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今日之日多烦忧
四年后。
某边陲小镇,风沙漫天。
年近三十的游侠带着十六岁的孤女,踯躅而行。
天边,火烧着云,红日西沉。
小镇上的住户门窗紧闭,所有店铺客栈都早早打烊关门。
长街无人,说不出来的清冷与诡异。
“大哥,”孤女警惕地四下张望,声音微微发颤,“我……有点害怕。”
游侠回首,望着她胆怯惊惶的模样,眼中蓦然涌出浓浓的怜惜。
他的声音放得很柔,“不要怕,靠紧我。”
孤女名叫桑童,跟在他身边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路经某地,正闹着瘟疫。
他投宿于一户人家,这家唯有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老父病入膏肓,当夜便撒手人寰,只剩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儿。
女孩发育不良,又瘦又小,看上去不像十三岁,只有十岁左右的模样。
她有一双大眼睛,哭得双目红肿,一抬头望向他,却是闪闪发光。
他替她办了葬礼,掩埋掉她劳碌一生却仍然死于穷困的父亲。
原本没想带着她,找个好人家就想给人收养。
但她只肯跟着他,不停哀求:“大哥,不要丢下桑童,桑童在你的身边,可以替你解闷分忧,为你洗衣缝补,桑童很听话,不会给你增添负担……大哥,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他被触动了心弦——记忆深处一直有个女孩,也曾睁着明澈而忧伤的眼睛请求过他:哥哥,你不要小延了吗?你不会不要小延,是不是?
可是,为了她能生活得更好,他狠下心肠离开了她一次又一次。
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能安安心心在南陵的王宫里做她的王后吗?她能守住自己既得的幸福吗?她——能不恨他的善意欺骗吗?
心一软,他破例把桑童带在了身边。
已经怕了那样撕心裂肺的离别,他受不了小女孩在他面前肝肠寸断地哭。
他把桑童带在身边,宁可自己饿着,也让她吃饱,宁可自己冷着,也让她温暖。
现在,十六岁的桑童发育得很好,身高修长,比一般同龄的女孩还要高半个头。
可能长年在外的缘故,她的肤色偏黑,五官却不失俏丽,一双眼睛仍是闪闪发光。
他还教了她武功,用以在危难的时刻防范自身。
虽然她只称他大哥,但他对她的感情其实已经是师父对弟子一样。
他想起桑童第一次摸残夜剑的时候问出来的第一句话:“它叫什么名字?”
和小延的问话一模一样,连神情语气都是一样。
他怔忡了半晌,才缓缓答道:“它叫残夜,而我叫柳残风。”
“残夜和残风?”桑童格格地笑起来,“你们像是兄弟呢。”
“是的,我们是兄弟。”残风也淡淡地笑起来,转过头,他想看却又不敢看女孩与女孩之间总有几分类似的无瑕笑容。
就像他总是想念小延,又总不敢想念。
在孤女桑童的眼里,柳残风是上天特地为她而安排的男人。
若不然,为什么不偏不倚出现在父亲将死的那一天呢?
残风曾说:“论理,你该唤我叔叔,像我这样的年纪,如若早些结婚成家,女儿小不了你多少。”
她回道:“可你不是没有成家吗?”
她不愿唤他叔叔,而只肯唤她大哥,只因暗地里,她早已深深爱上了他,就在见他的第一眼起。
那一天,他来敲门,她打开门,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十岁。
那样的高大,比她瘦弱的父亲高出一个头,虽然只是一身粗布短褂,还有点脏,胡碴子没有刮净,看上去邋遢潦倒,眼睛里也盛满了沧桑。
但一切都难以掩饰他英俊的本质,再怎么看他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那些潦倒与沧桑,反而成就了他身上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漂泊之美。
知道他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经历过很多的险恶……她对他简直是崇拜极了。
十三岁,已经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同村的姐妹在这个年纪大都已经定了亲。
她的一见钟情便这样交给了一个上天安排下结识的外乡人。
很快,他又成了她的恩人。
父亲死了,她本没有钱操办丧礼,早就作好了卖身葬父的打算,柳残风主动来替她操办丧礼,不管他承不承认,她都认定他就是她卖身的主人,她注定与他不可离分。
她跟了他整整三年,三年里,他对她简直是无微不至,让她对他的感激与热爱一天比一天更浓更深。
只是,从没有见他开怀大笑过。他似乎是一个性格沉郁的人,又或许,他的心中埋着不开心的往事?
