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战车
战车的两匹马，分别象征着人类的意志与本能，象征着不论正道多么艰险难行，都得继续走下去。
某种陌生的欲望如燎原之火，炽烧她的绝望，让她期待着他能带她逃离——
逃离某种宿命的锁链。
她双手冰冷。
魔咒，在她瘫软的瞬间解除。她喘息着，埋首在他胸膛。
他铁般的臂膀圈住她，紧紧地支撑她全部的重量。
他要的，就是这种她全身心依靠的感觉，仿佛拥有了她，他便拥有了全世界。
……
“蓝少扬，如果这是我们假订婚的演练，我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淡淡地开口。
好久，他方消化她话中的含义。
现实如一盆冰水灌顶，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她垂着眼，夕阳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你说什么？”
他的话，重重地捶在她的心底，升华成痛楚的回响。
你说什么？
静。静得让人发慌。她压下心底的酸涩，机械地说着：“如果这是我们假订婚的演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不到小林子间的虫鸣叶声，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那句让他们为之战栗的决绝之语，仿佛只是天外来音。
吞噬了他们的心。
他捧起她的小脸，分明的，他看见她眼底的痛——
“你撒谎。”
“我没有！”她急急反驳，却躲不开他的钳制。
“不要说违心的话，我不准！”他霸道宣告。
“我没有违心，你放我走……”
“不放，这辈子都不放！为什么喜欢我却不敢承认？”他咆哮，怒火中烧，强硬地牵起她。
“你做什么……”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他回身，心痛地俯视南宫越。
他想知道她的想法，是什么让她拒绝他。
“不用谈了，除了这次的合作，我不希望我们有任何的牵连。”
“是吗？”
任何的……牵连？
“是的，是的，你不要再这样纠缠不休好不好？”
她好累……
她失了魂，一切已经不受心的控制，而是完全任由理智来回应现实的一切——他们的确不该有多余的情感。
纠缠不休……
纠缠？
原来，这一切在她眼中，已经变成纠缠？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不再有任何的……牵连？”他轻声问，声音细微地颤抖。
她僵住，头深深地垂下，短发微垂，露出细白的颈项。她攥紧拳头按在地上，重重地点头。
“是的。”
夕阳洒在他们身上，一片桔色在凝结成冰的气氛里，瑟瑟发抖。
“好，我答应你。”他浓重地喘息隐忍着。
她愕然抬头，他背向夕阳，看不清表情。
又是一阵心痛……
他答应她了……她要的？
下一刻，他俯身她抱起，走向车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无措，她只能被动地环住他的颈子，任他抱着。
她有预感，他们将形同陌路。因为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决绝与……他的骄傲。
安分地埋在他怀里，她贪恋这最后的柔情。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她可以不顾一切放任自己依靠他片刻。
哪怕只是这最后的几秒钟。
就这几秒钟。
她不能告诉他，她已经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不能告诉他，他爷爷眼底的愤恨以及对“南宫”二字的愤恨。
她更不能告诉他，她是多么想就这样一直赖在他怀里。
喜欢他。是的，她的心早已在不自觉间陷落，再也收不回了。
然而，从此刻开始……
他们将……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车窗外风景正好，南宫越却无心风景。城南赋水之畔，杨柳依依，碧潭倒映。车子所停之处，是一片不知哪个年代留下的日式宅邸，雕门短墙，没有一点****起家的痕迹，倒像一户书香世家。
车中静默，面对的，正是百看不厌的赋水风景。
南宫越知道，她一脚迈出车外，他们便变成只有合作关系的陌路人。
“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客气。”他说，方向盘上的手渐渐握紧。
“拜拜。”
