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发就着烧炕的火熬了一盆玉米粥。他放下烟袋杆,下炕拿了三只粗碗盛满了粥,又拿出放在炕口烤热的几个红髙粱饼子,递给周文彬和节振国。他们边吃边谈,听着老周从冀东六百万同胞在膏药旗下受煎熬谈到矿工的痛苦,又从矿工的痛苦谈到当前的斗争任务。老周说:“根据我的观察,这次你们如果挂队罢工,目的很明确:一是工人实在生活不下去了,需要通过罢工增加工资、废除井下记工制等不合理制度;二是现在鬼子侵华要把开滦的煤拿来军用,罢工可以打击日本鬼子,罢工也可以提髙工人反对帝国主义的觉悟。你们看我说的符合实际吗?”
节振国点头说:“你说得很对!工人太苦了!这儿流传着这样的话:‘井下阎王殿,出煤拿命换。’‘丈夫下窑,妻儿抱瓢,衣不蔽体,沿街乞讨!’
‘十年一件破窑衣,井上井下身不离。’‘男的死在矿井底,寡妻卖到火坑里!’……英国毛子、包工大柜、查头子像大山压在工人头上,现在还要受鬼子和汉奸的欺侮,矿工怎么能忍受下去!”
老周点头继续说:“正因为工人已经动起来了,所以说现在赵各庄矿罢工的时机很好,条件已经成熟。”他扳着指头分析道,“现在有很多矛盾可以利用:鬼子跟英国毛子有矛盾,因为鬼子想夺取英国在开滦的矿权。包工大柜同开滦资方也有矛盾,因为开滦资方打算取消包工大柜,好直接向工人进行剥削和奴役;矿方增设了井下牌子房,包工大柜就不能吃黑工。连商人也跟矿局有矛盾,矿局要办消费合作社,会夺去了商人的生意。当然,日、英之间有矛盾,镇压工人还是一致的。不过我们可以很好地利用各种矛盾,使鬼子不会一下子就来镇压,使包工大柜和商人多少也能支持一下工人,使罢工能够胜利……”
周文彬的话打动了节振国。节振国觉得周文彬像《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打仗前会神机妙算,能有条有理地分析敌情,忍不住说:“老周,你怎么对赵各庄的事儿知道得这么清楚?”
周文彬笑了,说:“我来赵各庄已经好多天了!我来,一是为了摸清这儿的情况;二是想同老胡和你见面商量商量,听听你们的意见。你苦大仇深,在工人中有威信,现在矿上有些坏人也想出来领导工人罢工,罢工的领导权太重要了!你们一定要掌握!”
节振国忍不住问:“老周!你是干什么的?”
老周笑笑,说:“以后告诉你,行吗?”
节振国心里更明白老周一定是共产党了!他知道,这种事不该问,问了老周也不会说,就不再问,只是更加详细地把矿上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老周听。
外边天色墨黑,屋内灯光昏黄。一个罢工的计划逐渐酝酿、形成着……约莫九点多钟的时候,周文彬站起来,说:“该谈的我们都谈了,我该走了!”
虽然相识不久,他和节振国彼此已经十分信任。节振国对于他信任的人总是表现得特别热情,他说:“这几天外边风声挺紧,常有保安第三署的人巡逻。我来送你绕小道出庄口!”
周文彬点头同意。胡志发没有送,只轻轻叮嘱节振国出去时小心。
天上挂着一丸冷月。外边静静的无人。到了胡同口,在竖着石碑的地方,周文彬忽然停住了脚步,手抚石碑,说:“老节,这块碑上的诗你读过吗?”
节振国在月下看着老周锐利的双目,点头说:“读过!”
周文彬若有所思地说:“诗是古人写的,但写得很好。‘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现在我们不正是在寒冬黑夜里吗?要让春天来到,要让火光照红照亮夜空,意境多好啊!为了我们中华民族不再受帝国主义揉躏,为了使咱们的穷兄弟都饱暖,我们就该当像煤炭一样,‘不辞辛苦出山林’,燃烧自己,放射出光和热,使人们得到温暖、光明!你说是不是啊?”
