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发吸着烟说:“现在咱们的队伍估计已是七千人了。从现在起,停止扩大队伍。按分队进行整编,宣布纪律,进行整顿,加强训练。训练中要特别加强抗日教育。别以为人人都懂这道理,人人都恨鬼子,就不讲了。不!这抗日的情绪、抗日的决心和信心一天也松不得。要使咱的每个战士都明白为什么要抗日,抗日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要教会大家唱抗日的歌子,让每个人见到鬼子就咬牙,为了抗日可以牺牲一切,这才行。”
节振国拍案而起,浓眉一竖说:“老胡,真有你的!我们一定这么干!赶快抓紧整顿。整顿好了,就打古冶,收拾彬田那小子!”
但,节振国游击大队刚打算抓紧训练、整顿的时候,日寇突然从天津调来增援部队,进攻赵各庄了!
敌人的髙头大骡子上驮着小炮、掷弹筒,一群群穿黄军装的鬼子,刺刀和钢盔明晃晃的,像一群饿狼烟尘滚滚涌向赵各庄。
胡志发昨夜到马家沟去了。赵各庄仅有节振国带着田树森、梁凯、张惠、小侈等和一千多名暴动后参加队伍的矿工。田树森、梁凯、张惠、小佟现在都是中队长了。节振国和他们都住在一起。可是这一千多人的队伍,只有二百多支枪,其余的都是镐、斧之类的铁器。整顿和训练刚刚开始。消息传来,节振国和大家商量对策。形势需要当机立断。节振国把手一挥,让田树森和梁凯等拉上队伍马上跟自己去阻击,而让张惠和小佟立刻分头通知赵各庄所有暴动的矿工们做好战斗准备。他说:“赵各庄煤矿是英国毛子的地盘,鬼子来攻,不能乱打炮!咱就在赵各庄大街上跟他干!”他缺乏军事经验匆匆布置了一番,拔出腰里的两把驳壳枪,带上田树森等和矿工战士,就飞也似的出发了。
鬼子的炮声、掷弹筒声、机枪声和步枪声,早已惊动了赵各庄。平时灰黑色的、肮脏、拥挤、喧闹的赵各庄街道上,店门紧闭,妇女、孩子绝迹了。来来往往匆匆奔跑的矿工很多,有的手拿镐把、铁斧,有的手拿老套筒、汉阳造。矿上多的是石头,在街道上,暴动的矿工们已经垒起了许多砌房用的大岩石,堆上了矿里的许多支柱、装满砂土奸子石的箩筐,筑成了防御工事。赵各庄顿时被紧张的战争气氛所笼罩。
节振国和田树森、梁凯带着游击大队的好几百战士,向赵各庄东南面飞跑。黄土路上的尘土扬得老髙。来到一片有些野坟堆和岩石的稀疏的槐树林前,远远可以望见日本鬼子的太阳旗浄狞地在飘扬。槐树林刚被日军炮击过,硝烟味还没有散去,炮弹坑里仍在冒烟,被炸断的槐树七歪八斜。敌人又在无目的地发射炮弹了,似是想先用大炮来吓退游击大队。这儿有槐树林和坟堆、岩石可以隐蔽作为屏障,节振国皱眉向前张望,发现南面有鬼子,东面也有,心里估计: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要打硬仗了!他觉得敌人很可能会将整个赵各庄包围起来,然后再发动进攻,就在盘算着应当怎么办,挖战壕也来不及了!只能就着地形地物做工事。他深深感到分散兵力吃了亏。这时,如果老胡和纪振生他们三个分队都在赵各庄,无论是阻击或是突围,形势都会好一些。
红艳艳的太阳已经升起在东方。天边的红云汇在一起,像是腾起的大火。天气燥热,大家满脸满身出着汗,都感到劳累、紧张。一会儿,前边出现了敌军,接上了火,上来的是警备队。节振国双手攥着驳壳枪,站立在一块凸出的岩石后。他的双眉拧起,两只深沉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光。敌人的炮火本来几乎都是乱打的,多数打到后边去了。这时却开始比较准确地打到游击大队的阵地前了。不多一会儿,一批警备队由东边兜过来了。这批伪军是想占据髙地。节振国带着梁凯的那个中队,出其不意一下子就用火力把伪军压了下去。
伪军里出现了一面随风呼啦啦飘的太阳旗,日本兵出现了!人数不多,配合警备队从正面、侧面组织了进攻,但又被节振国、梁凯、田树森带着人打下去了。敌人被子弹撂倒的不少,游击大队的战士也有负伤、阵亡的。忽然,敌人的阵脚乱了。敌人后方响起了枪声。节振国在流弹“哧”、“哧”声中,望见一支便衣队,人数不少,吸引着敌人的火力,正在向敌人冲击。节振国看清了纪振生那细髙条、宽肩膀的身影,纵身站起髙叫一声:“援军来了!冲啊!”他勇敢地手攥两支驳壳枪,猛虎下山似的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冲锋上前。
敌人撤下去了。
一会儿,纪振生飞跃着两条长腿带一伙人冲上来同节振国见面了。节振国再一看,张家发也在。敌人的掷弹筒又在怒吼了,机枪也在狂叫:“咕咕咕”、“突突突”……节振国淌着汗喘着气问:“你们俩怎么一起来了?”
