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此冤魂
孟馨如在宴席间施然而立,众人不免都向她看来,只见她走出自己的座位,慢慢地向皇上所在的主位走去,脸上渐渐地蒙上一层忧伤与悲怜。
每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她径自向前悠然而行,眼睛只注视着皇上。
元清清不明所以地问宁﨏:“馨如姐姐怎么了?”
宁﨏紧紧地看着孟馨如,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隐隐地觉得有不妥之感。
祯文帝抬起头看向正在向自己走近的妃嫔,端芳娴雅,面若梨花,眉目间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清脱气质。
孟馨如停下了脚步,双目含泪,开口道:“妾尤感圣恩,喜之,幸之,悦之。”
祯文帝听到她的话,顿时满脸错愕,缓缓地站了起来。
喜之,幸之,悦之,乃是夏充仪自行想出来的谢恩说法,宫里除了她,是没有别的宫妃会如此跟皇上说话的。
在场的众妃也都为之一惊,纷纷揣测。
她把皇后所说的,重新又回忆了一遍,继续幽幽道:“妾于往年今日而逝,未能一直侍奉圣上,妾倍感伤怀,纵于长生天,也是憾极无奈。”
祯文帝脸色一变,道:“夏充仪?”
宴间妃嫔们不由大惊,骇然地看着孟馨如。
孟馨如向前再行了一步,泫然欲泣,“圣上还记得臣妾,妾身感戴万千!”她说着,就要盈盈拜倒,祯文帝连忙上前来一把扶起她,端详着她的脸,道:“你果真是夏充仪?”
“今日为妾寿尽之时,妾心有挂碍,未能久别人世。现借得身躯一副,只想见吾皇一面。”
祯文帝看到她泪如雨下,眼内全是无尽悲伤,马上问道:“你此番归来,是否有话相告?”
孟馨如哽咽道:“妾当日意在为阮姐姐奏曲贺寿,没想到却在寿宴之前,误服药食,至令妾身在席间失控,妾身死不足惜,只是昔日加害之人,仍于殿中,妾心意难平,唯恐他日此人再加害他人。
祯文帝闻言,微有怔忡,旋即回过神来,看着孟馨如的双眼道:“你言下之意,殿中有加害你之人?此人是谁?”
此时,清楚内情的宫妃已经听出了一点眉目,大家不再对“夏魂归来”感到心悸,只是各怀心情地等着看好戏。
孟馨如垂下头,道:“妾身不敢说。”
这时阮淑妃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道:“夏妹妹,你这趟回魂不易,既是有人加害于你,就告诉皇上吧。”
孟馨如暗自觉得有点不妥,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点不对,她说的话,全是根据皇后之意,皇后一心想要事成,该是已经过仔细思量才是。
祯文帝把本来稍微向前倾的身体挺直了,说道:“正是,你只管直说便是。”
孟馨如伸手指着淑妃,泣道:“正是阮姐姐!”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正是因为她此时心底的惊慌。抬头看到皇上以及阮淑妃冷若冰霜的脸,她心下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感觉撞入了心中。
她下意识地想把指着淑妃的手收回,没想到却被淑妃拉住了,淑妃冷笑着把脸凑近她,道:“姐姐真想知道,夏妹妹当日,到底是想弹奏一首什么曲子给姐姐听?”
孟馨如开始有点失措,她忍不住看向皇后,竟看到皇后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唇边泛着充满讥诮微笑,似乎眼前正欣赏的是一出可笑的闹剧。
“我……”她不知何以为继,浑身颤抖起来。
阮淑妃放开了她的手,道:“让姐姐告诉你吧,你当日不是想弹奏曲子给姐姐听,你是要唱歌,你最爱做的事情是唱歌,懂了吗?”
孟馨如睁着一双泪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淑妃,转而又看向皇后,为何?为何会是如此?
皇后脸上的笑容褪去,只留下一抹阴冷。却并没有出声,因为她知道,这时该是皇上先说话。
祯文帝用憎厌的目光看着一脸惊惶的孟馨如,这个贱女子,不仅诬指淑妃,还冒充夏充仪,说不定贞宁宫的夏魂一事,与她有关!
“来人,把她押下。”祯文帝没有多问,淡然下令。
“皇上!我……不,皇上,我是受人指使!”孟馨如尖声叫道,“这不是我的主意!”
皇后这时走上前来,站在孟馨如跟前,目光如炬。
孟馨如恐慌地退后了一步,用祈求的眼神看向皇后,她一心帮助皇后成事,为何要这样对她?
