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在你要命的书里写上天气——天气非常重要。
——海明威致约翰·道斯·帕索斯
黑压压的云层快速聚集在丛山上方,雨点倾盆而下。这是一场常见的午后三四点钟的雷暴雨,但山庄的工作人员知道它潜在的破坏作用。他们急忙拿起水桶和塑料布,把塑料布摊开在书橱上和床上,把水桶放在天花板灰泥剥落后雨漏如注处。瞭望山庄,就像哈瓦那的其他许多建筑物一样,急需新屋顶、新下水道和一层新油漆。2001年11月,米歇尔飓风横扫古巴中部产粮地区,那是第五类风暴,过后全国处于紧急状态,瞭望山庄的修缮工作只得无限期推迟。原来用做修复如瞭望山庄等的工程经费,只得重新调配给古巴人民买食物。
几个月后,2002年1月,詹妮和弗兰克·菲利普斯首次参访瞭望山庄。詹妮是海明威在斯克里纳出版社的长时期编辑人马克斯·帕金斯的孙女儿,她希望能在山庄找到一部分她祖父的遗物。“我不知道他们听说过马克斯·帕金斯没有,”詹妮说,“然而他们的立即反应是肯定的,这是重要的线索,你们不妨明天再专程来一趟。”
菲利普斯夫妇又去了,他们在屋子里各处走动,一晃几个小时,看海明威的衣服,听他的音乐,翻阅他藏书室里的书籍。“这真是太奇妙了。”詹妮说,“什么东西也没有经过卫生处理,我想这是好处,也是问题。窗户整天开着,热带的空气、潮湿、阳光都会毁坏东西。”
“当然喽,我们真想找到一些马克斯·帕金斯留下的东西——信件或书籍。”她的丈夫弗兰克·菲利普斯补充说。他是分管《波士顿环球报》的马萨诸塞州众议院办公室主任。“帕金斯给海明威寄去大量书籍,你可以在藏书室找到这些书。那里还有帕金斯写来的信。我们提出能否看看这些信件,或者得到内容摘要,但是我们陷入僵局。”
管理人员犹豫不定,他们解释若要接触这些信件,必须得到古巴文化部部长阿贝尔·普利埃托的批准。菲利普斯夫妇返回波士顿,会见约翰·F·肯尼迪图书馆的梅根·德斯诺伊尔斯和黛博拉·莱夫,设法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正当途径。“我们很清楚,”弗兰克说,“这个问题成了一个政治问题。我参与马萨诸塞州政治已有三十年,我想我们可以通过政治途径解决这个问题。长话短说,我们已经和马萨诸塞州的众议员吉姆·麦克冈文取得联系,他是竭力倡导美国和古巴关系正常化的主要人物之一。他马上抓住这个机会,这个计划使他很激动。”
一个月后菲利普斯夫妇又到古巴,会见文化部官员阿贝尔·普利埃托和古巴国家传统委员会主任玛尔塔·阿霍纳。他们达成协议,并在前海明威瞭望山庄博物馆馆长、现哈瓦那新闻学院海明威研究室主任格拉迪斯·罗德里格斯·费雷罗具体负责下,他们的计划终于实现。二十多年来格拉迪斯是博物馆文献档案的唯一管理人,她也是把这些材料分类编目的第一人。她早先就知道这些材料的价值,因此早已要求限制接触这些材料,以防材料再遭损坏。
协议允许美国博物馆专业人员和古巴同行合作修复保存在山庄的所有文献资料;同时协议还允许对文献资料扫描、摄成微型胶卷,经肯尼迪图书馆制成电子版,文献资料原件均留在古巴。
“我们都爱欧内斯特·海明威。”格拉迪斯说,“他对于生命的激情,他所写作品的优美,这就是我们协议所关注的。”
自从海明威学会开始查阅山庄收藏品的内容以来,山庄地下室已打扫干净、除去湿气、地上铺上瓷砖、四周墙壁油漆一新。下面所列是我们在山庄地下室见到物品的大致清单。那里总共约有两千封信,三千多张照片,这些信件和照片,连同海明威九千册私人藏书中的旁注,都是海明威学者极感兴趣的。他的评注从对手头文章的意见到将体现在他今后作品中的思想。他书籍的大约百分之二十有在字句下画线,加上评论或在书页空白处做笔记。
在两千封信件中,有两封信与众不同,它们爆料的详情令人吃惊。
一封信是海明威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回来后写给他妹妹卡罗尔·加德纳的。很多篇幅写了欧内斯特与卡罗尔·海明威的关系。她和约翰·加德纳结婚后,欧内斯特切断一切与她的通信联系和感情依恋。尽管他反对这桩婚姻,卡罗尔和加德纳婚后幸福,白头偕老。在这封从未寄出的信里,海明威指出,他感到他能采取的唯一行动是对加德纳开枪,但他也对他的行为表示遗憾,并说他想念她。这封信也详细写了战争对欧内斯特,对他儿子邦比,对他们的兄弟莱斯特的影响,还有莱斯特怎样在欧内斯特眼里验证自己。最后,海明威透露他终于“治愈”玛莎给自己留下的伤痕,意识到他所需要的是更投入做妻子的人,而不是一位作家。
