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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昨日之日不可留

迦延果然走火入魔。

她疯了,也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不记得她爱过的,也不记得她恨过的。

她暴躁,嗜血,也嗜杀。

不得已,珍河吩咐把她捆绑起来,轮流派人看守。

他们连夜离开了那个小镇。

如若让人知道他们确然抓到了“鬼”,那些曾经丧失过亲人的遗属们和久受恐惧骚扰的平民们会把迦延这个大仇人给生撕活剥掉的。

马车和骏马秋苋翁竟已提前准备好,让珍河很是嘉赏。

在连续赶了一夜路以后,第二天中午才在另一个城镇找了家僻静的客栈安顿下来。

珍河出银子包下了整个楼面。

残风一直都不敢进迦延的房间,不忍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只是在珍河与茹佳都认出了迦延的那一刻、那个午夜,他当着很多人的面走近她的身边,蹲下来,把昏迷着的她紧紧抱进怀里,流着泪讷讷地喊:“小延,小延……”

后来她醒了过来,不认识所有的人,神情举止疯狂而狠戾。

他还试图靠近她,结果她伸出了枯骨一样的手指,用锋利而藏满了黑垢的长指甲毫不留情地抓伤了他的脸。

她神经质地笑,牙齿很脏,满嘴都是腥臭腐烂的气息。

他想起四年前与她重逢时的样子,那华丽的装裹,宁静而高贵的举止神情,甜美如鲜花般的笑容……

反观如今的人不人鬼不鬼。除了凄惨,想不到还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他的心好似受到锯齿摩擦般的疼痛。

都是他的错,是他令她如此沦落。

他以为离开她是为了她好,没想到却正是自己亲手把她推下了一个活埋的坑洞。

小延,你让我该如何赎清对你的这份罪孽?

此刻,迦延在屋子里又开始疯狂喊叫,残风捂住了耳朵不忍去听。

被抓伤的脸上涂了药却还是发炎,微有溃烂。

就此一分一寸地烂到心里也就罢了。

桑童走到他的身后,同情地将头抵靠在他的后背上,“大哥……”

却不知该如何宽慰。

那边厢,实在没办法让迦延安静的珍河只能又点昏了她。

他出门来到了残风的房间,一进来便看到桑童靠他如此近的画面,怔了一怔,才唤道:“柳少侠。”

桑童害怕心事泄露,连忙立正。而残风急切地回过了头,迎上去,“怎么样?”

珍河叹了口气,“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还会不会好?”

“只要回去,让妙音大师想法子化去她的功力——临行前大师说过,可以有七分的把握。”

残风这才有些放心,“哦。”

“但是……”

“什么?”

“眼下离南陵还有千里之遥,我们不能一直让她昏睡。”珍河道,“没有精血的摄入,只怕熬不到南陵,她就会虚竭而亡的。”

“精血……摄入?”

“是的。”珍河面色沉重,“她杀人,不仅仅是魔性作祟,还有她所练成的功力在她体内吞噬她的精血元气,她必须定量摄入别人的精血,才能维持自己体内的平衡。”

“那么……”

残风犹豫着,难不成要为了她去杀人吗?无辜百姓当然不能伤害,那就找一些坏人。可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那么多坏人供她一路上维生?

珍河见他犹豫,知道他脑子直,不会转弯,便苦笑一笑,提醒道:“我们可以暂且找些活的动物来代替。”

“哦。”残风恍然,又忙道:“我去抓一些来。”

“你去哪里抓?”以为是荒山野岭遍地野兽吗?珍河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叠银票,“去市场买些鸡鸭和家畜来。”

不找别人而非让他去,也是找些事情分散他的注意,免得他再一味伤心下去。

伤心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一种带着悔恨与自责的伤心。

“大哥,我陪你一起去。”桑童忙道。

残风点了点头,“好。”

她一直都是做什么都跟着他的,三年来他习以为常。

但珍河却在他们临出门前很着意地看了桑童两眼。

他看得出来,这女孩对残风的感情不太一般。

享用过食物以后的迦延会有一段时间的安静。

珍河在她安静的这段时间里会给她念《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多听佛经或许对她会有好处。”珍河对残风道。

每天早晚,他让秋苋翁等人帮着一起替她运功抵御她体内的邪力。

还开了些宁神定气的草药方子煮给她喝。

甚至,茹佳买来一把琴,在她临睡前弹《清心普善咒》之类的安神曲给她听。

离南陵越来越近,大家共同努力之下,迦延似乎正一天天好转,安静的时刻越来越多了。

现在,茹佳给迦延换上了干净的服装,梳整洁而简单的发型,不给她戴簪、钗之类容易自伤和伤人的首饰,只是以新鲜的花朵作为装饰。

在她安静的时候,看上去就和在南陵宫廷时一样,矜持内敛,文雅端庄。

只是肤色再也不洁白红润,总是透着一股子干燥与灰暗,连嘴唇亦是暗紫色的,眼神里面浑浊而又空洞。

现在,佛经都是残风在念了。他尽量一刻不离地呆在她的身边。

甚至在她睡着的时候,他便靠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的睡相,直到看得困了,就此合上眼睛也睡一会儿。

迦延睡着的时候才是最惹人心疼的时候,那样无辜,宛如婴儿般纯洁与甜蜜,仿佛就此远离了一切苦厄,呼出的气息也是干净而透明的。

桑童觉得自己彻底被离弃了。

大哥现在眼中只有一个迦延,当他偶尔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候,从他的眼里也丝毫都无法找到自己的身影。

她也一直在观察迦延,左看右看,自己也未必会比她差。

而且她比之对方有个最大的优势,就是青春年少。

可是,残风大哥,为什么有我这样青春由自的女子你不要,却要喜欢别人的妻子呢?