皇后突然举起手来往她脸上狠狠掴了下去,她惨叫一声,重心不稳地倒在了地上,身上的披风“哧”一声从身上滑下,一方丝帕从披风里掉了出来。
骆沅儿看着眼前的一幕,又是惊又是庆幸,惊的是孟馨如竟陷入了如此困局,庆幸的是丝帕已嫁祸于孟馨如,免却被皇后发现后,会遭到与孟馨如一样的困境。
元清清看到孟馨如被皇后打倒在地,急得就要站起来,却被宁﨏紧紧地拉住了手。
“馨如姐姐是被陷害的,一定是被陷害的,我们一起跟皇上说,救救馨如姐姐吧!”元清清急道,恨不得马上跳出来。
宁﨏沉声道:“我们没有能力救她。”这样看下来,孟馨如是被骗入一个圈套中的,假扮夏充仪,诬陷宫妃,这两条罪名,已足以使皇上治她重罪!纵然不死,也断然不可能再留在宫中了。
皇后看到从披风里掉出来的丝帕,不觉对孟馨如更是恼恨,原来两方丝帕都在她手中,她不仅一次对自己不利,还胆敢再进行第二次!看来这次一局设得正好,她必定向皇上进言,让这孟氏得到最重的惩罚!
祯文帝看到丝帕,命一旁的方公公道:“给朕捡起来。
孟馨如半边脸肿痛不已,唇已裂开,血丝缓缓渗出。她只感到头嗡嗡地发晕,当看到披风里的丝帕时,她更是感觉眼前发黑,想到这披风是骆沅儿执意为她披上,猛然明白过来,心底的怨恨冤屈,一起汹涌而至。
眼前看着方公公从自己身旁捡起丝帕,孟馨如摇着头,哽声道:“皇上,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的……”
祯文帝接过丝帕,打开一看,上面绣的是凤凰,旁边也有小字:奈何凤迫命薄慰相思。
这和第一方丝帕一样也是意指皇后,这女子果真胆大包天,处心积虑地想诬告两宫娘娘。
祯文帝把丝帕往地上一掷,怒道:“好一句凤之,好一句奈何凤迫,好一场借体附身!你是不把朕放在眼里,竟敢设局欺骗!来人,把她押至宗人府,听候发落!”
内庭侍卫正要上前把孟馨如押走,却听得大殿中有人道:“且慢。”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芳婕妤海雨青从席间站起,走到大殿中央,向皇上和皇后跪下,朗声道:“皇上,臣妾有一事须禀。”
祯文帝向她看去,只见她面容淡定,恭敬而待。便道:“禀来。”
海雨青垂下头,道:“此丝帕之事,乃臣妾之授意,皇上请降罪!”
众人闻言,不由都惊诧地看着海雨青,皇后和淑妃更是意想不到。皇后只想,这事与海氏根本无关,她为何要挺身而出,为何要主动揽罪?而淑妃则马上明白了过来,此番罪责降至海氏身上,日后自己再难以此对她相胁,好一招破釜沉舟,只是这罪名太大,海氏未免过于冒险,为了逃避自己的进逼,她竟不惜付出自伤的代价?!
祯文帝愕然,道:“夏魂一事,竟是你所为?!”
海雨青语气中带上了一点愧疚:“臣妾自知罪无可恕。自进宫以来,一心只想好好侍奉皇上,只是这时日渐过,皇上全无召幸之意,臣妾妄图通过此事,泄心中闷气,现事已至此,无可再瞒,臣妾甘愿领罪。”
祯文帝面上一沉,刚要说话,大殿外传来恭迎呼声:“皇太后驾到!”
殿内众人慌忙下跪,迎着进入殿中的皇太后敬呼千岁。
庄瑞皇太后一身绛紫绣金飞凤朝服,手拄凤首拐杖,由随侍姑姑扶着走进殿内。
皇太后现届六十,苍苍白发挽起的盘髻上顶戴着金步摇,脸上神色端重,目光怡淡,自然流露出一股慑人的威仪。
祯文帝迎上前,扶着皇太后道:“母后,怎劳您奔波至此?”
皇太后在椅上坐下后,才缓缓开口道:“今日乃淑妃寿辰,哀家特前来祝贺。”
阮淑妃在皇太后跟前跪下道:“谢母后恩泽!”
皇太后淡淡地看了淑妃一眼,在喉咙里“嗯”了一声,然后转向皇上道:“这等好日子,这妃嫔为何如此?”她指了一下地上的孟馨如与海雨青,“让她们起来说话。”
皇后马上下令让海、孟二人平身。
皇太后不等皇上说话,便看向海雨青,说道:“孩子,莫非你已向皇帝道明了?”
皇太后把海雨青称作孩子,可知她待海雨青自是非同一般。据闻皇太后过往曾与海门一族有一段私交,详情不得而知,但眼下此事,大家知道皇太后必定插手无疑。
海雨青心里正想着,如虹动作果然迅速,对皇太后的通知实在是太及时了。
她听到皇太后的问话,回答道:“回皇太后,臣妾只觉心内不安,实在有愧,因此已向皇上坦言一切。”
孟馨如诚惶诚恐地立在一旁,未知自己会受何等发落,只是心下盼望海雨青这一举能为自己也开脱过去。
皇太后叹了一口气,道:“也是因为你一时忍受不了寂寞,才会如此糊涂。”她问祯文帝道:“此事,皇帝意下如何,该如何问罪?”