老周的话像磁石似的吸引住了节振国。节振国听了,心里像有热腾腾的火焰燃烧,不禁想:老周讲得多好,多有意思哪!坦率地点头说:“对!”
周文彬怕人注意,故意绕进僻静的小道,低头匆匆走着,老是跟节振国离开几步,保持一定的距离,直到走出了庄口。分手时,他紧紧握住节振国的手,恳切有力地说:“老节,听说共产党八路军的部队快挺进到冀东来抗日了!敌后的游击战一开展,武装斗争火一样燃烧起来,咱们冀东的局面会不同的!这次酝酿的罢工,实质上是一次反日罢工!我们这些有血性的人得团结起来,为了中华民族的生存,为了无产阶级的利益,好好干!你侠义心肠,勇敢热情,在工人里有威信,要好好利用这条件!”老周的话使节振国开了心穷,使他感到有了斗争的方向。他浑身热血沸腾,特别是听到八路军要来到的消息,更加心潮澎湃。他用两只机智深邃的大眼看着周文彬,用两只手紧握住周文彬的手使劲摇了几下,向周文彬表达了他的决心与勇气,脸上带着尊敬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老周,我一定好好干!你放心吧!”
他看着周文彬转向东南朝林西矿走去,髙大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夜色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惜别,又激动。他微喟了一声,转身正要回去,感到有一只手“啪”的搭在他的右肩上,他心里一惊,回头一看,出乎意外地看到身后站着的是一个中等个儿的年轻人,他“啊”了一声:“是你?夏连凤!”
“是我,大哥!”夏连凤含着烟卷儿回答。
夏连凤精巴干瘦,白净脸,稀淡眉,两只一眨一眨的眼睛里闪着机灵的光芒。他披一件旧棉袍,用手拂了拂额上的头发,带笑走上来说:“嘻!我在那儿打少林拳,看见你跟那个大个儿走来,我就跟上你了。你不练练武吗?大个儿是谁啊?怎么过去没见到过他?”
赵各庄的矿工,练武的很多。打拳、摔跤、举仙人担、玩石锁、耍弄十八般武器的都有。在练武的人里,节振国闪侧腾挪武功最出色。他徒手同人打架,七八上十个人近不了他的身;纵身跳起来,丈把髙的墙一攀就上。舞起刀剑来,白光护身,水泼不进;拉弓射箭,虽不百步穿杨,总能靶中红心。练武的人,没有谁不把节振国当做英雄好汉的。夏连凤也在井下干活,跟节振国是拜把子兄弟。节振国老大,纪振生老二,夏连凤老三。节振国这时看到他,心里挺髙兴,简单地答了一句:“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接着,招呼夏连凤:“老三,咱们坐下谈谈。”
夜空的月色冰凉,薄雾轻纱似的笼罩在庄外,树影稀疏地映盖在地上。远处赵各庄大街上,“燕春楼”戏园里有胡琴锣鼓声隐约传来。庄外,零零落落从西边轻轻飘来狗吠的声音。在一棵枝条粗壮还未发芽的大槐树下,他们找了两块大石头坐下。夏连凤抽着烟卷,灰色的烟从他嘴里一股一股地吐出来,散开去。
节振国忽然鼻子里深沉地哼了一声,好像要把胸膛里无穷的闷气压出去一样,对着夏连凤说:“老三,咱们非挂队罢工不可了!你们道巷里今天的情况怎么样?你听到些什么消息没有?”
夏连凤往节振国跟前凑了凑,心里有数地说:“咱们那儿的井下牌子房昨天也砸了,今天矿司又派人修了起来,大伙儿可气愤着呢!”他讲了些工人们气愤的情况,接着挤挤眼睛,扯长了声音说:“老节,快领着大伙儿挂队吧!这么窝着脖子受洋罪,可不行!要是挂队,这次是炮药房放火,一点就着!”节振国皱着眉,思忖着朝他望望,又问:“包工大柜的情况怎么样?”