有人说,一个男人的忧郁,多数是为了女人。
桑童不愿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她只希望自己是能够解开他眉间愁锁的女人。
她也觉得,除了她,没有人更适合他。
边陲小镇,神秘而令人不安。
他们好不容易叩开了一间客栈。
店家从门缝里对他们仔细张望了一阵,惊慌失措地拉他们进来,马上又拴紧了门。
进去后才讶然发现,大堂里居然客人不少,但一个个都安安静静的。
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桑童忍不住问出来:“你们为什么这么早打烊关门啊?”
“嘘!”店家示意她噤声,又压低声音告诉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个镇子上,天黑会闹鬼!”
话音刚落,“砰砰”又响起重重的敲门声。
把一屋子人都惊了一跳。
这次进来的也是一男一女,却令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穿着不算出格,不过是平常的富贵人家公子与少奶奶装扮。
但一走进来,便觉得好似同时射进了日月的光华,真令蓬荜生辉。让一屋子的人都明显地气短了几分。
两个人外貌都出挑,站在一起,更有说不出来的契合与登对。
若说男的是一棵玉树,那女的便是精雕于树上的冰梅。
若说男的是一淙清泉,那女的便是轻溅于泉上的水花。
桑童颇有几分艳羡地盯着他们,心想:这便该是戏文里说的才子佳人。
他们都长得很白,眉眼清秀得好似工笔画出来的,
反手摸摸自己的脸,大概抹再多的脂粉也无法修饰成他们那种莹白中又透着珠润的好色泽吧?
还有手,她注意到那女子的手,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样白嫩尖削,指甲也养得很漂亮。
桑童不禁缩了一缩自己的手。自己的手指留不出指甲来,即便留了出来很快也就折断了,圆秃秃的,真难看。
手一缩的同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桌子在微微颤动,竟是素来处变不惊的残风大哥在轻轻发抖,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只见大哥的眼睛几乎有些发了直地盯住了那对男女,进入前所未有的失色状态。
他到底是在看那男的,还是看那女的?
桑童不由回头又死盯了那女子几眼,觉得她真很漂亮,素淡清雅,温婉柔和的模样,一笑起来却又不失娇俏。而且一看上去就有很好的出身,很有教养。
“店家,给我们一间上房。”那翩翩公子开了口,亦是温文尔雅。
放下订金以后,无视于周围人的目光,公子带着他美貌的女眷向楼上去,似乎早已习惯了被人瞩目。
在路过他们桌子的时候无意识地轻瞟了一眼。
残风则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只这轻轻一瞟,锦衣公子突然像被勾住了一般,目光锁定在残风的身上。
而他身边的女眷极度惊讶地掩口轻呼一声:“咦?”
桑童感觉到桌子颤动得更为厉害。残风手撑在桌上,缓缓地,站起了身。
两个男人面对着面,身高差不多,但有很鲜明的不同。
一个白净、整洁、文弱,另一个风尘、潦倒、沧桑。
但显然他们是旧识,已经认出了彼此。
锦衣的公子骤然现出不可自抑的激动。他上前抓住了残风的手臂,急切地问:“迦延呢?你有没有见过迦延?”
为什么这么问?
迦延——小延——不是他的妻子吗?不是应该和他在一起吗?
残风愣愣地望着珍河。
堂堂南陵国的一国之主,为什么会仅仅只带着一个妃子出现在这荒凉僻壤且并非本土的边陲小镇上呢?
难道南陵的国政出现了什么变故吗?那么小延呢?小延出了什么事了?
他只觉得一颗心坠入在一个无重的世界里,上不去落不下,干干地着急。
见他这样的神情,珍河明白他自是不可能见过迦延,不由怅然地轻轻叹了口气。
在他的身边,茹佳的目光却落在桑童的身上,女子对于女子,多少总是更敏感一些。
桑童亦毫不回避地迎视她,对于心上人身边无端出现的美貌女子,管她是不是有别的伴侣,她总是警觉而敌意的。
“迦延——怎么了?”残风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
面对着珍河他气短得很,总觉得自己是负了罪的。他是迦延的丈夫,而迦延却差点为了自己去背叛他。
珍河的眼神黯然了,“她——已经失踪了三年半了。”
听到他们一直围绕在“迦延”这个名字上,桑童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迦延——听上去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已经失踪三年半了?残风不可思议地微张了嘴。
那岂不是说,自他离开南陵以后仅仅半年,迦延就失了踪?
