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兰疏
初秋的第一场雨在深夜的风雷声中倾盆而至。一宿的雨水淋漓,为各种不同的睡梦增加一丝夜凉如水的秋寒,不免更添萧瑟零落之意。
直到破晓,雨才慢慢变得淅沥绵细,只是风势更猛,耳边偶闻一如嚎哭的呼啸声,让人暗暗心惊。
秋鶹殿内本就人烟稀薄,风雨所至,各阁不出行走动,更显庭院冷清寂寥。
宁﨏穿过庭院,踏出了秋鶹殿的大门,径直往前走去。如灵小心地举着油纸伞跟在主子身后,身子使劲地往前倾,伞全数挡在主子身上,自己被雨淋湿了泰半,风一吹过,不由冷得直打哆嗦。
走了不多时,宁﨏觉得前方雨丝一直往脸上扑来,转过身想命如灵把伞往前挡,却看到了如灵几乎成落汤鸡的狼狈模样。
不由叹了口气,合该自己和奴才各拿一把伞才是。
正要向如灵开口说话,一顶鸾轿从她身旁匆匆而过,她依礼避过一旁,心知这轿里的乃是正四以上的宫妃。那一顶象征地位的代步工具,在这蒙蒙雨天,拥有的不仅是等级的显示,更是遮风挡雨的好庇荫,舒适安稳的保证。
她转头对如灵说道:“你不要跟在我身后,和我并排走吧。这样可以挡更多的雨。”
如灵的声音有点发抖:“这……主子说的是。”看到宁﨏神色略略一沉,她不敢再多说,依言走到了宁﨏身侧。
越近回心殿,宫道上值守的宫人便越少。雨势渐大,宁﨏加快了脚步,眼前回心殿的大门已近在咫尺,只是一直知道冷宫是虚耗妃子生命的冷寂之所,心下稍有畏怯,到了门前,不禁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进去。
她只是立于门外,已是心有忌惧,馨如孤身困于此处,必是痛苦非常。
她不再多想,往回心殿内走了进去。
不出意料之外,回心殿门庭破落,死气沉沉,院中两名昏昏欲睡的值守太监,听到脚步声,勉强提起神来,看到是位分不高的妃嫔到临,礼也不行,只懒声问道:“何宫贵人,访何人?”
宁﨏道:“秋鶹殿宁采女,访孟宝林。”
值守太监也不代为引路,只随手往北一指,道:“北阁十四厢。限半个时辰访见。”
宁﨏点头表示知悉,往北阁一行的宫房走去。
宫人向来见风使舵,跟红顶白,身份低微的宫妃,得来的就只是此等冷遇了。何况这是在冷宫之中,她要探视的,也是皇上刚刚惩治的罪妃。
十四厢,位处最偏,光冷灰暗,气息腐朽。
“馨如姐姐。”她在门外唤了一声,里内并无人应答。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推了一下门,只听“吱”一声,门缓缓地开了一条缝。
如灵怔怔地立在主子身后,看到门打开,才反应过来应由自己为主子推门,连忙上前,却没想到宁﨏迈步走近了门前,这一下竟把主子给撞到了。
“主子,奴婢……”如灵慌得向宁﨏躬下了身。
宁﨏皱了皱眉,冷冷地道:“你就在这儿等我,不需随侍。”从来不敢指望这奴才会有何进益,有何用处,从册封为采女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从此在宫中过的是什么日子。
再多的忍耐,再多的无视,也不过就是暂且麻醉自己罢了。在无所可为的时期,她更想自己能做到漠然,再漠然。
推开了十四厢的房门,屋内昏暗一片,纵是白昼,屋处无采光之位,也形同黑夜。
屋里最里内的床幔轻颤了一下,她知道,孟馨如就在床上。此情此景,她想起初入选的那一晚,馨如曾悄悄来到她宫房之外,为她改了诗句,陪她说话,伴她于无眠。
宁﨏轻步走向床边,低唤道:“馨如姐姐,是我,是﨏妹妹。”
床上传来一声呜咽,孟馨如的泣声响起:“﨏妹妹……姐姐好想见到你……”
宁﨏连忙把床幔拉开,看到孟馨如在床内乱发披散,脸目红肿,身上盖着薄被一张,只隐隐见到似染有血迹,宁﨏当下鼻内一酸,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只把孟馨如的手轻握住,只觉透心的凉意传来,馨如的手,竟如此冰冷。
“妹妹莫要伤怀,姐姐此番遭遇,也是咎由自取。”孟馨如哽咽着道,“是我错信于人。在这宫中,处处是良机,也处处是危机,姐姐以为,为了那一点机会,有人耍些小手段,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姐姐万万想不到……想不到,她竟然为了自保,而要置姐姐于死地。”
宁﨏看着孟馨如哭肿了的双眼,哽声开口道:“姐姐所指的,可是沅儿?”