她说罢下车，迈进大门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目送她离去，那僵直纤弱的背影仿佛掏走了他的心……
一拳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
一声刺耳的鸣响……
她没有回头，只有微微颤抖的肩，泄露了她的情绪。
“小姐，三少爷说在书房等你，有事商量。”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她淡淡地对家仆微笑，恍若透明。
仿佛有什么东西又回到了原点……
十七岁的她，有获得爱情的资格吗？
即使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戏码，但她清楚地知道现在并不是沉溺爱情的时机。
即使看过爸爸妈妈的此生恩爱，她也不认为随随便便就能获得那样的幸福。也许是她过于理智，她习惯了避免事情走向难以掌控的局面。
一直如此。
这次只是意外，使她的世界再度陷入一片不可名状的混乱之中——
以另一种她陌生的方式。
“越，刚刚我们说的你记清了吗？”
……
“越？”
呃？
“刚刚我们说的你记清了吗？”
南宫家老二——南宫索重复。
一份计划书摊在膝上，她终于回神。难得兄妹齐聚，仅差大哥一人。关于她和蓝少扬假订婚的细节也随之出炉。
她说过会全力配合。
但此刻，她有些害怕见到蓝少扬，因为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面对。
杯中温茶已凉，她的心，却莫名燥热。
南宫越慌忙点头。
“嗯，计划书上写得已经很清楚了。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没有。”
南宫威停止电脑上“噼里啪啦”的工作，拿掉眼镜。
“如果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一周后计划正式启动。”随后转向小妹，“越，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没睡饱？早点回房休息，我让管家熬了冰糖银耳给你。”
“谢谢哥。”五兄妹中，南宫威是最不喜言辞的一个，却也是最会照顾人的，很贴心。打着呵欠，南宫越起身离去。
“她怎么了？”南宫玉腾忍不住问两个哥哥。
南宫索敲他的头，“看不出来吗？咱们家小妹子情窦初开了！”
“是吗？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恋爱的样子？”
“有人规定情窦初开就一定会恋爱吗？”笨呀，这个呆子！
“那是……”怎样呀？
“当然是……”
南宫威再度埋回电脑中，懒得理那两个大嘴公的聒噪。
校园是一方净土，虽说禁不起一个个爆炸性消息的空投，却尚可活动一杆子八卦女的口舌。前天说某某校董投资失利面临破产；昨天又传某某班花被甩，自杀未遂；今天……
从未传过“绯闻”的Ｓ大“超优质”级人物蓝少扬，对外宣布将在月底订婚！
而且，订婚对象“目前就读于私立陇海高中”！
之所以如此轰动，不仅因为蓝少扬是Ｓ大的高材生，对外形象良好，更吸引人的是他“蓝玉盟”未来接班人的光环。
世界十大财团之一的“蓝玉盟”盟主夫人！多少名门贵族千金追逐的头衔呀！挤破头都不一定能寻得一个小小缝隙，哪知竟然不声不响就被人捷足先登。
这怎么可能？太扯了吧！
这大概是一周以来最不可信的消息！
适龄千金们捧着好不容易才抢到的报纸杂志大聊特聊，偶尔“探讨”出“一定又是狗仔队编出的无聊话题”之类云云。
是呀，从未听说蓝少扬有要好的女友，怎么就突然传出订婚消息呢？
于是乎，一票不死心的娇娇女信誓旦旦，去堵Ｓ大校门，又互相扶持着泣泪而归之后，话题才由“蓝少扬订婚与否”变为“传说中的女主角到底是谁”……
经过班联会对各级校花、班花细心筛选未果之后，这名“蓝玉盟未来盟主夫人”便成了新学期最紧俏的神秘人物。
……
天啊——
南宫越无力地趴在桌上无法平静，天知道蓝少扬的人气为何会如此之高！一旦被发现，不被那群小母狮踩扁才怪哩……
一团小纸凌空打中她的头，掉在桌上，鹅黄色的N次贴，一看就是西门灵兰的专用。打开那印着嫩黄小鸭鸭的N次贴，娟秀的字体与兰儿的个性大相径庭，却不得不承认，与她的外表相称得很——
呀！将“昏（婚）”的女人！在烦恼什么呢？旁边画着一个可爱的鬼脸——让人想痛扁的那一种。
又来揶揄她？
南宫越将黑框眼镜拉下鼻尖，给兰儿一个“凶狠”的表情，再度趴回桌上。
西门灵兰被逗得格格笑。
的确，这些天，除了兰儿偶尔提到此事，她也还过得清静……
清静很好呀！