“怎么会?”他呆呆地讷讷。
珍河看了一看四周,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去我的房间细说吧。”又不胜唏嘘地道,“真没想到可以在这个地方遇见你。”
残风见他没有任何敌意,估计他不会知道小延与他之间那说不明理不清的暧昧之情。何况,就自身来说,他从未真正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虽然喜欢小延,但他从没有在小延面前表白过,就算是小延先表白了,他亦用不告而别的方式拒绝掉了。
他应该有足够的资本来理直气壮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
桑童亦随之站了起来。
珍河这才看向了她。
残风很坦然地介绍道:“这是一个孤女,她的父亲病死在我的面前,她无亲无故,我不能不管,便一直带在了身边。”
珍河点了点头,“柳少侠还是那样古道热肠。”
桑童望着这个锦衣儒雅俊逸非凡的男子,他看上去比残风大哥的年纪要小几岁,但不明白为什么像残风大哥那样不拘不束无忌无畏的人,却在面对他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恭敬而唯诺起来。
这男子随意的一句话、一个笑容,仿佛都有一股难言的矜贵,虽然很柔和,却仍让人觉得居高临下。
到底他是谁?和残风大哥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他们口中那个叫做迦延的人又是谁?让这两个截然不同又各具气质的男子如此毫不掩饰地关切着。
边陲小镇的客栈,所谓上房也好不到哪里去。
房中的物什都显得陈旧,走进去甚至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霉味。
店小二把他们带到了房中,正欲离开,却被珍河叫住:“等一下。”
店小二退了回来,“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我在外乡听到传言,说这个镇子最近闹鬼,可是确有此事?”
店小二闻言忙不迭地点头,满脸的惊惧之色,“千真万确,这不,原本我们镇子还挺热闹喧哗的,最近可渐渐荒凉了。家家户户天不暗就赶紧闭门锁窗,稍微有些门路的,都举家外迁了。”
虽然不明白珍河为什么突然对闹鬼传闻感起兴趣,但听店小二这么一说,残风亦被勾起了好奇之心,“哦?那这个鬼到底是怎么个闹法?”
“就是莫名其妙地死人呀。”店小二道,“天黑以后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就腾空而起被抓了去,第二天就在当街发现了尸体……”
小二说到这里,声音禁不住地微微发颤,让茹佳和桑童这两个女眷都感到心里凉丝丝的慌。
“那尸体不、不一般啊……”
“有什么不一般?”珍河问。
“几乎认不出原本的样子,惨白惨白,还干瘪得只剩了一层皮。”小二道,说到这里的时候,脸色都有些灰,“我就亲眼看见过从我们店里喝完酒深宵归家的客人的死状——吓死人了,根本不是人干的。他的脖子上有很深的牙齿印子——大家都说定是被夺命鬼吸干了精血死的。”
残风轻轻地蹙起了眉,他向来不相信鬼神之说的,而且见多识广,听这情形,倒觉得像是有人在练什么邪功。
“人死得越来越多,官府亦派了捕快加紧夜间的巡逻,可是人怎么跟鬼斗呢,连捕快都被抓去给吸干了。那些生还的人都说,明明刚刚还走在身边的同伴,突然之间就被一团黑影抓着腾空去了,很多人拔腿去追也追不上呢。后来没人敢再做捕快,集体辞职,官老爷没办法,也就不催逼着破案了。从此以后,我们镇上夜间没人敢出门在外,除非一些不知情的外地人路过,第二天尸首也被发现在当街上了。”
“怪不得,”珍河点了点头,“你们这里闹鬼的传闻传得很凶很远呢。”
“客官是从哪里来?”小二忙问。
“南陵。”珍河道。
“要去往哪里?”小二又问。
“专程前来此地。”
“知道这里闹鬼还来?来做什么?”小二感到奇怪。
珍河神情一敛,好一会儿,才道:“捉鬼啊。”
这话一说出来,不但店小二很意外,连柳残风亦意外极了。
小二上下打量他一阵,又看了看他身边弱质纤纤的霍茹佳,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公子和夫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走方的术士呢。”说完看了一看柳残风,“倒是这位侠士,一看便是江湖人物武林高手,若他说要捉鬼,小人倒还有几分相信。”
珍河轻轻笑了一笑,“你在这里开店,见惯南来北往各色人物,难道还不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吗?”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这是你的赏钱。”
平白无故得了这么多赏钱,小二有点不知所措,“多多多……谢……谢……”
“不用谢,”珍河道,“只是刚才我们说的话不要传出去就行了,等本公子真的捉到了鬼,再替我大肆宣扬也不迟。”
“是、是。”
待小二退下之后,残风终于忍耐不住,“陛下是在和他开玩笑吗?”