在第二封信里欧内斯特告诉玛莎战争如何影响邦比。邦比在战俘营里体重减了五十磅,欧内斯特让玛莎放心,邦比会在古巴渐渐增加体重。他还透露他们父子俩带着好感谈论她,他但愿儿子们永远都会爱她。欧内斯特还重申说,他们虽然婚姻破裂,但双方都尊敬对方,文学圈子里的好朋友们也尊重他们的抉择。他还告诉她不少他生活中的新闻,他遇到车祸,并详细地讲述他和玛丽在车祸中受伤情况,请玛莎放心,现在他和玛丽都好。在商谈一些离婚事务后,欧内斯特以支持的口气结尾,祝她写作顺利。他写这封信是给在同一文件夹内的玛莎来信作复,不过可以确信这封信从未寄出。
许多学者觉得奇怪,海明威为什么从未寄出这些信?有些学者经过思索认为海明威新一任夫人不让他寄出,因为他们两人的不安定因素已是根深蒂固,来回通信将最终影响他们的婚姻关系。海明威研究学者、传记作者、海明威学会会长司各特·堂纳尔森说,考虑到玛丽·威尔希·海明威的妒忌倾向,“我想他们的婚姻是艰难的,麻烦不断,很难有始有终。我知道太阳谷里有些东西他们还没有进入,其他女人也涉足其中,我认为越来越多的事会发生,关于他们的关系,人们正在写书”。
瞭望山庄地下室其他许多有价值的东西有待评价:《丧钟为谁而鸣》的初稿,《过河入林》的校样,海明威在战争中荣获的奖章、两支步枪,还有艾德里安娜·伊凡塞奇用意大利文写的二十六封情意绵绵而充满魅力的情书(艾德里安娜·伊凡塞奇就是《过河入林》一书中的女主人公的原型)。
海明威研究学者、海明威学会副会长杰拉尔德·肯尼迪博士谈到欧内斯特同艾德里安娜的关系,“我们可以从玛丽的日记中获知,(海明威与伊凡塞奇)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可能就是密友的关系。虽然那个时候的海明威身体承受多种病痛,包括偶尔阳痿;的确很难想象……众所周知有这样一个模式,他在写一部小说时总有一位夫人,而在前次婚姻尚未破裂前,他已在物色、追求下位夫人了。我想如果说艾德里安娜在同样情况下对他有重要的影响,那种说法是公正的。她不但给他的生活带来感官激动,她对他的吸引力也给他带来创作灵感。我想,不管他俩有没有在卧房里做那事,其实他对做那事却情趣缺乏。”
在地下室中央,一张木头长桌上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放着夹在文件夹内的海明威遗物:照片,有些是在西班牙内战中罗伯特·卡帕给照的;一本诗集,海明威圈了约翰·多恩的诗中“没有人是一座岛”这一行,用做《丧钟为谁而鸣》的题词;一页书,上有一行《丧钟为谁而鸣》的跋诗,后来欧内斯特拿掉了;海明威个人一份影片《老人与海》的电影剧本,他还作了注释。这些文献资料包含从完整的手稿到零星纸张,其中一张纸上欧内斯特写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两名兵士玷污神圣的对话。他最后把这张纸丢了,在纸的顶端写上“太率直”。
另一只文件夹内夹着玛丽与欧内斯特之间一系列情书,后来的书信反映他俩的关系战战兢兢。在一纸短笺里欧内斯特详细记述一些事件,透露他们之间长达一星期的争执:玛丽在与《看》杂志的交涉中产生误解,她在半夜里吵醒了海明威,唠唠叨叨责骂,公开表现愤怒,因妒忌其他女人而大发作。欧内斯特思想斗争激烈,要么放弃拥有田园诗般婚姻的希望,要么他得学会不计较。
在一本《呼啸山庄》书里,可以看到欧内斯特每天的体重和血压记录,这些记录与他厕所墙上三年的体重记录是一致的。有一条记录是这样写的,“1957年10月7日,215磅(纽约回来,有17天没节制饮食,其中5天饮酒。)”。
玛丽写给山庄员工的信,特别指导如何准备和端上食品,提醒他们欧内斯特写作时切勿打扰。
在另外一只文件夹里,海明威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国际上报纸报道他1954年在非洲两次飞机失事中推测已死亡的文章。海明威还保留着米歇林版西班牙地图,上面潦草地写着他遇到的人的名字,他到过的餐馆和他住过的旅馆,还有他希望记住了用于写作的细节。
海明威家族正式发言人肖恩·海明威信誓旦旦地说:“山庄的文献资料给学者们提供一个更好地了解我祖父和他创作的机会;只有当这些资料全部研究过后,我们才能知道它们的意义有多大。”