想一想,身边几个人的关系真是一团糟。

那个什么国主,身为一国之君,妻子已经背叛了他,却还万里迢迢地前来寻找,如此尽心尽力救她;残风是他的情敌,与他该有夺妻之恨,但他们竟可以融洽相处,他还大有成全之势;那个什么贵妃对自己丈夫的另一个妻子居然亦是尽心服侍,任劳任怨,半丝也无嫉妒和鄙视……若不是亲眼看见亲身遇到,实在匪夷所思。

太不公平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为什么居然能够得到那么多人的关切与爱?

而她呢?她从此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唯一爱着的男人——那个自父亲死后与她朝夕相处了三年,已经被视作亲人和生命的男人,从此失去了。

一天,茹佳在给迦延梳头,残风在一边看着。

茹佳道:“以前,迦延姐姐有一双巧手,什么时新发型,她根本不用学,看一眼就知道大概了,回去完全不用别人帮忙,梳几遍就梳出一模一样的来,还精致平滑得一点不起毛。”

残风想起了迦延小的时候,一遍一遍对着镜子练习自己梳头,一开始梳得实在乱七八糟。

但没多久,她已经可以得心应手,还曾经自我调侃道:“我现在的手艺,如果去大户人家当个梳头丫环,必定可以博得主人的专宠。”不由轻轻一笑,“是啊,自小她的手就很巧。不但会梳头,还会编织很多的小玩艺儿,编织出来的东西拿到集市去卖,很受小孩子的欢迎,能够自己赚取零用钱。”

当时她本身也只是很小的小孩,却要拿自己的手艺去取悦同龄人。那些同龄人在父母的带领之下游集逛市,看到好玩艺儿撒娇作痴地求着大人买,与摆摊贩售的小延形成强烈的反差。

每当那个时候,残风总是会想,小延不该跟着自己,她也该是承欢在父母膝下撒娇作痴的年纪,而不是居无定所,为生计而辛劳奔波。

他把她交给齐夫人收养,每一分的考虑都是为了她好。

茹佳替迦延梳着头,却在镜中暗自打量着残风的面色神情。见他忽而沉郁,不由也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同情这个悲情的男子,知道此刻迦延姐姐变成这个样子,所有人的痛苦和懊悔都无法与他相比。

四年以前,她只在公主府的花火大会上见过他一次。那时他作为清河王姐与王后姐姐的救命恩人,曾在当堂接受国主亲自的敬酒。

那时他穿着公主府门客的那种深色宽袖长袍,头发束在头冠里。那时他看上去是个英挺而又稳健的侠士。有宽阔的前额,两道浓眉粗黑得很有气势,一双流星一样熠熠的眼睛,充满了理想。

可是,时隔四年,他如此潦倒。当初在小镇客栈相遇,第一感觉只是灰头土脸。

头发虽然仍是束着,没有戴冠,蓬乱得好似荒野的枯草,长长的刘海垂落下来,不但遮住了额头与眉毛,连眼睛都几乎完全挡在了后面。当你与他对视的时候,只偶尔有几束寂寞而沧桑的光芒透过发丝一闪而过。

他嘴唇抿起的也是一种忧伤的弧度,偶尔会微笑一下,笑容里所沉淀下来的亦是一份浓浓的忧愁。

她相信他亦是深爱着迦延姐姐的。

从他很坚定地对着珍河哥哥说“我要她”,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昏迷的迦延姐姐身边,把那具饱受折磨的身体抱进自己的怀里肆无忌惮地哭泣中,都很让人感觉得到。

一场苦恋,分隔四年,毁掉的不仅仅是风华正茂的迦延姐姐,还有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侠士。他们彼此在为对方的错误而接受惩罚。

回望向了镜子里,迦延姐姐的脸木呆而沉静,身边的一切都不知道,只是封锁在了自己内心的黑暗里。

姐姐啊,你的错误是不认命,不肯安分规矩地守在你既成事实的夫君身边,非得追求一份艰难的爱情。

而柳残风,你的错误是自以为是,每一次都以为你的选择对爱的人有利而无弊。

头梳好了,茹佳捧着她的鬓角两侧,在镜子里左右各照一照,很柔声地道:“姐姐,梳好了,漂不漂亮?”

虽然迦延除了发病时的疯狂喊叫之外,安静的时候从不发一言,也似乎根本听不进任何的话,但所有人都还是尽量把她当成正常人,和她说话,甚至询问她的意见。

只是语气都很温柔小心,就像对待一个稚龄的女童。

所有的问题迦延是不会给予任何答案的,她的脸容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情,甚至眼珠子都不动一动。茹佳只是在唱独角戏。

她拿起了桌的另一边放着的几支花,道:“姐姐,今天咱们戴什么花儿呢?蔷薇?山茶?还是马蹄莲?”

一支一支在她的头上比划着,以自己的审美来拿主意。

白色的马蹄莲太素了,红色的蔷薇衬得脸色更暗。

“要不就戴这支黄色的山茶吧。”她道,“这黄色开得很嫩,倒显得娇艳。”

说着,就把那朵花枝稍稍掐短了一些,往她发间斜插进去。

突然,她的手停了一停。

残风很敏感地一愣,“怎么了?”