“朕没有开玩笑。”珍河这一次脸上并没有笑容。
一股凝重的气氛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升起,不知是不是错觉,残风觉得这凝重之中又夹了几许的悲伤。
桑童听到残风喊出“陛下”,又听珍河自称为“朕”,吓了一跳。
难道这位俊美得不行又拥有神秘高贵气质的人竟是一个帝王吗?
“这位是南陵国主。”残风向她介绍道,“而那一位是贵妃娘娘。”
桑童站起来,呆呆地不知该行什么礼数。
她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大的人物——国君和贵妃呢。
“朕微服在外,你们都不必拘礼。”珍河扬手示意她继续坐着。
“陛下真的要捉鬼?”残风继续问。
“先不说这个。”珍河道,“朕想跟你说说迦延。”
迦延……
残风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又灰败下来,一股说不出来的忧心与慌张,“她——王后她——怎么会失了踪呢?”
桑童这才听明白,原来他们口中的这个迦延竟是王后,是面前这位年轻国王的正妻。
谁知珍河道:“迦延已经不是朕的王后了。”
残风一惊,脱口问道:“你废了她?”
珍河摇了摇头,“不,我给了她自由。”
他望向残风,目含深意。
残风看得懂,更慌更乱,垂低下了头。
难道迦延还是去跟国主说了吗?为什么她竟然那么执着那么傻呢?
“那天,”茹佳开口了,“迦延姐姐本以为国主会在震怒之下杀了你,她让我想办法派人去找你,通知你赶快离开。可是,当我的人去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了……谁知这时事情发展出乎意料,国主竟然同意给姐姐自由……可你已经走了,留下一封信,寥寥数语,让姐姐伤心难抑,痛断肝肠……”
“你那一走,”珍河道,“辜负的可不只是迦延一个人,还辜负了朕的一番痛苦决定。”
残风黯然沉寂。
他想不到会是这样,想不到年轻的国主居然可以做到如此宽宏大量。不但不计较爱妻的情感出轨,反而还成全她。
桑童这时却只觉得心如刀绞。
原来这就是残风大哥的过去,他的郁郁寡欢,他的终日愁眉不展,原来是因为爱上了别人的妻子,还是一个王后。
一个男人的忧伤,果然多数是为了女人。
但是她真的想不通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居然不顾身份不顾廉耻地爱上了丈夫之外的男人,却还能让她的丈夫甘心情愿放她走。
从珍河与茹佳的口中,残风知道了自己走后南陵王宫里后来发生的事。
自他走后,迦延变得比与他重逢之前更沉静,也更失魂落魄。
每天只吃一点饭,喝很少的水,懒得动弹,也懒得与任何人说话,人自是一天比一天瘦。
那个样子,谁见了都不忍。
茹佳是每去看她一次都要落一次泪,而珍河,在最初几天根本不敢去看她。
整个月华殿都死气沉沉,弥漫着一股悲戾之气,让珍河联想到明河病危时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难道,迦延也会就这样消沉于月华殿吗?
最后,珍河忍不住了,在一天下朝之后直冲向了月华殿。
“迦延,你到底要怎么样?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头?”