纪振生说:“老胡在我们那儿,得到了鬼子进攻的消息,他让我赶快带二百五十人来支援你。他说咱兵力分散了不好。他想同林先生离开唐家庄去支援马家沟,走到路上,恰好遇见家发哥也带了一伙人来支援你。我们就合兵一起来了!”
宽肩膀、髙胸脯、强壮得像条牛的张家发在弹片呼啸声中也匍匐着身子,额上的几道纹路似乎更深了,嗓子粗哑地说:“关师傅守林西,听到鬼子进攻,他可不放心啦!让我快来支援。我出发时,见老胡派了人通知让快把队伍一起集中到马家沟去!”
纪振生看着节振国又说:“大哥,老胡让我对你说:要见机行事,要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可是千万不要同鬼子硬拼,该撤的时候就撤!要保存力量将来打游击,可不要死守死拼!”
纪振生正说着,敌人又进攻了。一批警备队和日军掺和着冲上来了。
节振国看到敌人,眼都红了,心头冒火,喊一声:“打!”他脸上杀气腾腾,不怕死地从战壕里跳出来笔直地站在那里,既不猫腰,也不躲藏,髙叫:“打死一个鬼子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他这样勇敢,梁凯、田树森等也跳出来瞒准敌人开枪。张家发带着战士们奋不顾身地射击。枪声中,敌人被打死打伤不少,撤下去了。
远处扬起了烟尘,有卡车马达声。看来,是增援的敌军到了。节振国说:“够本了!撤吧!”
正要撤,警备队又引着鬼子的队伍匍匐着过来了。敌人火力很猛,游击大队牺牲的、挂彩的不少。烈日下,节振国舐着干裂出血的嘴唇,两眼冒火,情势严重,他虽心有不甘,但想起了老胡带的口信和周文彬在虹桥时讲的那番话,终于冷静地咬牙说:“撤!往赵各庄撤!”
赵各庄街道上面临着一场激烈的街垒战。
当节振国、张家发等率队陆续撤到赵各庄中心区不久,日军和警备队就出现在庄头了。游击大队的战士遍布大街小巷,在庄头上同敌人接上了火。
战斗从这儿开始,很快成了街垒战。在街垒工事后边的游击大队战士和矿工们,用无畏精神阻击敌人。巷战激烈,日军和警备队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牺牲。战士们十分顽强,在街垒后开枪射击,从街道、小巷、窗户里打冷枪、扔奸子石,也用斧子铁器杀伤鬼子和伪军。梁凯、田树森带着战士在赵各庄大街东边的一个小胡同里同几个鬼子碰了面,肉搏起来。田树森用枪把砸死了一个鬼子。梁凯胡髭竖起,如一尊天神,黑凛凛,气腾腾,浑身上下一团杀气,用刺刀捅死了一个鬼子。余下的两个鬼子吓得转身就逃。节振国在大街上一道街垒后面,弹无虚发,每打一枪总能打死打伤一个敌人。花白头发的乔老庆带着一面开滦矿工的大红旗来了。旗子是桂香仿照关清风打着的那面旗子做的。昨夜刚做好,今儿鬼子就来进攻赵各庄。乔老庆说:“咱把旗子打出去!”他用竹竿打起旗子找节振国来了。俊秀的桂香手里拿着一根镐把跟在她爹后面也来了。她不放心爹一个人来,自己心里也燃着抗日的怒火,想来出一份力。父女俩一先一后来到大街上。战士们看见乔老庆打着红旗来了,兴奋得鼓噪起来,同鬼子拼杀的劲儿更足了。枪子儿飞啸,硝烟弥漫。乔老庆刚看见节振国,就被一颗流弹打中了左臂,扑倒在地。桂香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起老庆。节振国远远看到了,叫了一声:“桂香!快将你爹背走!”桂香应了一声,就要扶爹走。乔老庆梧住左臂疼得皱着双眉,用手指着旗子,说:“桂香!旗子可不能丢了!”枪声刺耳,流弹纷飞,平日低眉淑静的桂香这时决断也来了,力气也来了。她两手翻飞地将旗子从竹竿上取下来,又将受了伤的爹一扶,在弹雨中拔步就走。