“姐姐……”茹佳的声音轻轻地颤抖。

“怎么了?”残风大跨步地冲了过去。

最近因为迦延明显好转,发狂时间也越来越少,茹佳便让人不用将她点穴制住。残风一直在旁看着,也是为了防止意外,对茹佳进行保护。

奔到近前,却发现迦延没有任何动作,反倒茹佳莫名其妙泪流了满面。

“怎么了?”残风不放心地问。

“姐姐……”茹佳道,“她笑了。”她流着泪,却用很欢欣地语气对残风道:“你看,她正对着我笑了。”

残风遽然回首,果然,镜子里迦延的脸微抬,正看向茹佳站立的方向,微笑。

迦延会笑了。

虽然还是认不出来什么人,也不肯说半个字,但跟她说话她会有反应,表情纯真得像个孩童。

最近,对于动物精血的需求量也有所下降,宁可多喝一些白米粥。几天才发一次狂,持续的时间也不很长。

珍河非常激动,这证明他所部署的所有治疗项目都是有用的,所有人的努力也都不曾白费。

他立刻吩咐茹佳和残风,一定要多和她说话,带她看窗外或者马车外面的风景,甚至,可以和她聊一些以前比较快乐的事情。

残风对于迦延的恢复亦是兴奋无比的,但他反而不敢提起以前她和他在一起时的那些往事。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的,他都怕会勾起她的伤心,反让她受到刺激。

茹佳倒没什么顾忌,常常在她面前说起她们小时候的事——在宫廷里和珍河一起学习、成长和玩耍的那些甜蜜而有趣的回忆。

有时候听得很开心,迦延还会笑得很开、笑得很久。

反倒珍河最近离迦延疏远了,所有亲近的照顾统统交还给了残风,让茹佳辅助残风。

坐在车上时也离她很远,只是看她笑起的时候,他也忍不住受了感染地微笑,真心欢喜。

所有人里面,只有桑童的郁色越来越深,也孤独得非常突兀。

那一天,来到一个新的城市,一家新的客栈。

珍河路过迦延的房间,却发现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安稳地睡在床铺上。残风和茹佳都不知哪里去了。

他沉吟了一下,才下了决心般地走进去。

夏天已经过去了,初秋的天气微凉,他把迦延放在外面的双臂轻轻摆入了被子里。

想起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某个春日的午后,他来到她的寝宫,发现她正睡着。他不让巧榆将她唤醒,而只是耐心地坐在旁边等待。

那时发现她连睡着的时候都是一副忧愁的表情,双眉不展。和记忆中亲爱的明河妹妹一模一样。

当时就在想,怎样才可以抚平掉她眉间的那几缕皱褶呢?

如今,失去了记忆以后的迦延反而双眉平展开来,睡颜也很安详甜美,估计没有什么噩梦来袭,也再没有对某个人刻骨的思念。

又也许,正是因为某个人现在正在她的身边形影不离,才让她觉得诸事安心,无忧高枕吧。

终究自己不可能是那个可以抚平她眉间皱褶的人。

迦延,对不起,我是一个傻瓜,如果我早点发现自己可以如此爱你,便不会让你沦落到如今。而如果我不是这么爱你,而是更自私一些把你硬留在身边,而不是想着要去成全你,那么虽然你在后宫仍然郁郁寡欢,却不必像现在受这么多的苦。

他伸手轻轻抚摸她尖瘦粗糙而灰暗的脸。

这三年里面,你孤身在外,到底受了多少让我不敢想象的苦?

迦延,我和残风都很爱你,但正是我们两个人的爱,反而把你害了。

现在,好不容易把你找到了,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然后把你还给残风,让你实现与他双宿双飞的梦。然后把我自己对你的爱深深隐藏到内心深处,不再提起。

我已经有茹佳了,我不能太贪心,是不是?

念佛经,对迦延有好处,对自己也有好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轻轻地俯下了身子。

迦延,让珍河哥哥偷偷再亲你一次,最后一次。

茹佳和残风端着一碗人参鸡汤走在走廊里。

是残风托秋苋翁出去买了一只活鸡,他想借客栈的厨房亲手替小延炖碗鸡汤。

茹佳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什么都不会做,现时却很有兴趣想学,便主动要求打下手。

迦延睡着了,只要找人在旁边看一下就行,残风便把重任托付给了桑童。

他对感情向来都迟钝,全然都没有发现桑童对自己的心,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小妹兼弟子。

可是桑童根本不会甘愿替心上人去照顾他的心上人。看到迦延睡着,她便一个人到园子里透透风,调解满心的郁闷。算好时间差不多才回来。

走廊里,残风和茹佳与桑童正好遇上。

“咦,你怎么会在外面?”茹佳问,“迦延姐姐醒了吗?”

“我、我出来解个手。”桑童不想在残风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便找着借口道,“她应该还没有醒呢。”

残风倒没怎么去责怪她,只是道:“那我们快回去吧,小延说不定要醒了。”

三个人一起往回走,但走到房门口,领头的残风突然一停。

大家正好看到珍河俯下身,在迦延睡熟的小脸上轻轻吻了一吻。

一瞬间,残风、茹佳和桑童,三个人谁都不敢发出声音。

残风和茹佳的脸色都有些尴尬,而桑童却有掩抑不住的幸灾乐祸。

这时,珍河亦发现他们回来了,立刻直起了身,脸上止不住的红潮翻涌,却又不知该如何向残风和茹佳解释。

忽然,茹佳发现迦延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她茫茫然地看着身边站着的这许多人。

茹佳立刻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只端着鸡汤向迦延道:“姐姐,起来喝汤,是柳大侠亲手为你炖的哦。”

迦延看了看那碗汤,和端着汤的茹佳的脸,回首再看向站在床边的珍河。

突然,她伸手轻轻拉住了珍河的袍服下摆,“珍河哥哥,喝汤。”

茹佳吓了一跳,一碗汤差点从手里滑落坠地。

残风和桑童也闻言色变。

珍河讶然转首,全然不可置信。

“迦延?!”

你会说话了?而且,你认得出我,是吗?

