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夏连凤来家里找节振国。
天,阴沉沉,夏连凤的模样也阴沉沉。他情绪不髙,瘦瘦黄黄的脸上没精打采。这两天,他没钱花,没吃没喝,日子难挨,心里像塞着猪毛似的不痛快。昨天下午,在公事房外边广场上,那一场保安队和矿警队枪杀工人的勾当,吓得他够戗。他在纠查队里,可是缩着脖子跟在后边。当时,一颗流弹从他头上“嗖”的飞过去,险些叫他脑袋开花。幸亏他腿快,像条泥鳅似的一滑一溜,退得比别人快,没送命也没受伤。他心里想:挂队罢工,只说能涨两个工资,我才积极的。这倒好!英国毛子和陈祥善把公事房大铁栅栏门一锁,不理碴儿不说,还开枪弹压,打死打伤那么多人。看来,人家硬得很哪!拿鸡蛋碰石头,拿豆腐去挨刀儿,能行!这么下去,怎么办?节振国正抱着宝剑要外出,见他来了,在门口说:“三弟,你来得正好!有件事让你给办一办!”
夏连凤眼珠蓦地一定,瞅着宝剑问:“什么事儿?”
节振国简简单单把陈祥善让白老三逼乔老庆上班,不然就要讨债的事儿一讲,把宝剑递到夏连凤手上,说:“你给拿到西街当铺里找掌柜的当二十元,马上把钱给乔老庆送去!”
夏连凤听了,扑棱棱转着眼珠,脖子一挺,说:“大哥,困难的可不是乔老庆一家呀!你这是干什么?”
节振国右手一扬,说:“困难的是不止乔老庆一家,可是陈祥善要在乔老庆身上下手叫他上班,老庆哥坚决不干。咱得粉碎陈祥善这个离间计,也得帮着老庆解决难处!”
夏连凤恨声恨气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这年头,找谁借钱都是和尚碰见秃子,大家光光的。听说锅伙也快不给吃了!谁不困难?我也难啊!”
节振国瞅了夏连凤一眼,说:“上家来!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接着,又说,“三弟啊!当前是有难处,可也别把英国毛子和陈祥善他们看强大了。咱坚持下去,天天不出煤,他们能吃得住劲儿?”
夏连凤叹了口气,疲倦地用手搓着脸,说:“没说的,反正我总是跟着大哥你干的!你说一,我不二!你说罢工,我不上班!我光棍一条住锅伙里,再苦我也熬着!昨天开枪时你不在,我可是首当其冲,那子弹在我前后左右乱飞,是我福分大,没死也没受伤!要不,早跟‘小山东’结伴同行了!大哥,放心吧!你三弟我不是森种!”
节振国点头,说:“这就对了!你把宝剑当了以后,那二十元就快给乔老庆送去!”
夏连凤满承满允地说:“放心吧!我会办!”但稍停又说,“这把剑当二十元少了,是不是多当些,说不定还有用钱处呢!”
节振国想了想,说:“这是我祖传的宝剑!以后我还得赎!就当二十元吧!当票你给我好好存着,别掉了!”
夏连凤应了一声,抱起宝剑就走。节振国忽然又叫了一声:“三弟!”