孟馨如凄冷一笑,道:“当初姐姐对你说,要帮你小心沅儿,防她伤你,没想到,姐姐却首先为她而伤了。”
这一布局牵涉的各方源头何其关键,光骆沅儿一人怎么可能设局成事呢?宁﨏微有疑虑,小心地向孟馨如问道:“妹妹很想知道,沅儿一直以来到底做了些什么。”馨如心思一向缜密,该不是沅儿一点小计小谋能对付得了。背后,可另有内情?
孟馨如看了宁﨏一眼,闭了闭涩痛的双目,说道:“这段时间里,沅儿变化很大,姐姐也估算不了她到底在计算什么,姐姐只隐隐知道,沅儿最近一直向阮淑妃靠拢。”
宁﨏听着她的话,心里却慢慢开始有所明了,馨如御前假装夏充仪指控淑妃,这件事情分明不是沅儿一人所为,也不见得是淑妃授意,那么,只能是馨如刻意隐瞒事情关键。
隐瞒真正谋害她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不见得是忠心为某一权势,也不见得是为眼前的妹妹着想。
宁﨏吸了一下鼻子,声音更添悲怜:“姐姐这次所受之苦,妹妹恨不得与你分担。”
孟馨如抬起虚弱的手轻拍宁﨏的手背,道:“你还记得,我们入选之初,姐姐与你说过的话吗?”
黯淡的光影里,宁﨏觉得眼前的人越发遥远朦胧,这份骤然而来的陌生感觉,慢慢地开始包围她的心神。
孟馨如接着说:“姐姐曾说过,日后宫中,你我相互扶持,定能一路走好。姐姐日后能否走出这回心殿,还要靠妹妹代为筹谋了。”她突然抓紧了宁﨏的手,眼神变得凌厉,“你不能再甘于采女名位,如果不是当日沅儿对你再三阻挠,如今你该是位居宝林,妹妹,你应该明白姐姐所指,唯今之计,只有你可掌握更多,才可能保住你自己,保住姐姐。”
宁﨏沉默着,没有出声,她当然明白孟馨如所指。彼相依靠,此相利用,她暗暗沉吟,孟馨如已至此境地,却还能用心权衡利弊,为已打算,难道她就真甘就屈居秋鶹殿,继续只得一名鲁愚奴才侍奉?
孟馨如此番是否有所隐瞒、作何用心不再重要,知道再多,也及不过一个妥当的打算。
宁﨏向孟馨如轻轻点头,访见时间也快结束了。孟馨如终于抵受不住疲惫,慢慢昏睡了过去。
走出十四厢,雨已停歇,只余屋檐边滴下积水的声音。
她走出回心殿,耳边听到偶有其他厢房内发出尖厉的叫声,她不敢回望,也不忍多听,加快了脚步。
离开回心殿后,她往春瓴殿方向走去。
走过宫道,途经西楹小花园,此乃宫妃常流连散步的地方,虽比不上御花园磅礴大气的繁花茂树,但却也是秀花满枝,绿草如茵,别是一个散步舒心的好天地。
隐约间似听到骆沅儿的声音。宁﨏不禁停下了脚步,往西楹小花园看进去,满眼的树木挡住了视线,她向里走去,骆沅儿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雨停后没多久,骆沅儿就走出了锦楦宫,往贞宁宫方向而去。
当经过西楹小花园时,看到花园内空无一人,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阵阵绿叶清香让人不禁为之心旷神怡。她走进花园,寻思着从花园一直向前走,方向也是靠近贞宁宫的,正好可以在此漫步一番。
这时,从前方走来一位捧着彩瓷花瓶的宫女,步行匆匆,看到骆宝林,却没有行礼,只径直往前而去。
骆沅儿停下了脚步,向那宫女道:“你站住。”
那宫女停了下来,回头看到骆沅儿,皱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
骆沅儿见状更是不悦,道:“你是何宫奴才?竟不知礼数?!”
