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的工棚,宽敞髙大,里边有用木板、坑木搭成的桌案、床铺。节振国进来时,里面早一个挨一个挤满了一屋子的人。见节振国来了,这个叫“老节”,那个叫“大队长”,都热情招呼着。节振国挤到中间,在木板搭成的桌沿上刚坐定,大家七嘴八舌诉开苦了。有的说:“工钱不发,欠咱们的配给煤也不给了!昨夜一宿炕冰凉,春寒冻死人,冻得老小都睡不着!”有的说:“早知你老节自己也困难,可是不向你提,向谁说呀?不是要你为难,你是咱的贴心人,咱听你的!你说,咱该怎么办?”张怀安眼泪汪汪:“不瞒你说,老节!孩子多,女人有病……”他说不下去了,用手只是擦眼泪。节振国安慰他说:“怀安哥,别难过了!五矿同盟大罢工委员会正在募捐,想办法。困难是有,但总能解决!你家缺粮,有病人,咱今天先想法互助解决!”他话没说完,跟着诉苦的人一窝蜂都诉说起来了。外边,来的人越来越多,纪振生也来了。有继续往屋里挤的,也有挤不进来的。工棚的门外、窗户跟前全站满了人。
夏连凤把梁凯往前一拽,说:“黑旋风,说说你的主意吧!我看这主意髙!”
梁凯绰号叫“黑旋风”,是个黑不溜秋的大个儿,黑黑的四方脸,粗黑的双眉下,两眼发亮,胡髭硬得像钢针。他力气大,脾气暴,说话声音炸耳朵。梁凯一下子成了中心人物,大家都瞅着他,等着他讲。他拉开大嗓门说:“咱是给英国毛子逼得没活路了!工钱不发,配给煤也不给了!没有吃的,饿倒躺着的不是十户八户了!虽说已是三月,老天爷也跟咱作对!天这么冷,也没烧的,好些人家的老人孩子都冻病了。夜里睡冷炕,白天嚷关节疼!”有人插嘴:“听说‘锅伙,也快不给吃了!”
梁凯接着皱眉扬手说:“复工,咱不干!这罢工斗争一定要坚持!咱不能干不义气的事儿!可是,眼前的困难真不小啊!刚才老节说了:五矿同盟大罢工委员会正在募捐,将来会有救济来。可是眼下咱就水干井枯渴得喘不开气了,怎么办?”
有人催他:“怎么办?快说呀!”
梁凯做着手势说:“我就住在东煤场旁边。矿方不发配给煤,可是煤场上的煤堆得有山髙……”
侈树安一跳老髙,说:“妙!我懂啦!你是说,他不发配给煤,咱自己动手搬?咱不能捧着金碗讨饭!”
夏连凤敲打边鼓:“对!有煤不光能烧,还能卖了换点吃的用的!煤就是钱钞哇!”
梁凯说:“这煤是咱们下窑的自己挖的……”
抢着说话的越来越多了,七嘴八舌,打断了梁凯的话。这里说:“抢!”那里说:“血汗是咱们流的,咱们拿了不亏心,这不是抢!”纪振生也说:“欠的配给煤不给,咱就该夺回咱自己的煤!这是血汗还家!”
梁凯用大嗓门压住大家的声音,说:“大家寻思寻思吧!我的办法行不行?”他找了个地方往坑木上一坐,等着节振国拿主意了。大家都纷纷说行,有点头的,有嚷嚷的,看着节振国,要他拿话。
节振国英气勃勃的脸上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他正愁着难题不好解决哩!梁凯一说,大家一议论,他觉得句句在理。但他知道东煤场附近驻扎着鬼子兵,听说日本鬼子要把煤运去军用,英国人同日本鬼子正在讲条件,他不禁想:五矿同盟大罢工委员会的救济还不知哪天来!煤是咱工人用血汗刨出来的!血汗还家这件事合理!更重要的是:日本鬼子侵华战争需要的是煤。这些煤英国毛子迟早要供给日本鬼子军用。咱要是把煤抢来一分,岂不是表面上打击了英国毛子、实际上打击了日本鬼子了吗?可是,去抢煤场,鬼子会不会干涉?他亮开心肺地说:“到煤场去搬煤,这个主意好!就是一样,日本鬼子会不会插手?大家想过没有?”
