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振国当先,纪振生随后,跟着田树森和张惠,四个人一起向罢工委员会走去。顺着一溜“锅伙”的墙根,快步穿过一条小胡同,拐弯抹角地拣湿路上干些的地方走。
忽然,节振国见一个戴旧古铜色毡帽盔的黑衣人站在包工大柜穆老五公馆的门前。节振国认出这就是先一会儿那个鬼祟出现过的家伙。包工大柜穆老五,矿工背后都叫他“穆老虎”,跟矿司陈祥善是表亲。他到赵各庄矿来得早,发财发得快。他这公馆是去年新盖的。是青砖到顶二层楼的洋房,还有个栽牡丹种芍药的小花园。节振国看到这黑衣的家伙,鼻里哼了一声,有了警慑,带着纪振生等打算绕过“穆老虎”的公馆往前走。那黑衣汉子弯腰点头地上来,脸上堆笑,粗声大嗓地说:“节大队长!咱五爷请大队长赏光,到公馆里坐,有要事相商!”
黑衣人穿的短打,酱色脸膛上嵌着一双蛤蟆眼,唇上留着两撇胡子,从举手抬脚的姿势看,是“穆老虎”的保镖之流。
包工大柜“穆老虎”是领教过节振国的为人的。“穆老虎”一贯利用种种流氓、无赖、蛮横的手段,死死地抓住工人给他卖命。那年冬天,一个名叫卢庆海的工人,在他手下受尽了欺压之苦,想离开这个恶霸。“穆老虎”把卢庆海叫去,说:“老卢!你欠我的七块五毛钱还不上,你就不能走!”卢庆海就苦苦地攒钱,好不容易攒够了七块五毛钱去还“穆老虎”。“穆老虎”收了钱脸一沉,说:“去年,你在锅伙里还打破过我一只碗!我那碗是个‘宝贝’,冷水倒进去能变热、热水倒进去能变冷。你照样赔我一只,我才能放你走!”热水倒进去能变冷的碗不稀罕,“冷水倒进去能变热”的碗这可奇怪。到哪里去买这么一只碗呢?卢庆海找到节振国哭诉。节振国听了,义愤填膺,说:“这事好办!”他和卢庆海到街上买了一只粗碗,邀了关清风、纪振生、田树森等一大伙矿上的穷兄弟找到“穆老虎”家里。“穆老虎”正在烤火喝酒,出来吆喝:“你们来干什么?”节振国说:“卢庆海来赔你的碗来了!”“穆老虎”龇牙咧嘴地说:“我早跟他说过,我那碗不一般,热水倒进去能变冷,冷水倒进去能变热!他赔得了吗?”节振国说:“对!就是这么个碗!”“穆老虎”说:“我得试试!”节振国说:“试吧!”“穆老虎”舀上一瓢冷水往碗里一倒,凶恶地说:“热了没有?能热吗?”节振国把碗往炉火上一放,说:“这不就热了!你试试!”“穆老虎”气了个大瞪眼,捞起火棍将碗砸了!节振国对卢庆海说:“走!碗赔上了!今后不再给他干了!”矿工们都呵呵哈哈笑了起来,“穆老虎”恨得咬牙,可是自己不在理,又知道节振国在矿工里有威信,只得算了。今儿,穆老五好好来邀,有什么鬼花招呢?
节振国板着脸,问那黑衣汉子:“找我什么事儿?”
黑衣汉子伸手做出“请进”的手势,指着“穆老虎”公馆的进口处,说:“五爷在等着大队长您呢,请进!请进!”说着,“哧溜”一吹口哨,似乎是向公馆里打个招呼。
五短身材,穿着库缎虎腿皮衣,黑缎棉裤,抽鸦片抽得面色青灰的“穆老虎”出现在门口,走下放着盆景的台阶过来了,满面含笑地点头招呼:“老节,来来来,知道你每天要经过这儿到罢工委员会上班,今天等候多时了!”他右手攥一对铁核桃,“格喇喇”揉得一阵怪响。
节振国胆大无畏,又想搞明白“穆老虎”要玩什么把戏,对纪振生说:“老二,你们仨在这儿等着。我去一下!”
纪振生不放心,眼睛横着“穆老虎”说:“大哥!”
张惠憨厚的圆脸上表露出气恼,说:“不去!”
田树森也摇着大头说:“咱走!”
黑衣汉子在一边堆着笑,似乎看出纪振生他们不放心,说:“五爷好心好意,保险是好事儿!大队长进去,你们三个要是不放心在这儿等着吧!”