由于墨西哥海湾两岸许多人的努力,菲利普斯夫妇才能带着一个由海明威研究学者、博物馆专业人员和海明威家族成员组成的代表团于2002年11月11日再一次来到古巴,参加一个正式的仪式。众议员吉姆·麦克冈文作开场白发言。
“对我们大家来说,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我们聚集在一起宣布并庆祝古巴人民和美国人民之间的一次历史性的合作协议。”
“今天上午,我们很荣幸能在这里与大家分享那份遗产。海明威家族成员也在我们中间: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孙子肖恩·海明威;他的夫人卡尔特;欧内斯特的儿媳妇安吉拉·海明威和他的侄女希拉里·海明威。我也想乘此机会认识和感谢美国代表团的全体成员,他们为了使今天成为现实而做了艰苦的工作。詹妮和弗兰克·菲利普斯,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桑迪·斯潘尼尔博士,马萨诸塞州肯尼迪图书馆黛博拉·莱夫,东北管理中心的安·拉塞尔和社会科学研究会的埃里克·赫西布格。”
“我刚才提到,我们对欧内斯特·海明威都有一份热爱,但我还有一份热情。我相信,古巴和美国两国人民,由于政治、语言表达和缺乏信任的原因,才长期分隔。我有一份热情,就是要拆除那些毫无必要的墙头,在对话、交流、信任和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建立一种新的关系。”
“在海明威逝世四十年后的今天,他仍能帮助我们达到这个目标。他是个道道地地的美国人,但是他也热爱古巴这个国家和古巴人民,古巴人民回过来也热爱他,包括在场的古巴人,他们以保护这一切珍贵的文件、书籍、照片和其他材料为己任。”
这位众议员接着介绍肖恩·海明威,肖恩·海明威代表海明威家族发言。
“1961年,我的祖母玛丽·海明威,按照卡斯特罗主席的协议,把瞭望山庄连同内部的物品赠送给古巴政府。我们感谢古巴政府和许许多多人们,他们维护这座我们今天所在的历史和文学地标,使这件礼物平添光彩。作为一名博物馆专业人员,我非常清楚这样一件工作需要人们持续不断地呵护和勤勉。今天宣布开始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计划,为将来一代又一代而确保这些非同寻常的文物完好无损迈出第一步。我的祖父热爱他在那里生活和写作许多年的国家,我确信当他看到美国和古巴之间的这样重要的携手合作,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谢谢各位。”
最后,詹妮·菲利普斯站在听众面前发言。
“对于我来讲,这是我个人的一件大事,因为它在某些方面有助将我和我祖父马克斯·帕金斯连结起来。马克斯·帕金斯是海明威的亲密朋友和编辑人,他非常爱欧内斯特·海明威,他爱他这个人,他也爱他这位作家。他献身于海明威作品的保护和发行,我是作为我祖父的代表而来的。”
“我在这幢房子里走动呀,我就意识到古巴人民保护了欧内斯特·海明威的遗产。他的灵魂仍然居住在这幢房子里,你可以感觉到好像他刚走出屋子沿着车道去取邮件。两天前在文化部的一个会议上,听到英语翻译有人用了动词“珍藏”。他们说我们一直在珍藏这份遗产。英语翻译并非十分达意,其要点在于珍藏是一种古巴精神,古巴人民确确实实在发扬古巴精神。因此,我十分期待在我们能做到的任何方面同你们大家合作。谢谢各位。”
古巴国家传统委员会主任玛尔塔·阿霍纳和在纽约的一个非营利组织——社会科学研究会的项目主任埃里克·赫西布格签署了协议书。协议书作出安排,根据这样的安排,文件将被作数字化处理和拍成微型胶卷来保存和复制。要筹集资金修缮瞭望山庄,修复被白蚁蛀蚀的“皮拉尔”号渔船。菲利普斯夫妇希望通过捐款为这个计划筹集资金五十万美元;在肯尼迪图书馆的梅根·德斯诺伊尔斯的帮助下,第一笔用于启动修复工程的款项七万五千美元已在洛克菲勒基金会落实。
一位令人喜出望外的贵宾,在等候轮到他就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协议讲话。手持轻机枪的警卫人员到达瞭望山庄前后左右,标志他的光临。我有几十个问题要问他,但他只回答一个问题:经过冷战和禁运,为什么菲德尔·卡斯特罗对我的伯父——一位美国作家,仍然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