大家一愣。
梁凯鼓着一肚子劲儿说:“我看不会!”
夏连凤接隹撺掇道:“咱拿的是自己的煤,干他吊事!”
大伙儿又七嘴八舌说起来。这个说:“咱纠查队动手去占领东煤场,在那儿维持秩序,把煤分给工人,准叫人人满意!”那个说:“如今大罢工,咱工人占的是自己的煤场,在理!”闹哄哄一片声要马上动手。
节振国急着想给穷兄弟们解决困难,又觉得血汗还家合情合理,更可以借此打击英国毛子和日本鬼子,像是做了决定,霍地站起,“乒”的一拍桌案说:“干!梁凯,你去敲锻集合!让大家带上铁锨,带上家什,独轮车、大抬筐、大麻袋都带着,到矸子山旁边会合占领煤场搬煤去!我们马上就到!”
他这一声令下,像轰隆隆开了一炮,大家情绪可热烈了,一齐站起身来,纷纷撒腿跑回家去找家什。大家肩擦着肩,气接着气,热得像一团火,挨着挤着闹嚷嚷地叫着:“走!”“抢煤场去!”人们挤出工棚放开脚步,一阵风似的卷向东去,狂热地奔跑起来。只剩下节振国和纪振生、夏连凤。
人呼呼啦啦走了,节振国冷静下来,觉得这么一件大事也没同老胡商量,岂不有点冒失?对着纪振生和夏连凤说:“你们先到奸子山附近等着我。我马上就到!我得去找老胡,跟他说一下!”
夏连凤不以为然地说:“唏!什么事都说,不怕累了嘴皮子!这件事儿我看办得对,咱纠查队就能自己做主!办完了,大哥!你爱说就再跟他说吧!”远处,传来锣声:“喹!喹!喹!”节振国知道是梁凯在敲锻集合。锣声似在召唤。他想:对!只要事情干得对,干了再说也是一样。就说:“好吧!那咱们走!”
三人刚要出屋,忽听门外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髙叫:“老节!”
节振国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胡志发!老胡声音刚落,人已进门来了,在他身后跟着的是白发苍苍的关清风。胡志发黑瘦的脸上有点严肃,把手一摆,又叫了一声:“老节丨”马上对着节振国说:“老节,打算去抢煤场?”
节振国点头,说:“家家都没吃没烧的了!”
夏连凤手搔着头顶笑着说:“这是个人人拥护的好主意!煤是咱用血汗采的,又欠着咱配给煤!咱拿了用,谁能说个不字?”
胡志发和关清风走到节振国跟前。
老胡问:“老节,你同意这么干?”
节振国坦然地答:“唔,大伙儿困难呀!我看,该这么干!这么干,解决了大伙儿的困难,又能抢掉鬼子的军用煤。我看好得很!”说着,拿眼望着胡志发。
胡志发朝着纪振生和夏连凤,说:“工友们是困难,可是咱纠查队的职责是维持罢工秩序,咱能带着去干这种抢煤的事儿吗?不能!抢掉鬼子的军用煤是好得很,杀光鬼子更痛快!可是这么冒冒失失去抢,会不会流血呢?”节振国圆瞪两眼,他没想通。纪振生和夏连凤看看节振国,又看看胡志发,也没想通。
夏连凤翻起眼皮瞅了胡志发一眼,说:“这是咱自己的煤!不算抢!咱不说抢不就行啦?好好的事儿,你……”
胡志发没有理他,说:“如今五矿罢工委员会正在给大家想办法,各厂矿的工人,唐山交大的学生,都在募捐支援咱们,救济款快来了!什么时候来不敢说,但反正不会拖很久。要是快,说不定今天就能到。咱困难再大,死撑也要撑过这两天!咱挂队罢工,要有计谋,要讲策略,可不能蛮干一气!”夏连凤挑动地说:“蛮干?”