纪振生见节振国要去,想到节振国刚才缴到的一支左轮掖在腰里,可以防身,就和田树森、张惠手执钢斧在“穆老虎”公馆门口一站,看着节振国走进“穆老虎”的院子,上了台阶,跟“穆老虎”进了屋。
“穆老虎”脸上带笑,笑里又带着矜持,将节振国引进洋房楼下的客堂里坐。客堂里摆设的是红木家具、大理石的八仙桌。门边一张佛案,供着财神,香炉里点着檀香,案的两边挂着两大串金银锡纸元宝。四周墙上,花花绿绿贴着不少彩色京戏剧照,有《天女散花》,有《四郎探母》,有《盘丝洞》……一只罩着玻璃罩的大座钟“滴答滴答”地在走,一只雕花的鸟笼挂在窗户跟前,里边有只八哥跳来蹦去,时而婉转啼鸣,时而髙叫:“发财!发财!”“恭喜发财!”“穆老虎”请节振国在一张红木靠背椅上坐下,掏出香烟来敬节振国。节振国一摆手,说:“不会抽。”一个打长辫的丫头用茶盘送上盖碗茶来。节振国扬着眉,朝“穆老虎”看看,说:“有事干脆说吧!我还等着去开会呢!”
“穆老虎”青灰色的脸上露出假意关切的神情,嘴角挂笑,说:“昨天下午的事儿,说明了矿方的决心,你是看到了!罢工的事,风险很大。你看,是不是及早收摊。要不,圣人喝盐卤……明白人办糊涂事,我替你担心哪!”说着,又“格喇喇”揉着铁核桃。
节振国听了,怒气冲上心来,说:“你甭插圈儿弄套儿了!你是给谁做说客来了?”说完,“霍”的站起,仿佛要走。
“穆老虎”那双精灵的小眼,透露出世故劲儿来,说话带笑:“你请坐!请坐!我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先跟你透点气儿放点风儿。今天,主要是有位贵客要来同你谈谈。”他过来用手拉节振国坐下,“他同你谈,就像场上的石滚子,落地一个坑,说话算数儿!”
节振国坐下,问:“谁?”
“穆老虎”站起来走上前,攥着把手将客堂通往里屋的门开了,回脸对着节振国皮笑肉不笑地说:“陈矿司!”话音刚落,他自己却闪身走进里屋去了。
节振国对这种蜜糖嘴秤钩心的人怀着警惕,瞅着那扇门,见陈祥善肥胖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了。陈祥善五十岁光景,鬓角开始脱落了,油光光的一张脸,背有点曲,后边跟着两个彪形大汉,走了进来。见了节振国,他脸上带着奸笑,说:“唔!节振国!久仰久仰!”
他大模大样地在一张红木椅上坐下,撩起了蓝色团花绸缎长袍,端详起节振国来。两个随从在他身后一站,凶狠狠地用眼瞪着节振国。
节振国活忙用快刀地说:“有什么事,说吧!”
陈祥善油光光的脸上泛着笑,声音洪亮:“老节,”他拿出鼻烟壶来闻闻,朝天打着喷嚏说,“你带头闹罢工,破坏冀东防共自治区的治安,是犯王法的,你明不明白?”
节振国鄙视地笑笑:“谁定的法?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陈祥善一陵眼,说:“怎么讲?”
节振国慷慨激昂:“从打你们的英国老板到这儿占了开滦矿,做窑的成年流血流汗,给你们卖命。多少人惨死井下,连尸骨都找不到。我们在地狱里一镐一镐地刨,一筐一筐地背,一车一车地拉,养肥了英国毛子和你们这些臭虫在天堂里吃喝玩乐!你们压得做窑的活不下去了,我们罢工提点合理的条件,就说犯王法!你们下令叫保安队矿警队开枪,打死打伤了那么多的工友,却若无其事,这算是哪家的歪理?”
陈祥善脸上本来阴沉,这会儿却突然大笑:“哈哈,我是为了你好!你年轻,不知利害!昨天下午,听说你不在场,可是我们的决心,你是看到的。再说,古冶日本宪兵队要来了。窑花子们,谁不识抬举,得吃辣的。我怕你这么愣头愣脑蛮干下去,大英帝国和日本一起镇压,没个好归宿啊!”
节振国针锋相对,也冷笑笑,说:“我明白了!从前你算英国的奴才,如今日本一来,你又算日本的狗腿了!”
陈祥善勃然大怒,弹起眼珠一拍桌子:“节振国!我看你有亲共抗日思想!你好放肆!来人……”
站在他背后的两个穿短打青色衣裤的彪形大汉似乎要上来动手。
节振国哈哈一笑:“来吧!”他猛地站起,亮出钢斧,向坐在对面的陈祥善说:“谁敢戳我一指,我要还他一拳!”