迦延很宁静地微笑着,“珍河哥哥,不知道茹佳妹妹还会炖鸡汤呢,你也来喝一些,好吗?”

不仅仅是会说话,而竟然是一口气就条理清楚地说了这许多的话。简直让所有人都惊喜若狂。

残风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迦延看似恢复正常了,但她只认得茹佳与珍河,也只记得在南陵宫廷的事。

当珍河非常激动地拉过柳残风道:“迦延,你看这是谁?”

而茹佳也忙道:“鸡汤不是我炖的,我怎么可能会炖鸡汤,姐姐,鸡汤是柳大侠炖的。”

迦延只是用茫然的眼神怔忡地打量着柳残风,顺带着看了一看他身边的桑童,然后很认真地问:“珍河哥哥,这是谁?”

残风觉得先来了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眼前,又来了一道惊雷,炸得他头昏脑涨。

小延,你居然不认识我——你再也不愿记得你曾经认识过我,对不对?

是他说过,“以后,就当从来也没有认识过吧”。她不过是遵从了他最初的安排,有什么不对?

残风轻轻苦笑,摇了摇头,眼泪却再也不可忍抑地落了下来。

迦延几乎惊跳了一下,珍河下意识便搂住了她。

她伏在他的怀里,很熟稔而理所当然,“珍河哥哥,这个人居然哭了,他在哭呢!”

珍河亦想不到会是这样,只好哄着道:“是的,他……他心里正在难过。”

“他为什么会感到难过?”迦延眨着眼睛,纯如小孩子的天真好奇。

“因为……”珍河回头很复杂地看了残风一眼,“因为他爱的人不认识他了。”

“哦!”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来什么地问:“那他爱的人是谁?”

珍河紧紧皱起了眉,他很想回答说“就是你”,但又很怕会刺激到她,惹得她的思维又混乱,便只能揉揉她的头发,“乖,咱们不问了,喝鸡汤,好不好?”

“好。”迦延很乖巧,那样令人心疼的乖。

“或许是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只有我一直在和她说起南陵王宫里的事情。”

待夜晚迦延又睡着以后,原班人马坐在她的床边开座谈会。

茹佳道:“所以,她才只记得我们两个,还有那段儿时的时光。”

珍河亦无奈地看了残风一眼,道:“或许真的是这样。以前,迦延从来没有叫过我珍河哥哥,可今天一直都这么叫,估计也是受茹佳的影响。因为在茹佳的叙述中便一直是这么称呼我的。”

他与茹佳对视了一眼。自被茹佳看到他吻迦延的那一幕,珍河心里感到对她很歉意。

茹佳却很豁达地笑了一笑,“对,想必定是这样。”

桑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唇角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残风知道这样的分析不是毫无道理的,但是心里面却还是不能不感到失落。

他不知道珍河与迦延之间是没有夫妻之实的,只以为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论亲密程度,他觉得自己比不上他们。

看到珍河亲吻迦延的那一幕,看到迦延依赖地偎在他的怀里,残风倏而感到一种无力的孤立感。

其实他不知道,这种孤立感正是珍河也有过的。感觉伊人就在身边,却无法属于自己。

他只是淡淡笑了一笑。

桑童发现这几天大哥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年,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那么深。

照顾迦延的任务又落回到了珍河身上。

因为迦延只认得他,也只愿意与他和茹佳亲近。

残风落寞地退在一边,与秋苋翁等人一起充当起了护卫的角色。

离南陵已经越来越近了,只要找到妙音大师,化去迦延的功力,她的病也就彻底好了。

但是记忆呢?记忆还会不会再恢复?

如今的迦延智商大约十二三岁。但就算她真正十二三岁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样纯粹的笑容。

珍河屡屡都有一种心动,想把那朵笑靥捉在手里、窝在心口,紧紧捂住不让它消失。

可是,他又很清醒得认识到,那些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迦延早晚都会恢复记忆,早晚也要想起自己真正热爱的人并不是他。

茹佳与桑童是一行人中唯一的两个女眷,平时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别人多。

茹佳受珍河的授意,让她多照顾一些桑童。因为她与他们这些人都不熟悉,而且听说一直以来都只跟着残风一人。如今残风的心思与大家的重心显然都只在迦延的身上,珍河一向是很细致周到的人,便嘱咐茹佳要对桑童多关心一些。

可是,茹佳发现桑童这个小女孩性格极为孤僻,除了面对残风的时候有笑容,话也多一些,与别人相对时充满了戒备与敌意。

问她什么她只作很简短的回答,通常只有一个字,“是”或者“不”。很吝惜自己的语言。

时间久了,茹佳也觉得很无趣,自己好歹也是将门出身,堂堂一个贵妃,居然还要来看一个小孤女的脸色,只觉得这女孩的性格不可爱至极。

是以,虽然平时她们相处得多,彼此也无话可对。

但这天,桑童忽然出声问了她一句:“你就一点也不嫉妒吗?”

没头没尾,却意味深长。

茹佳正在闲来做些针线,在一块帕子上绣上繁复的花。

桑童会做一些简单的缝补,但真正的女工刺绣之类是不在行的。她就看不惯这些贵族的小姐夫人,一块手帕上也绣那么多的花,到底是用来看还是用来擦?