节振国听了有些不顺耳,说:“我看这么干不坏!”
夏连凤咕唆着说:“胆小的别干,让胆大的干!”
节振国瞪了夏连凤一眼,责怪地说:“你胡扯些什么!”
夏连凤不吱声,觉得本来已经到手的钱钞“呼啦”一下子又飞走了,一肚子不舒坦,横眉竖眼地转过身去,嘴里嘀咕:“豁上性命也得救大家的急!反正庄户人挑粪担,两头都是屎(死)!”
关清风一直沉默着,这时,拂着白须说:“瞎子领着跛子走,一跛一跌的事咱不能干!”
胡志发坚定地说:“抢了煤场,我们就乱了步数!”
纪振生真心诚意地望着胡志发,摇头说:“为什么自己的煤咱自己不能分呢?我不明白!”他是想听听老胡的分析。
节振国烦躁地说:“老胡,你平时斗争有个坚决劲儿,现在怎么啦?”胡志发有理有节地说:“你们想过没有?咱们罢工,不出煤,英国毛子和日本鬼子都着急,现在正勾结起来想镇压咱们。鬼子已经驻兵赵各庄,彬田的宪兵队也来了。他们不是来逛大街的,赵各庄没有好风景。他们是想来抓人杀人的。别看这些天他按兵不动。咱要是送上门去挨打,他就会动手!咱这么鲁鲁莽莽去抢煤场,英国毛子不乐意,日本鬼子要军用煤也不乐意。咱一去,是把辫子送给人家抓!老节,敌人是有准备的。咱这么去蛮干,会给罢工斗争带来损失的!”
节振国跺了一下脚,气恼地说:“我节振国就是这么个耿直性子,不懂得什么叫‘怕天塌下来我顶着!看着弟兄们家家户户没烧没吃,我受不了啊!”
关清风皱着眉说:“振国!听老胡的,不能去!五矿罢工委员会等捐款一收齐,马上就把救济费拨下来,工友们的困难,眼看就能解决了!”
节振国叹气说:“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见节振国虽然心中怒火燃烧,却在那儿沉吟,夏连凤心里想:真是糯米做饭,黏糊!用刺耳的声音髙嚷:“有种的就去!谁不去就不去!既然说了,就别反悔!我不贪生怕死!大哥,你不去,我去!我是热血男儿,不能说话不算话!”说着,就要走。
节振国给夏连凤的话一挑一刺,耳根都红了,说:“唉!老胡,现在迟了!大伙都已经去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能打退堂鼓!煤场就是刀山,我也第一个上!”他拔腿也要走。
胡志发拦阻:“老节!你是纠查大队长,你要想想后果!去是要吃亏的!”他因为激动,嗓音更沙哑了!
节振国回过脸来,英雄气概地说:“老胡!我是下决心了!要我们吃亏,他们也得搭上老本!”
关清风生气了,说:“振国!听你胡大哥的话!”
夏连凤一拽节振国,说:“大哥,不能言而无信啊!大伙已经上阵了!咱变卦抽腿?”
纪振生被夏连凤的话挑动了,唉了一声说:“咱不能变卦!也不能抽腿!”
节振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铁爪紧紧掐住,掐出了血。他一咬牙,什么也不顾了,他脸上闪着油光,两眼像黑夜的星光,歉意地看了一看老胡,痛苦地叹了一口气,从腰里拔出雪亮的斧子髙髙一举:“唉!走!”
他雷霆火炮地迈步走了。纪振生紧紧跟上,夏连凤也立刻跟上。
胡志发和关清风站在纠查队大队部工棚门口,看着节振国、纪振生和夏连凤一同走了。关清风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连跺了几下脚。
胡志发冷静地思索着,沉吟了半晌,最后对关清风说:“关师傅!你找些人来接应!我先到煤场去!”
“你去?”关清风惊讶地问。
胡志发冷静地点了点头。他同关清风研究了怎么找人接应的事,就匆匆地跟着远去的节振国向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