陈祥善“哎”了一声,起身招着手说:“嗨嗨,不要认真嘛!坐下坐下,我让穆掌柜的再跟你好好谈谈。”话音未落,只见客堂通往里屋的门开了,右手耍弄着一对铁核桃的“穆老虎”走了出来。陈祥善对“穆老虎”做了个眼色,带着两个保镖走进里屋,里屋的门“乒”的关上了。
节振国打算要走,“穆老虎”伸手拦住,说:“老节,别忙!”节振国有意不露出枪来,收起斧子,撩起眼皮儿瞥了他一眼,说:“谈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
五短身材的“穆老虎”仍不松手,世故地说:“老节,再留一下,咱谈正经的。现在的事儿,只要你肯插上一根钎子,一使劲儿就抬上去了!”
节振国一脸正气,说:“这根钎子我不插!”
“穆老虎”皮笑肉不笑地揉着铁核桃说:“洗脸盆里扎猛子,你该懂得点深浅!陈矿司打算给你涨工钱!”
节振国笑笑,话里像带着钩子:“给我?我不要!要涨工钱,得给一万三千多工人涨!”
“穆老虎”继续进攻,小眼睛里闪出凶狠、虚伪的光芒:“陈矿司要提拔你!你可以不下井了!”
节振国哼了一声,鄙视着“穆老虎”说:“没长那份福气!罢工委员会提的条件里没有提拔我这一条!”
“穆老虎”气噎噎地说:“你们提的那十六条办不到!”
节振国笑笑,说:“如今还得加上一条新的:要给昨天被枪杀枪伤的工人发抚恤费、医药费,赔偿损失!”
“穆老虎”摇摇头,那张青灰色的脸更难看,强笑着说:“提条件吗?好说!什么条件都离不开个‘钱’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该懂得这个道理!”他忽然髙声叫了起来:“来人!抬出来!”
客堂通往里屋的门“呼啦”又开了!那黑衣汉子和另一个打手合力抬出来一个沉甸甸的红漆长方大盘,里边是一封一封红纸封着的银洋,一封总有五十元光景,堆得髙髙的,有好几十封。黑衣汉子和那打手哼哼着把长方大盘朝节振国面前桌上“哐”的一搁,“穆老虎”使了个眼色,黑衣汉子和打手都又进里屋去了,轻轻掩上了门。
窗户跟前雕花鸟笼里的八哥大声髙叫:“发财!发财!”“恭喜发财!”“穆老虎”笑笑,轻轻吐了口气,“格喇喇”搓玩着右手攥的两个铁核桃,把脸凑上来对节振国说:“钱不咬手!今天的事,你知我知,别人不会知道!”节振国笑笑,说:“今天的事,我要让赵各庄罢工的一万三千工人都知道!”
“穆老虎”急煎煎地说:“货卖于识家,这一大盘花边,就买你两个字……复工!你放心,天塌下来,你扛那半边,陈矿司和我扛这半边,没事!”先前一会儿,那场想暗杀的勾当刚刚过去,现在又来了这一场收买,节振国想:真是软硬兼施呀!节振国绷起脸立着眉毛说:“我外边还有三个纠查队的弟兄,让他们进来看看,我跟他们合计合计!”他打开窗户,对着外边的纪振生、田树森和张惠髙喊:“进来!”
“穆老虎”摸不清节振国的意思,说:“这个数要是不行!可以再商量!”只听到脚步声,瘦髙条子的纪振生背后是矮墩墩体魄健壮的田树森和老实憨厚的张惠,三人亮着三把钢斧出现在客堂门口了!
节振国指指桌上长方大盘笑着说:“老二、树森、张惠,你们看哪!陈矿司想用这盘银洋买我两个字……复工!卖不卖?”
纪振生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一笑嚷道:“这么髙的价钱卖两个字还不便宜?咱卖两个字给他……罢工!”
“穆老虎”脸色刷的一变,只见节振国应了一声:“好!卖!”飞起一脚,“嗵”的一声,把那一长盘银洋哗啦啦全蹬在地上,纸封破了,银元滚得到处都是。
“穆老虎”满面怒恨,惊惶失措地瘫坐在红木椅上,半晌才恨恨地咬牙骂了一声:“窑花子的命!”那黑衣汉子和另外几个打手从里屋跑出来,只见满地银洋,八哥在叫:“发财!发财!”
节振国带了纪振生、田树森和张惠,大声爽朗地笑着走了。北风呼呼在吹,人远了,笑声仍在继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