宫女道:“奴婢急着给我宫主子送去花瓶,主子如果没别的吩咐,奴婢先告退。”宫女转身就想走,骆沅儿本只是想让这宫女知道自己没有行礼的不是,没想到她不仅没有马上补礼,还未经贵人允许自行离去,不觉更为气恼,“我没让你退下,你胆敢走?”贞宁宫的宫女看到她,尚且还是礼数周到的,这小小的宫女,竟不把她放在眼内?!
这时,她身后的如盈悄声在她旁边道:“主子,她是琉清宫常婕妤的主事宫女如柳。”如盈的声音中夹着一点小心翼翼,似是在提醒主子莫要冲动。
骆沅儿闻言,自知不应再纠缠下去,但是眼前的宫女如柳,虽说是正三品妃子身边的主事宫女,却也不见得可以视宝林于无物,她冷哼了一声,向如柳走近,看着她手捧的彩瓷花瓶,说道:“你纵然急着给主子送去花瓶,但宫中礼数你难道可以违逆吗?你主子的位分比我高,但是你却只是个奴才,奴才就该守奴才的规矩。”
如柳本就急着前行,眼下被骆沅儿挡住,还被她左一句奴才右一句奴才地说着,想自己的主子平日也不把自己当奴才看待,不免心下有气,但知道如果不补礼,她更不会放过自己,于是便草草地躬下了身子,刚想开口恭呼,没想到骆沅儿竟侧身一碰她的手,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中花瓶“哗”一声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你……”如柳又惊又气地瞪着骆沅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骆沅儿得意地看着她,道:“你打碎了主子的花瓶,看你如何向主子交待。”
如柳气道:“是你故意碰我,是你把我主子的花瓶打碎的!”
宁﨏站在不远处的树后,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刚想走出来,却看到了一行人从小花园的东侧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琉清宫常婕妤。
常婕妤身着一袭浅蓝锦绸笼雪纱袍,头上发髻侧坠轻垂,两三朵明珠织花简洁地在发端婉盈装饰,妆容清雅,怡然大方。
宁﨏看到来人,心念一动,同时也在树后走了出来。
“奴婢拜见常婕妤!”如晴和如柳看到她,马上行礼。
宁﨏上前来,向常婕妤、常婕妤身后的郑才人、方宝林以及骆沅儿分别行了臣妃之礼。
常婕妤看到满地的碎片,向如柳问道:“我命你马上把花瓶送到宫中,怎么就成这样了?”
骆沅儿脸色微微一变,只听如柳道:“奴婢确实急着把花瓶送进宫里,但是……但是骆宝林却再三阻拦,还碰撞奴婢,以至花瓶打碎。”
骆沅儿转头瞪向如柳,如柳头也不抬,只顾向着常婕妤,一副委屈的样子。
常婕妤脸上泛起柔和的笑意,向骆沅儿道:“骆妹妹,事情可是如如柳所说?”
骆沅儿马上摇头道:“常姐姐,妹妹何至于如此?妹妹今天来园中散步,正准备前往贞宁宫向淑妃娘娘问安,怎么会无缘无故碰撞如柳,还令姐姐心爱的花瓶打碎呢?”
常婕妤听她提到淑妃,明白何意,只维持着和善的微笑,没有立刻回话,倒是身后的方宝林忍不住开口道:“这花瓶原是共有五个不同图案的,淑妃娘娘那儿已集了四个,只差这一个,便凑足五个,价值连城。常姐姐几经周折把这花瓶买进宫来,正要献给淑妃娘娘,如今竟打碎了,该是何人当责!”
骆沅儿没想到当中竟是这等因由,不禁有点心慌。但想到刚才花瓶打碎时,除了如盈,并无旁人目睹,心下稍宽,但正欲再说,却想起刚刚从后面走出的宁﨏,不由暗忖是否她有看到事情经过?