现在丈夫天天陪在别的女人身边,眼看会有人来争她的宠。她想不通茹佳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丝条慢理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茹佳先是一愣,想不到她会主动与自己来套话。

什么嫉妒?稍稍转一转脑筋茹佳就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说一点点也没有那是假的。但是她让自己要想开。

自从知道迦延姐姐的遭遇,她才明白自己可以如愿以偿嫁给所爱的人,并且在那段时间受到他的情有独钟是多么幸运。

在迦延姐姐失踪以后,或者更早一些,在那一夜国主被姐姐从存芳殿硬请走再回来以后,她已经感觉到国主的一些心情变化。假如国主对姐姐一点也没有感情,不会那么伤心。

后来,姐姐失踪了,国主一直把寻找她视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好不容易得到了些许线索,他宁可放下国事,甚至不惜与素来敬爱的王姐翻脸也一定要亲自出宫找她。

那时茹佳就很想问问他:“你其实也是爱着迦延姐姐的,对吗?”

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义无反顾地要求与他一起出来。

她认真地回答桑童的问题:“曾经以为我不是容易妒忌的人,后来发现,没有女人真正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是会不妒忌的。”

桑童亦认真地听着,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似乎说到自己的心坎上了。

“可是,做人要懂得知足。当我知道曾经有那么一段时光,他一心一意只爱着我一个人——只要有过那么一段被爱的时光,我心里就很满足了。”

因为在这世上,很多女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被所爱的人这样的爱过。

或者,就像迦延姐姐那样,爱人和被人爱得总不是时候。

桑童闻言冷冷地一笑,“你倒是容易满足得很。”

茹佳听得出她言语中含着讥讽,但她只是回应一个淡淡的笑。

就算确定珍河哥哥现在爱着迦延姐姐,她也只是觉得同情他们的错过。因为现在就算是爱着,他们也绝对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她很了解珍河,也了解迦延,他们两个都是与她最亲近的人。她知道迦延心底里最爱的只是柳残风,而珍河到最后是一定会成人之美。所以,这段时间是他们唯一可以再亲近的时候,往后有一生的时间珍河是可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所以,她不吝啬给他短暂的机会去一偿心愿,没必要为了一时的小气而惹得以后要一世相依的人心中有所遗憾与失望。

聪明的女人懂得取舍,或者说,霍茹佳到底还是一个心地宽厚的人。

不再解释什么,她只是低头继续自己的刺绣。

桑童的目光遥射向窗外,窗外,残风正独立在一棵芭蕉树下,饱受创伤与挫败地凝望着珍河与迦延现在正呆着的屋子方向。

真是自讨苦吃。

桑童的嘴角不禁又浮上一缕阴冷的讥诮。

“哎,你叫柳残风,是吗?”

赶路的时候,迦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问骑马在外的残风。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去和他说话。

坐在她身旁的珍河与茹佳互望一眼,都有所期待地静待着事态的发展。

桑童也特别关注地竖起耳朵,却又故意装成不关注的模样。

残风避开她天真的目光,接受着她必须重新认识自己的事实,强忍着心里的痛楚,点了点头,“是。”

“听珍河哥哥说,你和秋苋翁他们一样都是清河王姐府上的门客,派来为我们的巡游护驾的,对吗?”

“是。”

为了避免令她混乱,珍河是在征求了残风的意见以后才为他拟定成这个身份。

“听说你的武功很好,还曾经救过清河王姐,是吗?”

“嗯。”

“我想看一看你的剑。”

残风猛然把头抬起来,他的目光灼热得令迦延仿佛被烫了一下。

她立刻有点嗫嚅了,“我只是想看一看你的剑而已,如果你不想就不想好了,不用那么凶。”

她以为他是在凶吗?其实他只是激动。

因为刚才她所说的那句话他曾经听过,那时是在公主府外,同样的相见不相认。

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她的记忆已经就此复苏了。

没有多作什么解释,他只是把背上的剑解下来,沉默地往她的面前一递。

记得她小时曾经说过:我永远都会记得这把剑。

就算不记得他,也真心希望她能记得这把剑。

迦延觉得这个门客真是很奇怪,平时沉默寡言,主动跟他说说话吧他又凶巴巴的,可现在却把剑解下来递着,应该是同意给她看了吧?但为什么就那么吝于言语呢?

于是,她在残风的手伸出来好一会儿以后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把剑往外面一抽,觉得眼前有星芒闪过一般。

定睛一看,原来剑身是纯黑色的,可又夹杂着几道银光。

脑子里忽然觉得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一层厚厚的膜布被刺开一般,一副副残破的画面在往外面流淌着。

好像自己赤足站在一片血红里,小小的脸无助地仰望着一堆狰狞狠毒的脸,忽然,这样一把剑便横在了眼前……

“怎么了?迦延?”珍河适时地出声询问。

迦延猛然抬头看向马上的残风。残风似乎刻意回避她的注视,只留给她一个侧面。

迦延略有疑惑地微眯起眼打量着那个侧面。

向阳的方向,只是觉得眼睛被光芒照射得很花,残风的侧影在光晕里被渲染得五彩斑斓。

“怎么了?”珍河满怀希望地追问着。

残风虽然不看她,却亦是关注着她的回答。

“你的人和你的剑,令我似曾相识。”迦延只对着残风,慢吞吞地吐出这么一句。

残风的手紧紧握住了马缰,一声不吭。

桑童这时的脸色有些淡微的发白。

“你是谁?”迦延问。

珍河与茹佳不由自主地把手交握在一起,发现彼此手心都已微有汗意。

残风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才开言道:“我叫柳残风,而这把剑也有名字——它叫残夜。”

迦延想起来,她早就知道这个人是叫柳残风,身份是公主府的门客,却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再问一遍他是谁?

原来剑也有名字,叫残夜。夜将残,天际微露白光,这是一个贴切的名字。但是,为什么也觉得好熟悉呢?

算了,不想了。想问题是一件会头痛的事情,她不喜欢想问题。

她把剑往鞘里一送,反手递向残风道:“喏,还给你!”