夏连凤立定脚步回过头来,在北风中看着节振国。
节振国偏着脸用手指点着说:“你把钱交给乔老庆后,对他说:别急着去还债,免得上当受欺。还,得让白老三把借条退了再还!”节振国是怕乔老庆老实忠厚,上了查头子白老三的当。
夏连凤答应了一声,踢踢踏踏甩步走远了。
节振国进来跟玉兰说他要走了,三个孩子上来缠着他,他一个抱了一下,哄着孩子进屋去,自己就离家大步云飞地向罢工委员会走去。
今天的事儿很多。昨夜,在胡志发家,同老胡商量对策时,最后商定了几条:第一,要坚持罢工斗争,气可鼓不可泄,要使罢工委员会的成员一起统一思想来坚持斗争;第二,要加强对纠查队的领导、组织和训练。有了纠查队这支武装,总是可以同破坏罢工的力量作斗争的,也总是会使敌人受到牵制的;第三,要关心罢工后矿工的生活,要做好罢工坚持下去的思想准备,要发动群众捐款筹粮,对困难户进行救济;第四,本来罢工委员会已经拟订的谈判条件十六条,包括增加工资、取消井下牌子房、不准打骂工人、养伤时应支付工资等等都要继续坚持,还应当加上抚恤赔偿死伤者的损失这一条;第五,要加强同唐山、林西、唐家庄、马家沟四矿的联系,实现五矿同盟大罢工,加强对资方的压力;第六,要调查昨天包围公事房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后要防止这种无组织无领导的鲁莽斗争方法,也要追查工贼、狗腿在罢工矿工中进行的破坏活动。
商定这些内容后,胡志发当夜就去做工作了。今天上午约定大家在罢工委员会商量。罢工委员会已从“新工茶园”工人俱乐部搬到靠近采区的那一溜放工具、j藏废旧设备的平房里来了,为的是便于控制工人下井,便于接近工人。这儿空旷,开个大会聚上八千一万人也行;离那些包工大柜们盖起来的一排排的“锅伙”也近。大部分纠查队员都是住在“锅伙”里的单身汉,让纠查队日夜保卫罢工委员会也比较方便。
节振国踩着石子路向前走,天空灰蒙蒙,片片鱼鳞云浮动着。一群老鸹“呀呀”地叫着越过屋顶,扑翅飞向远处。节振国没走大街,绕的是小胡同。小胡同的两边都是石头垒基的土坯屋或是些棚户,环境肮脏、拥挤。天上的老辞叫引得他猛一抬头,忽然发现用蓝白两色刷在东大街一扇髙墙上的日本“仁丹”广告,不知被谁用黑炭水涂上了“X”,“仁丹”广告上那个翘胡子的日本将军相,给画了个大花脸。罢工前那天夜里,这个翘胡子还示威似的看着节振国仿佛是说:“支那人!亡国奴的滋味儿怎么样?”今儿,他却给涂上了花脸,蹙起的脸上表情似是说:“饶了我吧!我不敢了!”看到这,节振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胡同西边屋后避风处,有两个穷得皮包骨的要饭的在抽白面他们用一只废旧香烟罐子,上面蒙一层锡纸,下边在罐子底端剪开一个豁口。挑一撮白面放在锡纸上,用个硬纸卷成的纸筒含在嘴里,擦根火柴放进香烟罐子的豁口里在锡纸下一烧。锡纸上的白面粉末就熔化蒸发了。吸白面的嘴里含着纸筒一吸,将白面粉末蒸发的气体全吸到嘴里吞进肺里去了。两个要饭的,蓬头垢面,衣服破得遮不住身,光着脚,坐在地上倚着墙吸毒。节振国看到这些被日本浪人开设的白面馆毒害了的人,心里不禁叹息。胡同东边,有个流浪汉抱着一只空碗坐在一家人家的台阶上,满脸菜色,眼望天空,失望、惆怅。不知哪里,有小孩的哭声夹着女人的咒骂声传来,一定是在打孩子,小孩哭得很伤心。又走了一段路,空气里弥漫着清水煮萝卜的臭味……节振国走着,迎面不时碰到些熟人。有的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有的拽住要问问罢工的情况,说说生活的困难……北风很冷,老节总是耐心地站在风里跟人谈话。
走着走着,节振国忽然看见纪振生同两个手拿钢斧的纠查队员田树森和张惠迎面来了。田树森长着个大脑袋,人都叫他“田大头”。矮墩墩的个儿,体魄健壮。一笑,黑脸上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张惠比田树森小六岁,才二十一岁,老实憨厚,有张胖胖的圆脸,个头不髙,精力充沛,性格爽朗,爱唱几句京戏。他们见了节振国,马上亲热地过来了。
纪振生轻声说:“大哥,今儿一早,陈祥善派出了一些狗腿子和工贼到处乱窜,叫工人上班。说上班的一天给三块钱!又散布谣言说已经派人去外地招工了,不上班的马上要解雇。我们刚才在抓一个狗腿子,没抓到,给他跑了!”
节振国听了,皱眉说:“对!抓到了工贼,咱好让大伙儿明白真相!”接着,就把昨晚白老三找乔老庆的事儿告诉了他们,又说:“只要咱一万三千人抱成团,不上班,英国毛子就没咒念!他想开除,也办不到!这点要向大家说清楚!”