夏连凤甩手做着姿势说:“为了牌子房的事,包工大柜们也怒气冲天。杨增他们那几个大包工向工人拍胸脯,说要是为这罢工,在罢工期间,‘锅伙里照旧让工人住,让工人吃。”夏连凤得意地舐着嘴唇继续讲,“听说,驻在古冶的日本宪兵队里的便衣跟咱们矿上运煤去的工人说,要是咱们罢工对付英国毛子,日本人不想干涉,说不定还能支持咱们。”
节振国听夏连凤的话越说越离了板儿,耳朵里像给什么东西螫了似的,眉头儿圪揪着,睁大了眼朝夏连凤看了一看,挥着大巴掌斩钉截铁地说:“日本鬼子是咱们的仇人;包工大柜一向把工人当做牛马,打骂压迫,剥削欺侮,他们都不会安着好心,咱们要利用他们,可不能指望他们!”
“那当然!”夏连凤抛掉了烟头,眨了眨眼睛看看节振国的脸色,像蛐蛐瞪眼子溜须看阵势,又重新点上一支烟,突然把话岔了开去,“劳资接洽处的刘青山,这两天满嘴狼烟大话。他在工人俱乐部里对大伙说:‘我跟大伙始终一条心。无论起早贪黑,风里雪里,只要对咱们兄弟哥儿们有好处,要我去干,不说二话!’有些人已经要选他做罢工代表了!”
刘青山本是黄色工会的头子,过去在工人中尽干些吃里爬外的勾当,一方面蒙骗一部分工人,一方面讨好英国资本家和赵各庄矿的矿司陈祥善。听到这儿,节振国气愤地说:“刘青山那葫芦里卖的没有好药!”他知道夏连凤消息灵通,就又问:“还听到些什么?”
夏连凤低着头想了想,说:“今儿下午,我在小酒店里听一个喝酒的人说,如今河北、山西,共产党的游击队到处都起来了!别看日本鬼子神气活现,它是旱地里的蛤蟆……干鼓肚,没有办法;也是瘦驴拉硬屎,硬撑架子!”
节振国听见这话,突然又想起周文彬刚才说的事儿,忍不住攥着拳髙挑着眉毛说:“要是咱这儿也有游击队,我一定干!出出这心头的闷气!”
夏连凤听了懒洋洋地说:“去年底,有个叫王平路的铁路工人,听说是共产党,组织游击队,带着人在热河青龙县打鬼子,牺牲了。这种事儿我看不那么好干,还是先顾着咱眼面前矿上的事儿,给穷哥儿们挣点好处,先不去想那远的!”
节振国皱着眉像个大哥开导兄弟似的说:“三弟,不那么好干的事,该干也得干啊!”节振国的话太锋利了,两个结拜兄弟脸对着脸,一时无言。接着,夏连凤笑笑,打岔说:“就怕大嫂她不让你冒险啊……”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觑着眼悄声问:“大哥,刚才你送走的那个髙个儿是谁呀?”
节振国同纪振生、夏连凤拜把子时,三人都盟誓同生共死。往日,节振国有事常同两个把兄弟商量,今晚也没有例外。自从跟周文彬谈过话以后,他觉得心里更亮堂了。他决定参加筹组罢工委员会,要夏连凤也帮着发动各道巷里的工人罢工。夏连凤一再问他,他觉得藏着掖着的就不义气了。他四下望望,便翻盆倒耀地把周文彬讲的话简单扼要地告诉了夏连凤,勉励夏连凤好好干。不过,他平日虽然喜欢夏连凤聪明伶俐,也喜欢夏连凤对他唯命是从,却也知道夏连凤那张嘴是个漏水的槽,不牢靠。他怕暴露胡志发,所以他把周文彬说成是自己新结交的朋友,没有提起胡志发。
听了节振国的话,起初,夏连凤脸露惊讶,眨眨两只机灵的眼睛,没有做声,最后却一拍巴掌,激昂地说:“大哥,干吧!大雁要飞得有个领头的!只要你领头,我三弟跟着你飞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