如柳的语气比刚才更坚定:“奴婢知道事情轻重,断不会胡乱说话。花瓶打碎确是骆宝林碰撞所至。”
骆沅儿心下一横,把宁﨏拉上前来,对常婕妤道:“宁妹妹看到事情经过,一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宁﨏突然被骆沅儿推到人前,却没有多大惊异,从刚才决定走出来,她已做好这个打算。即使骆沅儿不让她作证,常婕妤也不会忽略了她这个好证人。
她并没有说话,用谦和的眼神看着常婕妤,等待她允许自己出言。
常婕妤向她点了一下头,说道:“妹妹看到的实情为何,只管直说。姐姐自有明断。”
宁﨏向常婕妤欠了欠身,道:“妹妹刚才看到骆姐姐确实碰了如柳的手,如柳才会失手打碎花瓶。”
骆沅儿听到宁﨏所言,脸色一沉,目光锐利地瞪向宁﨏。
常婕妤闻言,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笑容依旧,语声善柔:“骆妹妹如此,必是要到淑妃娘娘宫中,匆忙间无意所为。只是碎了花瓶事小,碎了在这宫中的名声,倒是事大。”
骆沅儿咬了咬牙,在常婕妤跟前跪下,道:“妹妹向常婕妤请罪。”
“罪,倒不至于。妹妹这一跪,也无因由。”常婕妤伸手把骆沅儿扶起,“在姐姐跟前,妹妹所为只是小事。只不过,易了别宫主子,结果便不一样了。骆妹妹经常出入贞宁宫,与淑妃娘娘交近,竟也领会不到这等深意吗?”
常婕妤语声温和,说词婉转,却听得骆沅儿心惊胆战,不敢回话。
“姐姐也正要到贞宁宫问安,妹妹不如同行。”常婕妤淡笑着向骆沅儿相邀,竟不再提花瓶的事。
骆沅儿倒抽了一口冷气,低下头道:“妹妹此番所为愧对娘娘,今日应回宫思过。”好一着怀柔之策,没有明里惩罚她,却让她无颜到贞宁宫。
“难为妹妹了。”常婕妤笑着,转身离去,郑才人、方宝林、如柳等人也紧跟随行。
骆沅儿抬起头来,看向宁﨏,只见对方正向常婕妤的背影保持恭送之礼,于是冷笑道:“妹妹今日礼数好生周到。”
常婕妤远去,宁﨏站直了身子,向骆沅儿道:“姐姐刚才正是为‘礼数’一事惹来麻烦,妹妹固然更要小心。相信姐姐诚心待妹妹,必是不希望妹妹弄虚作假,弃宫规不顾。”
骆沅儿无可再言,说到底,理亏的人是她。只是宁﨏此番向常婕妤说出真相,也证明了她必是自己在宫中的路障,不可不防。
酉时,锦楦宫外,敬事太监朗声宣旨:“锦楦宫,骆宝林整装。戌时进颐祥宫。”
铜镜前,玉面凝脂,腮艳如桃,眸转风情。待侍的喜悦之情,溢满一脸一心。
骆沅儿在宫女的侍奉下,沐浴更衣。“妃当整装,敬贤以侍”。这是宫中蒙皇上召幸的规矩。如今,她终于可以体味这一重喜礼。
丝帕一事过后,她自是成为淑妃倚重之人,得以侍寝,也是淑妃给她的一个机会。与其说这是归功于忠诚某一人,不如说是忠于自己。
戌时一届,敬事太监便在宫门外等候,鸾轿以备,礼请相待。
一行而进,轿过宫门数个,轿内之人手心早已湿透。
不知过了多久,轿终于停了下来,敬事太监撩开轿帘,道:“骆宝林,请下轿。”
骆沅儿踏出轿外,看到富丽堂皇的宫门上,昭示着“颐祥宫”三个字。
“骆宝林,请移玉步。”
她顺礼而行,随着太监走进了颐祥宫,这座皇上的寝宫。
祯文帝正在殿内看书,听到声响,侧头看去,门边的婀娜倩影映入眼帘。
骆沅儿施施然地跪下,柔声道:“臣妾沅儿参见皇上!”
祯文帝站起身,向她走来,殿中纱幔飘垂,每过一步,撩开一重幔障,地上的婉约人影,慢慢清晰,似曾相识的感觉袭进心内,这新封妃子,可是在何处见过?