残风的目光只落在剑上,略有失望地取了回来。

珍河与茹佳脸上亦明显出现了失望的表情。只有桑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珍河哥哥,”迦延转向珍河道,“我想骑马。”

“骑马做什么?坐车不是更舒服吗?”珍河不太同意。

“不嘛,人家就想骑马。”

珍河认识的迦延从来不是任性的人,因为他所认识的从来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子,或者用她的原话来说——只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这么多年,没有心,没有魂,只会安静地笑、无声地哭。她说过在与残风分开之前的迦延是和茹佳一样活泼好动,笑语晏晏,纵情恣意的。

最近迦延所表现出来的就是她最本色的模样吗?

答案只有残风知道,因为只有残风见过迦延最本色的模样。他想起当年她在沙漠里闹着非要骑骆驼的事,可爱得让骆驼的主人不忍拒绝。

“不行。”可珍河还是决定拒绝。

因为如果让她到外面去骑马,就会脱离他的掌控,万一突然之间又发起狂来不可收拾。

虽然这几天她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发狂,但因为功力还在,让人不能不防。

“珍河哥哥,就一下下,一下下好不好?”

她拉住他的衣袖,腻声哀求着。

珍河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想起清河王姐有一次的提问:“你有没有看见过王后笑的样子?不是一般的笑,而且是一种带着三分谄媚与七分撒娇的笑。”

大约就是面前这张笑貌吧?

当她用这样的笑容来哀求一件事,真让人硬不下心肠来拒绝呢。

于是他道:“就快入南陵境内了,我知道前面有个驿站,我们换一换马,再让你骑好不好?”

谁也没有想到看上去已经离正常人非常接近的迦延会在赶到报恩寺之前再度疯狂。

这些日子以来,一路之上所有人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如果早知如此结局,珍河想,宁可累死几匹马,也绝不停靠驿站。

一开始是那么平静,迦延甚至还与茹佳谈笑晏晏。

清河公主把一切都设想周到,让秋苋翁拿到各郡郡首的名帖。当回到南陵境内,每路过一处便以该郡郡守亲眷的身份投驿。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官,不易引人注意,但又与当郡父母官关系密切,自然也无人敢得罪,处处都会行方便。

这所驿站的驿吏接到名帖,自然是招待得万分殷勤,亲自端茶送水。

珍河见到那人,只觉得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点丑。

肤色黑,眼睛小,嘴巴却阔达达的,倒是让人过目不忘。

可迦延在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就开始全身颤抖,面孔扭曲,抱着头喊痛。

倒也不是平日发病的症状,平日发病时面部会升起一股明显的黑气,使整个面部看上去铁青铁青,双眼露出嗜血的光芒。

但这一次只是喊头痛,让珍河怀疑她是得了什么突来的急病。

一下子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而黑气便在这时以极其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在她的脸上蔓延。

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迦延目露凶光地朝那个驿吏扑了过去。

秋苋翁等人下意识地拔剑,但当出招时都犹豫起来。

因为那个人是王后,纵然牺牲那个驿吏的性命,也不能担着伤害王后的风险。

珍河却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想救那人,他一向菩萨心肠,悲天悯人。在冲上去以前还使了一个眼色给残风,但很奇怪残风居然一反常态站着没动。

而且,那驿吏居然反应很快地出手招架,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但他不可能打得过修习了上乘秘笈的迦延,勉强只招架了两招而已。

迦延不知哪里吸收了具大的戾气,功力被刺激得大涨,竟是比起初度交手时以一人独斗八人时的内力又强劲了数倍。

珍河刚触及她的后背便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反弹回来。

秋苋翁他们手忙脚乱地掷了兵器去接主子跌跃在半空的身体,生怕把他摔伤了。

茹佳和桑童则已经被眼前景象彻底吓呆了,她们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最清楚地看到迦延一口咬住了那驿吏的脖颈,另一手紧按了他后脑的百汇穴,最清楚地看到一个饱满立体的大活人转眼间变成一具干枯苍白的标本。

以前,珍河用动物喂食迦延的场景都是封闭进行,避开了这两个女子的。所以,这是她们第一次直面如此的血腥。

还不解恨,迦延另一手用力朝那人的心口一扒拉,竟然开膛破肚地直接就取出了心。

一颗鲜红的心脏握在手里还在冒着热气搏动。

茹佳几乎立马就晕了过去。

一切静止,七跌八倒的众人看到迦延正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满嘴满身都是鲜红的血液。

大家戒备着防止她的下一次动作。

在他们眼里,这一次的发狂迦延已经变本加利,证明以前所有的治疗都失败了,不知她下一步还能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伤害多少的人。

迦延静静地望着众人,脸色铁青,整个眼圈都是乌黑的,眼神浑浊如泥。

她忽而仰天,发出一声尖啸一般刺耳的笑声,音色尖利得仿佛能把声带拉断一样。

突然,气吸一窒,声音果然断了,人也如断线的木偶一样一头栽倒在地。

大家先是死一般地沉寂了一阵子,接着,戒备而又试探着走近,发现她是真的晕了过去。

所有旁观者里面,只有残风自始至终不动声色,此刻,他才动足上前,轻轻地将迦延抱离了那一堆血肉。

也不顾她身上的血污沾满了自己洁净的衣衫。

“柳大侠!”珍河扬声一唤。

残风站住。

“为什么?”珍河转身犀利地盯住残风的背影,“为什么这一次你如此冷静?”

残风一直都面无表情,身形僵持着,过了一会儿,才神色复杂地道:“那个人,是杀她全家的匪首。”

果真报应啊,不知那人如何辗转来到南陵,把自己漂白之后还当上一个末品的小吏。可最终还是落在小延的手里,死得如此惨。

但残风一点也不觉得这人可怜,如果像他这种死有余辜的人都能被可怜,那么那些曾经枉死在他手下的冤魂又当如何?