他抓住她的双肩,狠狠摇晃着她。
这算是什么事啊,自己的王后因别的男人的不告而别痛不欲生,自己却还得充当一个劝慰调解的角色,如此窝囊。
但他真的很心痛啊,看着她木木呆呆、自暴自弃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快死了一半似的。
“就算他不要你,还有我啊!”他几乎在她耳边半吼着,“你可以留在我的身边,我的身边……永远都是你的避风港口。”
他把她紧紧地抱进自己的怀里。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在他的怀里,迦延终于可以哭出来了。
“对不起,”她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断地说着这三个字。
“没关系,”他亦流着泪回应她,“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可以高兴,什么都没有关系。”
她哭着,越哭声音越大,发泄一般。到最后,咬牙切齿道:“我真恨他,辜负我的一片真心,也辜负了国主你的好意,我最恨别人辜负我!”
“别傻了,”珍河道,“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迦延,我们重新开始。”
他很想说,迦延,我是可以爱你的,不仅仅当作一个妹妹。
可是没有等他说出来,迦延已经摇了摇头,“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更不可能重新开始。”
她觉得自己的感情经历了这一场大起大落之后已经被掏空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爱,却被打击得一蹶不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了。
没有爱,便只剩下恨了。
“我想报仇,我恨极了他!”
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抛弃她?为什么?
珍河却明白,极致的恨正是因为有过极致的爱。
他有些灰心,但还是劝她道:“迦延,你必须要学会忘记,否则,一辈子只陷在一个坑里,永远都爬不出来。”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爬出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已经甘心跌入了选好的坑,万劫不复。
“后来,朕想起迦延曾跟清河王姐一起去听过报恩寺妙音大师讲经,她看上去还非常感兴趣的样子。妙音是得道高德,佛家又自有一套开解人的理论,我以为把她送去报恩寺听经会对她有所帮助。”
话中隐有转折之意,残风便猜到变故出现在报恩寺里,便惴惴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迦延果真天天去听经,不怕路远地偏,风雨无阻。回宫以后伏案安安静静地抄写佛家的经卷,看上去有了寄托,果然开解了很多。”
话虽如此说,珍河的面色却越来越沉重。
“可没多久的一日,迦延去听经以后再也没有回宫,莫说当时跟去的侍卫和随从内监,就连她的贴身婢女都不知道她为何平白消失了。只知当时她说内急如厕,让所有人退守在外,进去了便再也没有出来,巧榆和兰喜进去找时,里面空空如也。”
残风听到这样蹊跷的事,不由心中一紧,“难道又是什么游魂宫之类的秘密组织在暗中作怪?后来就没有派人遍搜寺内吗?”
“王后失踪,兹事体大,自然有人快马加鞭回宫报讯,现场侍卫也随机应变把守了报恩寺的各出入口,不许当时在寺内的任何人离开。”珍河道,“朕接报以后,派了禁卫军去包围了寺院,地毯式搜索。”
“难不成一无所获?”残风急问。
珍河滞了片刻,才道:“有。”
“什么?”他忙追问。
“一封信,还有妙音大师的重大发现。”
“是……什么?”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迦延注定失踪了找不到,但随着珍河的叙述,残风的紧张与不安还是逐步地加深着。
“妙音大师发现镇寺之宝也随着迦延的失踪不翼而飞,原来放它的地方,端端正正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由朕亲启。”
“镇寺之宝?”事情似乎越渐扑朔迷离。
“是一本佛经。”珍河解释道,“但又不是普通的佛经,也是一本高深的武功秘笈。”
秘……笈?残风心中生出多种多样的揣测。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留下的那封信——难道是她写的?”
他用了一个她字,在珍河的面前他不好意思直呼小延的名字,可又不能再称她为王后。因为珍河已经明确说了,她已不再是他的王后。
珍河轻轻点了点头,“是。”
“她……说了什么?”
珍河抬头望向他,悲伤而略有怜悯的,“她说她拿了那本秘笈,会苦练武功,然后天涯海角地找到你……”似乎是想观察他的神情,揣测一下他的承受能力,珍河顿了一顿,才又道:“她说她要杀了你。”
残风果然十分震惊而受打击,“杀我?”