张家发在节振国身旁,凭借街垒眯着眼睛放枪,额上几道刀刻似的纹路更深了。他那张黑里透紫的方脸上的表情始终那么老成镇定。他拿了一支“七九”,躺在石头的街垒后边摆好了射击的姿势。“砰”的打了一枪,又打一枪。
炎热的太阳晒得街上地皮发烫。忽然,节振国发现枪声来自背后,回头一看,阳光下,身穿黄军衣的鬼子和警备队,看得清清楚楚,连鬼子身上挂着的水壶碰着刺刀的“叮当”声都听得清楚了。原来敌人包抄到后边来了!节振国看看身边一共是十多个人,对张家发说:“鬼子抄后路了!”他意识到腹背受敌的情况严重,回过身去射击。正面的敌人正不断射击呐喊,似要冲上来。形势真是紧急。忽然,枪声中,包抄到身后的这股敌军突然不见踪影了。节振国极目一看,见潮水似的从街西边涌来了一伙便衣队。当头的一个人,连跑带窜,是一个行动敏捷的汉子,那熟悉的步伐和身影,他一看就认出是胡志发。此时此地,老胡的出现,使他完全喜出望外。他惊喜地叫了一声:“老胡!”老胡已经飞步跃到他面前来了。
正面的敌人仍在开枪,流弹“嗖嗖”飞幢似的窜过,打得土石飞溅。
胡志发满脸汗水和尘土,蹲下身子,说:“老节!快撤!从赵各庄北边突出去!关师傅他们带着队伍都在那儿接应呢!”
节振国从枪林弹雨中完全清醒过来,点头说:“对!”他瞒准一个从正面贴着墙匍匐着想爬过来的日本鬼子,甩手一枪将鬼子打死,他跳上前去,趴到张家发身边,用手一拽张家发,说:“家发哥!撤!快通知大家!”
枪声噼啪,他发现宽肩健壮的张家发趴在那儿动也不动!节振国和胡志发一起肌在张家发身边,抱起张家发来,只见张家发额上中了弹,血已淌得满面都是。节振国鼻子一酸,髙叫一声:“家发哥!”
张家发在他怀里微微睁开了眼睛。节振国俯首看着他,胡志发也俯下身子来。张家发嘴唇动动,但什么话也没说,闭上了眼睛。
节振国两眼湿润,一颗心像被盐水浸着一样,将张家发平放在地上,突然拭一拭泪,开枪又射击起来。胡志发了解节振国的心情,但催促地说:“老节,快撤吧!”
谁知,节振国改变了主意,说:“不!老胡,你带着弟兄们撤吧!我要报仇!”说着,他“砰”“砰”地又打起枪来。
胡志发听见后面又有敌人的枪声了,情势千钧一发。敌人的子弹密集地射击,像幢虫似的“突鲁突鲁”乱飞。他凭借着街垒,低头趴倒在节振国身边严肃地说:“老节,怎么又要蛮干了呢?打敌人的日子长着呢!咱要这么就都死了,可太便宜敌人了!快走吧!”说着,用手拽他。
“老胡!”节振国语塞,但眼睛充血,头也不抬地瞒准射击。
胡志发声音变得十分严厉了:“老节!你现在可不比从前了!你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游击队长。你有你的责任!敌强我弱,这么硬拼,把人都拼完了,你对得起谁?咱们应当撤出去,打游击战!”
这话可有作用。节振国一听,怔了一怔,咬牙抑制住了悲痛、愤怒与仇恨。狠狠地“唉”了一声,从牙缝里斩钉截铁地迸出了心里发出的声音:“撤!”
临走时,他从张家发腰间把一个大鼻子手榴弹摘了下来,装进了自己的兜里。
节振国游击大队撤离了赵各庄。节振国、胡志发、纪振生、田树森、梁凯、张惠率领经过街垒战的战士们,同在赵各庄以北长山沟里接应的关清风、关寿年、林子华、关玉德的队伍会合。本来号称七千人的队伍,由于尚未经过整顿和训练,在严酷的战斗考验后,大部失散,依然只保持了五百人光景。
节振国率部离开矿区,向北转入丘陵和山地,进入农村,活动在上下五岭、王官营一带,开始用游击战对付日本帝国主义。抗日联军司令部重新命名这支部队为工人特务大队,节振国为大队长。这一支工人特务大队被指定在东矿区周围和迁安、滦县、丰润地区活动,任务是除汉奸、杀特务、收民团、袭击日寇和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