纪振生问:“大哥,你上哪去?”
节振国告诉他要去罢工委员会。
田树森忠心耿耿地说:“咱保护你去!”
节振国右手拍拍腰里的斧子,笑道:“用不着!怕虎不在山上住!你们巡查吧!”他这人就是有点英雄气概,纪振生也知道他的脾气,就不多说什么。但节振国走后,纪振生却用嘴指指节振国,招呼田树森和张惠说:“走!咱们三人远远地跟在后边,保护他一程!”
这些年,那些发了财的包工大柜新盖的“锅伙”屋子可真不少,都是一溜溜简陋、阴湿的平房。“锅伙”周围全是垃圾堆。门口泼出的脏水造成一片泥泞,垃圾和泥浆混杂,老远就闻到一股熏天的臭味儿。矿上罢了工,外边天冷,矿工们大都在“锅伙”里蹲着不出来,有抽烟的,有聊山海经的,有掷骰子、下棋的,有躺下睡觉的……节振国正走着,忽见远处有个穿黑衣的人,戴顶旧古铜色毡帽盔,鬼鬼祟祟,一见到他,马上转身跑了,脸面也没看清。节振国心想:这是干什么?不由得右手摸着钢斧,做好了防备袭击的准备。
转过一个弯,节振国刚走进两溜平房中间的一条窄路里,忽听“嘘”的一声口哨,看见迎面出现了两个陌生人,一色穿的窑衣,矿工打扮,节振国四面一望,只见后边也出现了两个陌生大汉,堵住了退路。节振国知道来者不善,抽出钢斧就朝迎面的那两个陌生人扑去。那两人一个亮出匕首,一个掏出了手枪。节振国旋风似的飞到拿枪人面前,抡起一脚,踢飞了那支手枪,一回身一斧子正好劈在拿匕首的人肩上。只听“哎呀”一声惨叫,两个汉子回身就逃。节振国也不追赶,回身正要对付堵住退路的那两个大汉。谁知那两个大汉见节振国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早已吓得哆嗦,再一回头,只见又过来三个人,他俩早已魂飞天外,野兔子似的拔腿溜之大吉了。
节振国拾起那支短枪,纪振生和田树森、张惠已经跑上前来。
纪振生看着节振国手中的短枪,说:“大哥!真险哪!”
田树森说:“我就猜到能出这种事儿!”
张惠咧嘴一笑,胖胖的脸更圆,说:“他们想唱《华容道》,没想到唱的是《野猪林》!”
节振国也笑了,据着枪说:“不险,哪来这支短枪!”他当然明白纪振生、田树森和张惠护送的心意,脸上浮着笑说:“有你们保镖,十个八个狗腿子不在话下!”
纪振生从节振国手里把短枪拿去把玩,见是一支左轮,说:“咱也要拿起枪来才行啊!光凭斧子怎么打得过人家!”
节振国立起眉毛说:“要说枪,咱冀东民间有枪,埋在地下的就不少,要搞点枪也不那么难!可你们知道,咱是罢工,是组织的纠查队。咱用斧子,这是矿工的工具,没什么事儿!要是用了枪,日本鬼子就非出来干涉不可!咱有枪也不能用呀!”说到这里,他无限向往地说:“咱要是抗日的游击队,那就用上枪了!”
纪振生觉得这话很对,但刚才节振国遇险的事还在他心上盘旋。他说:“大哥,你是纠查大队长,罢工又是你带头干的!暗杀你的事儿我看少不了!刚才那出戏是唱过了,可我还是不放心!以后你可别一个人走小道,咱得卫护着你!”说着,将左轮还到节振国手里。
节振国笑笑,不介意地说:“没什么!刚才险是险,可你没见到?那四个都是酒囊饭袋!吃了我一斧子,还送了我一支枪!”他将左轮摆弄了两下,掖在腰里,说:“这支枪得给老胡,让他好用来防身!”
节振国笑,纪振生却没笑,说:“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后,你和老胡,咱纠查队要派保镖的!为了一万三千穷兄弟,咱不能看着你们出事儿!”
节振国见纪振生说得认真,笑吟吟地点头,说:“老胡是要保护!可我,用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