骆沅儿没听到皇上免礼之声,只依旧盈然而跪,渐听得脚步声愈近,一颗心开始加快了跳动。
顷刻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臂膀,把她扶了起来。
骆沅儿脑中突然闯进一种感觉,臂上皇上的用力,让她不期然地想起一些事。
她没来得及思量清楚,就听皇上说道:“原来是你。”
她抬起头,首次如此接近皇上,她不无欣喜,明眸含笑,朱唇轻扬,梨涡浅陷,竟是一个如花笑靥。
祯文帝稍有一瞬的惊艳,抬手轻抚她的玉脸,轻声道:“玉面如花,朕早该召幸于你。”
骆沅儿娇嗔:“臣妾早已身随皇上,现在相见,亦不为迟。”
祯文帝笑了,“好,好,亦不为迟。”语毕,他一把抱起了骆沅儿,往内堂走去。
一夜缠绵,承及雨露,圣意初爱,君心垂怜。
及至天明,皇上早已离去,宫女侍奉新宠贵人更衣装整,嬷嬷则整理龙床,收拾证明贵人贞洁的一席白布。
骆沅儿梳妆穿戴完毕后,由敬事太监引路走出颐祥宫。
坐上鸾轿,前行的方向不是锦楦宫,而是昭华宫。初蒙召幸的妃子应于翌日至昭华宫晋见皇后,听从训诫,乃是历来的规矩。
进得昭华宫的大殿,看到皇后正端雅地坐在凤椅上,一旁淑妃也已在座。
骆沅儿心知自己来迟,连忙向皇后跪拜,“臣妾参见皇后。”
皇后也并不命她平身,只一副关切的样子道:“侍奉皇上原是件劳心劳力的事情,妹妹一夜可是劳累非常?本宫一直在担心妹妹,就看这请安的时辰已过,怎地妹妹姗姗来迟。”
骆沅儿心系一悬,低头道:“回皇后娘娘,臣妾自误请安时辰,请皇后娘娘降罪。”想皇后当日不允她待寝,现在却得蒙召幸,必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阮淑妃转头向皇后道:“骆妹妹初得圣宠,有所礼怠也是在所难免,想妹妹当初也曾一时大意误了请安时辰,当日姐姐相当宽宏大量,只说不必拘礼,让妹妹好生感动。姐姐的宽广胸怀,让妹妹一直钦佩至今。”
皇后微仰了一下凤首,看了满脸笑意的淑妃一眼。看来骆沅儿投向淑妃当真是明智之举,只可惜当日自己没有绝她后路,平白让她得了一个好庇荫。
“骆宝林平身,你须谨记,如今承蒙皇上恩宠,你更要恪守为妃须贤、德、礼三尊而守的规矩。莫要日后其他妹妹效仿此不正之风。”皇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最后一句话,语气稍微加重,当然是让淑妃也听进耳里的。
淑妃若无其事地笑着看向骆沅儿,不甚在意。
接下来皇后便与其他妃子商讨入秋后宫中事物的准备事宜。骆沅儿松了口气,退到淑妃身边,日后只能坚定与淑妃的同一阵线,才有能力应付皇后的各种为难,更好地争取皇上分给的一点荣耀。
这天一早,元清清便来到了秋鶹殿内,喜悦万分地对宁﨏道:“沅儿姐姐这次终于真正侍寝了!她得到皇上喜爱,一定会想办法救出馨如姐姐的,我们一起去看她吧?”
宁﨏刚想向元清清道明自己并不想到锦楦宫,对方便已拉起她快步往外走去。
宁﨏无奈地看着元清清高兴的笑脸,道:“清清,姐姐有话想跟你说。”
元清清一边往前赶路,一边连声道:“我们见了沅儿姐姐再慢慢谈!快,快走,我真是急死了!”
她们两人到达锦楦宫时,骆沅儿正好刚从昭华宫归来。鸾轿缓停,轿帘撩起,身穿宝林级制金丝精绣彩绸朝服的骆沅儿从轿中下来,看到宫门外的宁﨏与元清清,脸上掠过一丝揣测,慢慢地向她们走近。
元清清迎上前来,道:“沅儿姐姐,你这才回来,幸好我们来得是时候!”