想起很久以前与小延有过一段对话。

他说:“对于心地邪恶做尽坏事的人,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怜悯,每个人做事都得付出代价,对于惩治恶人,我毫不手软。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为自己杀过太多的人而付出代价。虽然我所杀都是该杀之人,但他们怎么说也是生命。”

当时小延说:“杀该杀之人,我只是觉得痛快。如果有一天让我遇见我的仇人,小延必定也会出手无情,用最惨烈的手段让他死得极其痛苦。哥哥,如果会遭到报应,小延愿与你分担所有。”

不知为什么,此刻回想起这一段对话,他的心中充满了不祥。

第十章 凤凰涅磐

山不就我,我则来就山。

迦延的情况很糟糕,所幸离南陵已经不远,珍河让秋苋翁飞鸽传书给妙音,让他火速赶往这个临边的小郡,因为现在让他们自己过去已经不太可能了。

妙音前来只用了一天不到。

迦延被锁在郡守提供的官衙地牢密室里。

她不吃不睡,只是疯狂地挣扎喊叫,声音都已嘶哑还不停歇。

若不是在她昏迷以前珍河便为了稳妥起见而用铁链将她锁住,实在不知该如何制她。

普通的铁链实在也锁她不住,残风建议穿了她的琵琶骨。

珍河初听时用万分吃惊的眼神盯住了他——怎么忍得下心,下得了手?

可残风此时却极其冷静地道:“受了这个刺激以后的迦延醒过来恐怕要彻底地疯了,如果不这样做,以她的功力我们困不住她,会闯下大祸。”

其实珍河也明白,闯下大祸还是其次,最大的可能是她逃离了他们,让他们以后再找回来的希望都很渺茫,如不及时治疗,只怕迦延再也不会恢复了。

唯有柳残风,每一次的考虑模式都相同——只要结果对她有好处,那么宁可一开始的时候狠一点心,哪怕会有伤害也在所不惜。所以他以前才一次又一次离开迦延。

珍河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承认自己有些妇人之仁,宁可自己伤心,也不愿心爱的人会有所伤害。所以他以前才明知不可为而为地放迦延走。

结果他们两个人的做法都没有带给迦延真正的幸福。他们都没有做对。

可这一次,他知道残风是对的,一定得听从他意见。

于是,含泪忍痛地,他和残风一起用铁链贯穿了迦延的琵琶骨,让她有力也使不出。

迦延醒来后果然剧烈挣扎,居然也不知道痛似的死命扯那铁链,把自己的肩胛处扯得血肉模糊。

“姐姐,姐姐你不要……你痛不痛……难道你都不觉得痛吗?”茹佳在旁边哭边不停跟她说话,她还试图可以再次唤醒她,“姐姐你别这样……再忍耐一下……等妙音大师来了一切就好了……你放心,珍河哥哥和柳大侠会放你出来的……”

然后妙音来了,一身白衣,淡黄格子的袈裟,面容如玉,慈眉善目。

看了迦延,悲悯地半闭起了双眸,双手合十道:“王后,老衲和你说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好与坏,爱与恨,幸福与痛苦,执着与释放,全在一人之心。佛说万法,不过是为人明心而说,法是船,觉是岸,心达明,觉至圆,也无此岸,也无彼岸——可你还是参不破。”

他宣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最后这一句,音量不大,却用了上乘而正宗的佛家内力。

让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无可抵制地正倾泻进自己疲惫而蒙尘的心灵。

妙音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早晨林梢间清吟进梦里的鸟鸣,又似竹叶上朝露滴落在小溪。

悠远而灵动,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清澈入内心。

妙音果然是妙音,迦延安静了。

夜凉如水。

病情稍有稳定的迦延和所有人都被安置进了郡衙的别院。

别院里有个大天井,植了些树木,辟了个池塘,还修了座小桥,像个小花园模样。

珍河拒绝了郡守献的仆佣和婢女,只是自己这几个人封住在内,不许随意打扰。

是以,这里的夜晚很安静。

珍河与妙音在桥头这边聊迦延的病情,原本残风也要过来听,却被桑童拉住。

“大哥,我想和你说些事情。”

桑童很正色的表情,略带着泫然的哭意。

残风没见过她这样,不由觉得事关重大,便随着她的脚步到了桥的另一边。这些日子以来,他也自觉关心她太少。

这边,珍河便问妙音:“大师,你准备什么时候化解王后的功力?到时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朕必当竭力。”

妙音在月光下微抬起了脸,那一身白衣与一张俏面在淡白色的光晕下犹显温润。

“陛下,有些事情老纳不想瞒你。”

珍河心里不由一沉,嘴上却道:“但说无妨。”

“阿弥陀佛。”妙音道,“王后的病情比想象中更重,邪毒已深入血液,只怕就算废去了功力,也回天乏力。”

桥的另一边,桑童道:“大哥,我想向你辞行。”

残风很意外,他想不到有一天她会主动要走。因为初时她便像当年的迦延一样死都不离开他的。

“哦?你要去哪里?”

桑童以为他至少会问一声为什么要走,却不想他只是问她要去哪里,好似没有什么挽留的意思。

真是狠心,他心爱的女人就要好转了,他便彻底把她视为草芥了吗?

“大哥,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

她决定要向他表白,就算得不到,至少也让他知道自己的心——看你把我的心践踏得有多深。

这时,所有人都忽然听到耳边有一声巨响。

从妙音口中听到噩耗的珍河一瞬间几乎以为是自己内心的一声晴天霹雳被释放了出来。

而桑童最重要的话被它打断了。

天空中骤然爆开一朵五彩绝伦的火花。

珍河一怔,“今天——是九月初一了吗?”

