她说出此次找香桂的真正目的:“我无法忍受他以后都属于另一个女人……我要离开这里,你跟我一起吧。”
没想到她会为这事找自己,香桂有些错愕。半晌,才讷讷道:“我不能走。”除非凤雁北亲口告诉她,她可以离开了,否则她不能走。不然的话,走到哪里都只有死路一条,而且还会牵累别人。
青双闻言脸色微变,冷笑,“容不得你说不。”话音未落,蓦然伸手点向香桂的腰际,在她软倒前轻松地接住,而后挟着她提气纵身往侧方杏林奔去。
如果你把香桂从他身边弄走,我就想办法让他纳你为侧妃。
那个人的承诺在青双耳边响着,哪怕只有一点希望,她也必须为自己搏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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