这时,却听宁﨏在元清清身后敬呼:“臣妾拜见骆宝林。”宁﨏向着骆沅儿,躬身施礼。
骆沅儿冷冷地看着宁﨏,不发一言。
元清清见状,不解地对宁﨏道:“﨏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清清,不得无礼。”宁﨏向她低声道,“我们都该向骆宝林行礼。”
骆沅儿轻哼了一声,头微微左侧,脸上满是讥诮,“宁采女说的正是,你们都该向我行礼。”
元清清被眼前二人的态度弄得诧异不已,她急切地向骆沅儿说道:“沅儿姐姐,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行什么礼啊?我们既是姐妹,为何还要拘这礼数?”
骆沅儿闻言,不由觉得元清清的话尤为刺耳。姐妹?不拘礼数?时至今日,这一切还重要吗?还有可能吗?
元清清一脸的祈盼以及宁﨏表面的恭顺,两相交错在骆沅儿眼前,心中突然一阵刺痛,同时也升起无尽恼恨,她倏地转向元清清,开口道:“你难道真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吗?你以为我四人,如今还像当初一样,是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元清清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骆沅儿,“沅儿姐姐,你怎么会这样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宁﨏上前来拉住元清清,想劝她一同离开,没想到骆沅儿一把按住了元清清的肩膀,眼光却是向宁﨏看来,决绝而冷漠。
“我现在最恨的,正是你这一副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无辜的嘴脸!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们四人自入选开始,就不可能再像当初?你天真什么?你整天念叨着姐姐姐姐,你不累吗?不厌吗?
皇宫是什么?后宫是什么?皇宫是至高无上的权力集中地,后宫是我们这些女人争夺权力的地方,你不争,你不懂,你不明白,在这干什么?
你能一直这样在这里糊涂地活到老,活到死,还要以为我们四人仍是好姐妹吗?”骆沅儿一口气对元清清低吼出了这些话,冷绝无情,丝毫不留一点余地,更不会顾及听者的感受。
元清清愕然,脸上的表情随着骆沅儿每句话的吐出,慢慢变得悲戚、黯淡。
“够了。”看到骆沅儿还想继续说下去,宁﨏禁不住开口,“话说得太多,骆宝林不觉得有失身份?”
骆沅儿冷冷一笑,放开了按住元清清肩膀的手,轻轻地整摆了一下衣襟,转过身,向如盈道:“回宫。”
看着骆沅儿仪态优雅地步进锦楦宫,元清清眼内的泪水潸然而下。
宁﨏伸手抱着元清清的肩膀,感觉清清的身子一直在颤抖,心内泛过一阵苦涩,正想出言安慰,元清清却弯低了身子,双手捂着脸,闷声抽泣。
元清清的哭声一下一下地刺痛宁﨏的心。一直以来,宁﨏都可以苦忍宫中的各种不顺,眼泪,在寂寂深宫中,不过就是一种可笑的点缀,冷遇、猜忌、背叛也只是一个开始,还有更多需要面对、需要解决的难关,哭,竟是一种奢侈的行为。
但是,她没有想过,可以哭,会哭,也是一种福气。
有关骆沅儿的一切所为,她可以麻木,乃至平常应对,只是因为,她不再相信,不再为感情而负累理智,只是因为,心中一切美好的盼望,竟无声无息地消失,离她远去。
麻木寂然的滋味,其实一点都不好受,是苦的。
宁﨏深吸了口气,轻声对元清清道:“我和你一同回春瓴殿,可好?”
元清清这时直起了身子,放下双手,一张脸泪水涟涟,她哽咽道:“沅儿姐姐说得对,我真是个傻瓜。我这么傻,这么天真,以为你们不会变;沅儿姐姐说得也不对,我并不是不知道,进宫以后你们的变,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傻得骗过自己,傻得以为骗过自己,你们就真的会一如从前。”
宁﨏听着元清清的话,有点意想不到,她从来没有想过,元清清会有这样的心思,当她、骆沅儿、孟馨如每次有所嫌隙时,元清清其实一直在她们身边,她自是一贯的天真率性,却不是真的傻子,不会看不到她们三人的脸色形容、发现不了她们之间渐次改变的态度。
当她感觉到姐妹之情慢慢疏离,她想不到什么好的方法维系大家的感情,只能是一如既往,只能是尽力让她们感觉大家还是一样,她们不愿意相见,她也只能尽力将大家拉近。所能尽的努力,也仅仅如此。
宁﨏明白这一点后,心内的酸楚更甚,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把元清清拥进了怀中。只能是不再听,不再看,不再在乎,元清清无能为力,她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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