和蓝少扬至少有半个月没碰过面了，刚好给她沉淀的时间。既然是“假”订婚，那么一切只要按部就班就好。结婚不会成为事实，渐渐就会被人遗忘。想来，应该不会节外生枝……
即使，偶尔在心里偷偷牵肠挂肚一下，也无伤大雅，是吧？
她将脸颊贴在冰冷的桌面，心情已经跌至谷底。
音乐课，大胡子音乐老师在讲台上画“飞天小蝌蚪”，升上高三，学校还会安排音乐、美术之类的课程，之于其他准考生，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侧目。
嗡嗡——嗡嗡——
手机在桌子里发出奇怪的振动声。
不会吧，现在在上课哎。
南宫越左右看看无人发现，偷偷伸手进去按下拒接。
嗡嗡——嗡嗡——
哇，搞什么呀，又来……
再度拒接。
她直起身，发现所有人，包括老师都看向她。南宫越抱歉地笑笑，想关掉手机，却又——
嗡嗡——嗡嗡——
屏幕上赫然两个字——
“妈妈？”老妈要干吗呀。
如此下去，她乖乖“书女”的形象可就要不保了。
“南宫越同学，如果有电话，到走廊接没有关系，若真的有急事，错过就不好办了。”
呜……老师的大胡子虽然看起来很凶，却也是一个知情达理的人……感动……
“谢谢老师，是我妈妈打来的，一定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不然她不会一再打来……”
南宫越低下头——
撒谎，她真的不若兰儿在行……
“好，那么准你假了，接下来的几节课你都不用上了，我会和你们导师说的。”
啊？这……是“乖小孩”的福利吗？
嗯！
眼前有一大群人一起点头。
“谢谢老师！”
十万火急？
“小越越，你看妈妈穿这件衣服怎么样？”南宫妈妈笑眯眯地面对宝贝女儿，而她旁边站着同样笑眯眯的女店员。
南宫越坐进酒红色的艺术小沙发里，双手环胸。
好在她已经习惯了！
“换那件冰绿色的吧，如果你想配过年时老爸送你的那套碎钻首饰。冰绿色比藏蓝好些，不仅有民族风，而且还时尚。哦，谢谢。”接过店员送上的鲜榨果汁，南宫越吸了一口。嗯，不错！看来老妈真是这间店的财神婆婆，还有这种特殊待遇。
“是哎，”南宫妈妈连连点头，毫不避讳地对有些尴尬的店员说，“我就知道叫小越越来一定不会错，呵呵。”
刚刚店员说她更适合藏蓝色呢！
“妈，我还有一下午的课哩，先走了哦。”
“哎！不就几节课嘛！不要去啦，今天就陪妈妈逛街，一会妈妈带小越越去吃好料的！怎么样？”
“妈，下午的课很重要，而且，距离联考只剩下不到一年。”
“好啦，联考没关系，以咱们小越的资质，不参加联考，难道就没有出路吗？你等等我，我再一会儿就OK！”
说完，不顾女儿被打败的表情，进了更衣室。
是呀，在她家里，他们几兄妹联手都搞不定老妈，都怪老爸把她宠坏了。
坐在沙发里，南宫越看着款款而来的妇人，不禁被她感染，也弯起唇角微笑。老妈虽说年近五十，但风韵不减，除了因爱笑而眼角皱纹略显之外，属于看不出年纪的那一“款”。
尤其让人看不出，她还是五六个孩子的妈！
也许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幸福生活吧，让妈妈的心境一直保持年轻。像老妈老爸这样的幸福，还真令人羡慕。
“小越越，妈送你去米兰读设计好不好？你几个叔叔婶婶都说你有天赋……”
读设计？
“妈，你不觉得，女儿在其他领域更有天赋吗？”
学设计，她像吗？
“不行啦，小越越，妈知道你懂药草多些，但是那些东西太枯燥啦！哪个做妈的会想自己的女儿变成小老太婆呢？学设计就不一样啦！到时候打扮得美美的，给我钓回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婿……”南宫妈妈笑得梦幻。
又在幻想了！
还“倾国倾城”……
唉，老妈，你女儿有那个本钱吗？
南宫越提着几个袋子跟在后面，对她的想象力不敢恭维。
南宫妈妈没理她，径自说着：“小越越，前些天，我到寺里上香，阿巫说你红鸾星动，这几天就会‘朵朵桃花开’，告诉妈，要和你订婚那个蓝少扬，你们是不是……”
“不是，不是……”南宫妈妈充满暗示的眼神让她急急否认，“我和他……不可能啦！”被说到痛处，她忙走到妈妈前面，“妈，不是说要带我去吃好料吗？我饿啦，我们快去吃吧！好不好？”
“好——现在就去吃！”
否认得那么快一定有问题！
对了，下次一定要多添些香火钱……还有，问问该如何促成这件好事！
哈哈哈哈！
烈日当头，南宫越脊背升起阵阵寒气。
是……错觉吧？
白色削肩半袖衫，外罩水蓝色及膝吊带裙，棕色薄靴堆在纤细的小腿下——南宫越不太能接受试衣镜中的自己。
将小女儿杂乱无章的刘海儿拔到一边，南宫妈妈前前后后，摆弄着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小越越，“头发这样服帖一点，整个人的气质就不一样了。”