祯文帝想了一下,道:“芳婕妤讹传阴人作犯,欺上瞒下,儿臣认为,该予以重惩。”
皇太后眉头微微一皱,道:“这事虽然对后宫有不好的影响,但是,并没有造成对任何人、任何事的伤害。另外,芳婕妤之所以会有此谬举,也是因为思君心切,哀家觉得,情有可原。”
皇太后竟出言维护海雨青,众人都有点始料不及。
祯文帝知道母后一意要保海雨青,心知不可有所违拗,回想此事,也确实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于是道:“母后言之有理。但为以警众人,肃后宫之风,儿臣认为,惩治却是必不可少。”
皇太后点头道:“皇帝所言甚是。”
接着,祯文帝下令:“降芳婕妤为正六品御女,剥夺‘芳’封号。由于讹传阴人作犯,有损阴德,即日起须抄《往生咒》十遍。”
皇后听到这个结果,转头冷冷地看向孟馨如,事情还没有完,需要惩治的人不止一个。
果然,祯文帝转向孟馨如,海雨青蒙皇太后庇护,可从轻发落,但是这假扮夏充仪的贱女子,却得另受重罚。
由于海雨青自认了丝帕一罪,对孟馨如只能定冒犯先妃的罪名了,祯文帝道:“罪妃孟氏,押下杖责三十,禁足回心殿,无赦令,不得出之。”
孟馨如惊得浑身发软,呼冤的声音到了喉间,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两臂一疼,侍卫把她押住了。
回心殿,也就是冷宫。从此禁足冷宫,这对于任何一个妃嫔来说,都是极其绝望的事。
骆沅儿看着孟馨如被押出了大殿,耳边不觉回响起昨晚她说的话:“姐姐还想起以前,我们四人一同去采花做香包,花田里你走得最快,结果扭到了脚,那时,也是姐姐扶的你……”脸上泛起一丝悲怜,然后很快的,她把这份心疼的感觉压了下去。
宁﨏和元清清相握着手,看到孟馨如被押下去时满脸的惊愕,竟已是不懂反应。元清清眼中有泪渗出,哽咽着低呼了一声:“馨如姐姐!”
寿宴竟然变成了如此这般,祯文帝也无心再留,和皇太后一起起驾回宫了。
席散后,骆沅儿、宁﨏和元清清三人一同前行。
元清清担忧地道:“馨如姐姐不知如何了,杖责三十,要打三十下,这可怎么受得了?”
骆沅儿垂下了眼帘,没有出声。
宁﨏看了骆沅儿一眼,道:“妹妹觉得馨如姐姐并不会如此斗胆,必是另有隐情,沅儿姐姐你说呢?”
骆沅儿却没有回答,只低着头沉思着什么。
宁﨏抿了抿唇,垂下手来,碰触了骆沅儿一下,骆沅儿被这一碰之下回过了神来,抬头看向宁﨏。只见对方正用试探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一阵心慌,不再直视。
元清清这时道:“我们不如一起去看馨如姐姐吧?”
宁﨏道:“我们必要去看的。妹妹真想知道,此番变故真相为何。”她每句均自称妹妹,竟是对着骆沅儿说的。
骆沅儿眼看前方就是岔道,便对宁﨏和元清清二人道:“馨如姐姐一事,现已是定案,你我再多想也徒劳。我觉得有点累,先行回宫,暂且告辞。”
宁﨏和元清清看着骆沅儿的背影,在夜色之下,渐行渐远。只是不知在那一端,她的心绪如何,背过姐妹后,脸上是否还是漫不经心。
“清清,我们也得各自回宫了,明日再见吧。”宁﨏对元清清道,岔道之前,便是注定分道扬镳。
元清清无奈地点头,向来只有笑意的脸上,现在充满了疑虑。她刚要走开,又回过身来拉住宁﨏,说道:“姐姐,馨如姐姐还会回来吗?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和我们一起吗?”
宁﨏强笑道:“当然会,馨如姐姐虽然不能出来,但我们还可以去看她,你就不要过于担心,还要姐姐为你忧心。”
元清清听宁﨏这么说,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也就不再多讲,转身回宫去。
前方的路,虽有宫灯照明,却是隐约难辨;方向虽定,却是福祸难料。终究还是要走下去,纵然人心再难测,风云再多变,也是身于其境,不由己愿。
进宫之初听到主事公公曾说,福攸添至,随愿当自,不敢奢望福攸多添,随愿也是无奈。
宁﨏迈步向前而去,夜寒风凉,她拉了一下衣衫的摆领,寒意却未能减去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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