珍河苦苦地笑,“爱的反面就是恨,她认为你一而再地辜负她,抛弃她,唯有杀了你,才可以解了她的恨,雪了她的耻。”
天知道她是从什么途径得知报恩寺有那样一件镇寺之宝,并且苦心孤诣地去偷了来,还让自己那么轻易便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想来她为了这一次的逃遁早已独自暗中部署周详,她的复仇之心坚不可摧。
那封信的原文是这样的——
珍河哥哥:
这四个字,我在心中叫了你千百遍,可从来没有一次唤出口过。
当你告诉我你只把我当成妹妹的时候,我只为自己不能真正成为你的妹妹而伤心,并没有责怪过你只对茹佳一人的深情。
我深深地羡慕茹佳,并且很惭愧自己占着一个正室的名分伤害侵占了她的权利,并让她为之而难过。
回首这一生,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爱过我——当年柳残风割腕喂血,我以为他是因为爱我,现在看来不过只是他的行侠仗义而已。
可笑我自作多情,白白在他身上倾尽了一生的感情。
珍河哥哥,在这个世上,你才是对我最好的人。就算我不顾堂堂南陵王后的身份背叛了你,不顾你的颜面尊严要与别人私奔,你都可以如此成全。
身在后宫六余载,你从小保护着我、照顾着我,在我最落魄的时候还能不计前嫌地接纳我,这份恩情今生无以为报。
你说可以一切重新开始——可以吗?在我出了那样丢人现眼的丑以后,我还有面目坐在王后的宝座上吗?
我走了,因为自残形秽,实在不配做你的王后,并且也知道自己从来亦没有实至名归过。
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我无法忍受柳残风一次又一次的辜负,若不杀他,此恨难平。
无论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那个人,找到他,杀了他!
转告妙音大师,偷了他的东西,我很抱歉。
但是没有那件东西,我又怎么杀得了柳残风呢?
有一次,我问大师,什么叫做涅?大师说,涅是正觉的境界,在此境界,贪、嗔、痴与以经验为根据的我都已灭尽,将得到永恒的寂静、安稳和常在。
佛经中总是出现一句般若波罗密,大师说,意思是凭着智慧而到达彼岸。
很可惜,迦延不是有智慧的人,迦延亦堪不破贪嗔痴,迦延辜负了大师的谆谆善诱。
也许只有死亡才能使一切都永恒。
珍河哥哥,祝愿你与茹佳妹妹恩爱共白头。
来生再见。
王后失踪出走,对于南陵宫廷来说不啻是一件惊天霹雳般的大事。
对外,不能说她是自己出走,只能宣布是被绑架,就找游魂宫当了个替罪羊。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珍河和妙音。
可清河王姐是骗不过的。
就算珍河咬紧牙关不松口,她也能从妙音处下手。
妙音是出家人,他可以闭口不言,但他不能说谎。清河自有她询问的方法,一步一步地逼近去,妙音纵然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亦被她缠不过。
清河虽然没有确切的答案,但能毫不怀疑地确认迦延的失踪绝不是被什么组织绑架。
而茹佳是后来才知道真相的。是当珍河秘密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告了此小镇神秘闹鬼消息以后,珍河决定微服出宫,和清河王姐吵到天翻地覆,珍河才告诉了茹佳,他要去找迦延。
茹佳此时义无反顾地要求一同前来。她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第二个是男孩,刚出世便被封为了定康王。
珍河最后以写退位诏书相要挟,才让清河公主勉强同意暂时监国,让他们出来。
“那么国主此来小镇,为的可是怀疑……”残风的嘴唇禁不住轻轻颤抖,说不下去。
珍河只道:“以柳少侠的见多识广,相不相信这里闹的是鬼?”
残风摇了摇头。
自一开始他就怀疑是有人在练什么邪功,难不成真的会是……
珍河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点了点头,“正是。妙音大师说过,抄写于经卷上的武功秘笈,确实是佛家至宝,但是如果修炼不得法,很容易走火入魔。一面为佛,一面为魔,佛道与魔道自来是互为消长,万世共存的。”
“未必会是她……”残风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他无法把店小二口中的午夜幽灵与心目中可怜可爱美丽如花的小延重叠在一起。
“这些症状,与妙音大师所说极为接近。”珍河道,“朕也不希望会是她。”
但是如果不是她,那么茫茫天涯又该到哪里再去找得到她?
最初在此地见到残风,他以为他也是追踪迦延而来,心中着实有点惊喜。谁知不过是碰巧而已。
不过,也许是老天爷故意这么安排也未可知。说不定在这个小镇上真的可以找到迦延,并且把她和柳残风的恩怨情仇有个圆满的了结。
“柳少侠,”他望向他,“如果找到她,你会怎么样?”