瞬间，一个时尚俏皮又不失文静的少女出现在镜子里。南宫越从未试过这样的打扮，此刻怔怔不知如何言语。
“妈，这是……”
“女儿呀，你也该换一个穿衣风格，中性的打扮已经不适合你了。”
“为什么……”镜中，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不只是发型与穿着，没有眼镜的遮掩，那双杏眼里流露着一种陌生的情怀。
那是她吗？是南宫越吗？
“这就需要问你自己的心了。”南宫妈妈笑得神秘，却欣慰着。
女儿终于变了，也长大了。显然，她自己还尚未明了。
“我、我还是换下来吧，很不习惯。”
“不可以——不可以！一定要穿着！”
南宫妈妈拉住女儿，看了看时间，“OK！和小索索约好的时间已经到了。”
小索索——
未待“小越越”反应过来，南宫妈妈已经结过账，拉着她跑出门去。
茶楼清静，楼下传来阵阵琴声，悠扬低徊，充斥整个空间。那木柱小藤，似乎都浸染了几分茶香琴意。
十月微凉，如果不是老妈把她“调”出来，她应该已经开始下午的课了吧？第一节是什么来着……哦，对了，是外语，那个外教总是喜欢提问藏在角落里的同学，兰儿就说：如果全班同学坐成一圈，不晓得他要怎么提问……
学校、老师、成堆的资料、营养配餐……
二哥说这是生为联考生的幸福，她暂时还不甚了解。
订婚……
近一个月的暗箱操作终于在要今天浮出水面，从今天开始，一切，便真的荷枪实弹，进入真正的剧幕……对，就像演一出“剧本自拟”的大戏。
妈妈说二哥会来接她，然后到机场接机——小姑姑回来了。
事先没人知会她，想必又是老妈的意思。
尤其是这一身陌生的行头，让她认不出自己。
南宫朗月……
南宫越……
超越（月）……
她终于明白自己名字的含义，却又因为要牵扯上另一个人而微恼着。
木楼梯“咚咚”响着，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二楼，又缓缓停在她身旁。
“二哥！”
她笑着起身，笑容却凝固在脸上。
蓝少扬心池微漾，幽深的双眸泛出惊喜的光亮。
“蓝……怎么是你？”
呃……
“哦，南宫索让我来接你，说让我们在机场会合。”蓝少扬掩饰着，坐在她对面。这久违的一幕他不知在心底偷偷期待过多少遍。
然而此刻，他知道他不能，因为已经答应不再有“其他牵扯”。只是，他仍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对面的她略施粉脂，星眸微垂，半袖衫的削肩设计让衣服松垮地挂在肩侧，水蓝色丝质吊带之下，是弧度优美的锁骨……
湛蓝的水晶珠子，血红的龙形纹路，以一条白金链子贯穿，依旧在她白皙的颈上。她的喉间，随着她吞咽的动作微微蠕动着，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心口一紧。
她在紧张吗？
见到他，她也在紧张吗？
“你今天真不一样，我几乎没认出来。”
“是我老妈逼我换的啦，我也很不习惯这种打扮。”
“很漂亮，真的。你应该知道你一直都是很迷人的。”
呃……
他由衷的赞美，令她烧红了双颊。那羞怯的脸庞笑得恬淡。多想拉起她，像情人一般倾诉情话，或者只是单纯地带她去兜风看海。
然而……
“谢谢你的赞美，我会用心扮演好‘未婚妻’这个角色。”
“是吗？”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补充道，“那么我希望不管人前还是人后我们都能像一对恋人那样好吗？”
“为什么？”
“因为你们要和南宫朗月住在一起，她是一个精明的人，你必须自心底认可我，才能不被她发现。”静静地，他等待着她的答案。小心掩饰自己的私心，即使掩饰，他也觉得那似乎过于明显……
是的。
对于得到她的欲望，他从未放弃过，他只是在静观其变，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她会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我知道了。”她说，继续啜饮杯中清茶。
静默，徘徊不散，混在茶里，吞进心里。
不过、不过就是两个人亲昵一些罢了，不会怎么困难的。
不安的心跳。
微汗的手心。
她宽慰自己的心，不自觉升起小小的期待。
哦，不。她……她怎么可以期待……
“……我们走吧！”她起身抚平裙上的褶皱，转身下楼，纤细的鞋跟敲出略微凌乱的脆响。
那女性化的背影令他失神。片刻，他笑了。就着她的杯沿啜上一口茶，苦涩之余，是逸满喉舌的清甜。
这真是一个难忘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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