连日来带着迦延往回赶,只数天数而没顾得日期。

没想到今天竟是九月初一,一年一度的花火大会日。

亥时,来自宫廷的第一朵礼花爆响。

接下来,千束万束的火花开放在这个国家的各个城市和各个大街小巷。

原本熟睡的迦延这时自床上直挺挺坐起。

值守的秋苋翁和另一人急唤一声:“王后!”

她怔愣地盯着窗外天空中的火树银花,突然一掀被子,径自走下了床,直挺挺往外去。

秋苋翁想拦她,可看她的神情平静又不像是发病的样子,便不敢拦。

知道妙音大师他们都正在园里,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茹佳亦被惊动,从自己屋里出来,恰好看到往外走的迦延,脱口喊她一声:“姐姐?”

珍河刚刚得知了关于她病情不可治的坏消息,此时看到她,格外怜惜感慨,轻唤一声:“迦延——”

迦延看也不看他,径直往桥上走,直向着残风所站的方向。

珍河想过去拉她,却被妙音阻止。

回头,看到妙音的脸色是示意他静观其变。

他满腹疑心地强自按捺下来。

迦延已走至桥心。

站在桥上,她仰头向天,缓缓地张开双臂,做成飞翔的动作。

茹佳的双眼突然被泪水模糊了。她看到在烟花下飞翔着的迦延姐姐,烟花的光芒为她披上一层炫丽的锦衣。她依稀还是当年南陵宫廷里华贵典美的迦延王后。

而残风的双眼也模糊了,她这个天真而稚气的动作,配上一副安详而惬意的表情,让他感觉到他那个活泼恣情的小延已经回来了。

于是,残风亦踏上了小桥,向迦延靠近。

迦延放下双臂,用一个极为纯洁的眼神低头凝望住他。

烟花还在燃烧,湖里也都是它们绚烂的倒影,而他们身在一座桥上,缓缓靠近。

这样的情景是曾经有过的,多么熟悉。

迦延静静地看着残风的走近。

“残风哥哥,”她突然偏起头道,“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所有人都听见了她吐字清晰的这句话,屏住了呼吸。

残风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哽咽地点点头,“是的,迦延,我喜欢你,从此以后不管你是不是别人的妻子,也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王后,哪怕没有自信可以带给你幸福……”

“残风哥哥……”迦延向他伸出双臂。

残风抱住了她。

当他们紧紧相拥的时候,只有站在桥的对面,正对着迦延脸庞的桑童看到,迦延的脸上突然涌现一团一团的黑雾,而眼中的浊气也愈深,杀气腾腾。

桑童悄悄移动自己的脚步。

迦延这时正伏在残风的耳边,阴鸷地一字一字道:“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同时迅猛出手的有两个人:迦延对准了残风,而桑童对准了她——

迦延的手并未来得及触及残夜,而桑童的剑已经由正面直刺入了她的眉心里。

“不要——”

看出端倪的珍河与茹佳惨然叫了出来,并且扑了上去。而残风的思维暂停了。

还是残风抢先接住了迦延倒下的身体。

“为什么?”他悲愤地望向桑童,“你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要杀你。”桑童理直气壮地道。

“我知道!我会防备的!”残风冲她怒吼。几乎没骂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但桑童就算知道他在防备也一定会如此出手,这一刻才明白,自己潜意识里似乎一直都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以光明正大的理由置情敌于死地。

就算最后残风大哥会恨她,就算谁也得不到他,她也不能容忍他与迦延白头偕老。

在她心里,迦延这样曾经嫁过人不守贞操水性杨花的女子是没有资格伴在残风大哥身边的。

让我们,一起痛苦吧。

“阿弥陀佛——”妙音在一旁闭目轻宣佛号。

桑童那一剑刺得相当深,在迦延眉心留了一个空空的血洞。

迦延闭着眼睛,伤口流出的血是黑色的。

残风胡乱地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拭。

黑血似乎流都流不尽,珍河和茹佳也都不顾污秽地去擦。

当伤口微凝血不再流的时候,迦延再度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仁似乎又像以前一样清澈如水了。瞳仁中倒映出身边的人关切而悲伤的面容,也倒映出漫天盛放着的烟花的灿烂。

“国主哥哥、茹佳妹妹……还有——残风哥……”她吃力地一一叫出他们。

这一刻,她看上去那么清醒,脸上的黑气也消散了,脸色和嘴唇都苍白如纸。

茹佳凝着泪点头,“是,迦延姐姐,我是茹佳。”

“茹佳,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侍候……国主哥哥了……”

茹佳泪如雨下。

她又转向珍河,“国主哥哥,谢谢你,为我付出……一生的宠爱……”

珍河泣不成声,“不、不……”

迦延,对不起,我做得不够,做得不够啊。

最后,她转向残风,“我……并没有真的恨你。只是以为……杀了你,你便再也不能远行,再也不能……离我而去了。”

残风道:“不,我可以带你一起走。从今以后,不论我去到哪里,都会把你带在身边。小延,我永远也不会再抛弃你,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迦延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如此意想不到,如此心满意足。

这一生,她唯一等待的,唯一在乎的,便是他的这样一个保证。

“好,我……相信你……”

她幸福地再次闭上了眼睛。

小延……

迦延……

姐姐……

她身边的三个人痛极而泣,时间仿如就此静止。

这时,却听到妙音道:“凤凰涅,浴血而生。毒血流尽,反而有一线生限,阿弥陀佛。”

三个人立刻都流露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回望向妙音,“大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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