残风呆钝着,过了一会儿,才道:“她要杀我,我便让她杀。”
珍河想不到他会这么回答,简直有点哭笑不得,“她若不是曾经那样爱着你,怎么会一心一意要杀你?”
残风心里乱得根本不知如何思考,脱口反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珍河苦苦一笑,耐心地道:“如果你也爱她,那么,解铃还需系铃人的道理总该懂吧?”
真是的,非要让他来说出来。为心爱的女人牵姻缘心情会很矛盾的知不知道!
“但是如果你不能用同样的爱来回报她,”他又道,“那么你现在就离开此镇,再也别见她。让我带她回南陵去,我自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这么说的时候,茹佳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对于迦延姐姐,她不嫉妒。
残风表情呆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桑童几乎是屏着一口气息在等待他的决定。
“我要她!”残风终于说了出来。既然珍河都可以为了她做到这样,他再推卸掉属于自己的责任简直是真正该死了。
“我不会离开这里。”他道,“我要找到她,告诉她我错了,我从此再也不会抛弃她。”
桑童恨不得自己就此不会再呼吸,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虽然这个答案其实早就在她的心底,但人总是这样,明知是绝望的,却还是在最后几秒盼着能出现奇迹。
珍河亦是停顿了片刻,才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道:“那么,今夜我们去捉鬼。”
夜深,长街无人。
自从发生鬼怪吃人的事件之后,没有人再敢轻易在夜间出行。
桑童一个人走在寂寂无人的长街上,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捉鬼和钓鱼一样,都需要一个饵。桑童自愿来担任这个饵。
想象着目前的处境,她觉得自己尚且不如一条垂死挣扎的蚯蚓。
一直以来,都把自己和大哥看成不可分割的一体,可如今,那个南陵国主与贵妃的出现好似一把钢锯,将他们血淋淋地剖离。
蚯蚓被斩断以后,每一段都可以变得独立,但是她却不行。
如果没有了大哥,她觉得自己无法单独生存下去。
眼睁睁看着他带着希望与自己远离,而她宁可葬身在鱼腹,也没有勇气承担剩下的孤寂。
如果注定是她来做那个牺牲者,那么,就让她牺牲吧。
大哥,如果我被那个“鬼”杀死了,如果那个鬼真的是你的心上人,你还会毫无心蒂地与她在一起吗?
在余下的漫长人生里,每当想起我,你们的心里是不是都会感到被钢锯剖开一般的疼痛呢?
想到这里,又感到有些险恶的快意。
天空中突然出现一声奇异的哨音。
像一根琴弦崩到了极处,突然断裂,余音不是很大,但刺在耳膜上一直在响。
店小二没有提过这一声哨音,也许只有当事者才能听到,尖利的声音打在心上,是下过伤心雨之后的雷。
然后她的身体腾空而起。
感觉背后有一把铁钩钩住了她,自己仿佛变成一个肉串,戮在签子上,等待一张嘴张开,把她的生命吞噬进去。
人在这时因恐惧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起来。
为什么我要做那个牺牲者?为什么该死的那个是我?
“大哥,救我!”她遽然地尖叫一声。
耳边只有风,仿佛乘风劈浪的一艘孤舟一样。
残风在他埋伏的地方如炸开的火药一般腾空而起,与此同时,另一个修长的身影亦在不远处飞了起来。
残风快,那人比他更快。
他从来想象不到珍河身为一国之主会有那么好的轻功。
但转念忆起了初见清河公主时的情景,姐姐的功夫都那么好,弟弟功艺高强也应该不用意外。
居然是珍河最先追了上去。
果然不是什么鬼,只是一个黑衣人。身形瘦小,披头散发。一只手揪着桑童的背心,那只手很苍白,也没什么肉,在月夜里看上去像一把枯骨。
珍河追过去,一把扣住了对方的肩。
他以为自己扣住了,但只是抚摸了一下轻凉的衣料,对方已经脱离掌控。
手里抓着一个人的重量,却居然还是可以与两个身手不算低的武林行家玩赛跑,对方的功力果然深厚。
珍河运气继续紧追,可对方似乎并不打算跑赢就算,反手便攻过来一掌。
珍河幸好反应也快,侧身一闪,但那人的掌法太快,他的身体还没复位,第二招便到了。
这时残风也来了,硬生生地替他接下一掌,被震得倒翻了几十步。
珍河一个人对敌,连招架都吃力,别说还手。
处境堪忧时,四面突然如信号弹发射一般跃然而出了好几个帮手。
个个执剑,功夫一流,其中有人一剑替珍河解了围。
剑一到,那鬼魅般的人倏而变招缩回了手,另一只手却还是抓着桑童不放。
残风此时也回来了,拔剑出鞘,虚刺向她抓住桑童的那只手。
此时离得近,看得清,连喘气声都一清二楚,已能确认对方是个女人。
残风生怕真是迦延,手下不由留了三分。
那人终于将手一放,桑童尖叫着脱离了掌握,一跤跌在地上。
她呼了一声痛,来不及检视自己,便只朝着空中大叫:“大哥!”
残风看了她一眼,有些犹豫。
这时,鬼魅一手抓向他的面门,幸而斜里有人用剑又替他挡了一挡。
他在百忙之中看了一眼,发现一把黄发,当即认出那是秋苋翁。
原来清河公主到底不放心让珍河带着茹佳独自出来,暗中派了高手相随护驾。
残风亦想,堂堂南陵国主,不可能真的单身独人地涉足江湖。
到底人多了以后力量大,秋苋翁此时还有时间冲着残风笑了一笑。
他是残风住在公主府时的邻居,也是他进公主府前认识的第一个公主门客。
而且,像这样子出剑替他解围,对秋苋翁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
这一次,以他为首,一共来了八个人,担负着护卫国主的重任。
现在,有两个人被派去保护了贵妃,参战的一共是六个人,但加上珍河与残风,也有八个人,与那鬼魅相缠半晌,居然也没有占到一点便宜。
这时,珍河道:“大家全力攻她双肩,肩井穴是弱点。”
话音一落,残风却先反手把剑入了鞘,再连剑带鞘地向目的地扫了过去。
他一定要争取自己动手,如若是别人动的手,不知轻重,会将她弄伤的。
珍河和秋苋翁都了解他的意图,全力配合,一左路一右路地引开了对手的注意。
残风自中路直劈而入,一剑正中她的左肩肩井穴。
对方身形一顿,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撤了攻势,回剑。
然后,黑影便直挺挺地坠落到尘埃上。
茹佳一直在窗口观战。
她不会武功,珍河不许她下楼去。
当看到真正动起武来时,她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倾身到窗外。
这时,身边莫名其妙便多了两个执剑的武士。
她一吓,脸色刷白。
“娘娘莫慌,”其中一人道,“小的是泰昶长公主殿下派来保护陛下和娘娘的。”
原来是清河王姐,果然是王姐想得周到。她顿时放下心来。
后来,看到残风一招便制服了鬼魅,她连奔带跳地下楼便跑了出去。
跑到他们的身边,却发现所有人都静立不动,他们的前方躺着一团黑色的物体。
而她的国主哥哥便蹲在那团物体旁边,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着。
她放缓了脚步,慢慢地越过众人。最后一个越过的便是柳残风。
残风在击落了对手以后便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到珍河蹲下来,侧头在辨认对方的容貌,他屏住一口气息,心却跳得非常狂野。
珍河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的心便一分一分地沉落。
但是珍河始终都沉默着没有宣布答案,存心让他饱受煎熬。
这时候,茹佳穿越了他的身边。
茹佳来到了珍河的身边。
“国主?”她声音颤抖地轻轻唤他一声。
珍河仍是维持着一个无比凝重的表情,眼睛里光闪闪的,盯紧着面前的黑色物体,都没有抬头看她一下。
茹佳无法等待,也蹲了下来,用无法自控的颤抖的手去拨那黑色的人影覆满了脸孔的黑色的发。
她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张面孔,与她朝夕相对了六年,虽然已经三年多不见,她衣衫褴褛、满面黑气、瘦骨嶙峋,几乎全走样了,但她仍能一眼认得出来。
“迦延姐姐?!”她沉重地失声唤了出来。
残风的身形剧烈一震,如受重创。他身边的桑童亦受了传染。
——果真是,果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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