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瞭望山庄仍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唯一实实在在的博物馆,因为自从这位作家住在里面以来,家里一切陈设照旧,没有改变。正如一位考古学家所说,它是一座未经发掘的坟墓。研究海明威的学者认为瞭望山庄是研究海明威的最终场所,那里有关海明威的有价值的文物最为丰富。
主人离开这幢房子时里面所有的东西,四十多年来从未受损,这个事实使得瞭望山庄成为真正的唯一研究场所。当然,正因为家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原物,是不能替代的,所以进入这幢房子的人仅局限于少数有科研成果的古巴学者和应邀的贵宾。来到瞭望山庄的观光人士,大部分情况下只是被允许从敞开的窗户外向里面观望。这样的安排,让学术研究和旅游事业可以同时并存。
以前由于进入古巴不容易,许多美国学者忽略了海明威在古巴度过的那段时光的意义。古巴人对山庄内容的研究已有四十年,漠视他们的发现,就是学术研究骄傲自大的最坏表现。他们的研究范围包括所有留在那里的海明威个人文件、信件、手稿,“皮拉尔”号船航海日志记载的流逝岁月、数千张照片、还有数千件有价值的文物。他们熟知非洲—古巴宗教、迷信、政治、艺术、音乐和历史文化,这表现在他们同意海明威在古巴的生活细节。
玛丽亚·卡里达德·巴尔德斯·费尔南德斯是瞭望山庄三位全职研究人员之一,她的研究集中在海明威的文学作品与留在海明威故居的许多非洲——古巴工艺作品之间的关系上。她的丈夫弗朗西斯科·埃切维里亚·巴尔德斯是第二位研究人员,他花了十多年时间分析海明威写在近九千册私人藏书书页空白处的笔记。第三位,也是这个团队的最后一位,阿培尔托·伊萨克·培罗约,是位年轻人,他的特殊的荣幸是研究“皮拉尔”号船航海日志的一个四年组,而船就在手边。
山庄有将近四十名工作人员,保持职务顺利进行的是海明威博物馆馆长曼纽尔·萨丁纳斯·冈萨雷斯先生。最后几年来他负责海明威博物馆日常运作,保证这幢房子对严肃的学术研究开放,也对每天来圣弗朗西斯科·德·波拉尔家里的数以千计的观光客开放。
玛丽亚·卡里达德·巴尔德斯·费尔南德斯是非洲—古巴宗教专家,她的正式职衔是文化发展部海明威研究主任。玛丽亚的工作是两方面的:第一,使中小学学生到成年人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接触、了解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生活和工作。这项工作常常要参与协助当地学校组织表现海明威作品主题的戏剧小品和美术作品。她还组织学生们在一年中多次到瞭望山庄演出戏剧小品。海明威博物馆在白塔二楼房间内陈列孩子们的艺术作品。
玛丽亚工作的第二个方面就是着手研究海明威对非洲和非洲—古巴宗教和文化的兴趣。众所周知,海明威曾皈依天主教,但大多数美国人都不知道海明威还曾领悟圣特里阿教,可能还修炼过。天主教和圣特里阿教是古巴的两个非正式宗教。最新研究揭示,许多古巴人举行圣特里阿教仪式的某些形式,圣特里阿教成功地把天主教传统融入非洲约罗巴民歌,所以在群众中发展很快。
海明威总是非常重视仔细观察他作品中描写的文化。他开始写后来成为《第一束光见真情》的手稿时,就尽一切可能精确描写一位马萨伊勇士的一生。为此他学习用矛打猎、娶妻礼仪,学会理解马萨伊人的语言和文化。据山庄一位工作人员所说,海明威是规规矩矩修炼的。
海明威曾下命令,任何人不得修剪或骚扰屋前的一棵木棉树。人们相信这棵巨树至少有一百年树龄,直径丈量超过八英尺。战后没几年玛丽住进山庄。注意到以前玛莎买的一个草垫子有一处新的突起,她翻开垫子一看,发现老木棉树的一条根从屋底下延伸过来,穿过地砖找水。
“你敢碰一下树根。”欧内斯特对玛丽说道,他正从后面向她走来。
“你要冷静想一想,”玛丽说,她拾起破碎的地砖,“假如树根齐地面切平,我们就可以铺上新地砖。”
“你真的敢?”欧内斯特说,“没有人敢切断血脉之根。”
“但是人要从上面走过。”玛丽抗议说。
“让他们摔倒好了。”
“你不讲道理,老爹。”
“瞧,”海明威指着窗外说,“事情就是这样,这棵可爱的老木棉树渴望水。它的根要是找不到水,就会缩回。懂了吗?”
玛丽摇摇头,站起身来:“你真固执。”
几天后欧内斯特离家去哈瓦那。玛丽看着汽车开过车道出了大门,接着她通知一位住在圣弗朗西斯科·德·波拉城外的年轻人。她专门要找不跟欧内斯特接近,又毫无疑问能刨掉树根的人。
瞭望山庄的员工听说玛丽用西班牙语对这个人发指示:“我先生是个顽固的暴君,你最好干得快一点。”大家都大吃一惊。这位年轻人按女主人所说,用一把剪刀迅速砍几下,树根就断下拿在他手里了。
欧内斯特突然出现在前门口。“我说过,”他大声吼叫,“我不要你碰我那该死的树根!”
玛丽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位年轻人把树根放在地上,急忙从客厅后门跑了。欧内斯特追上去,用一把十二号口径的猎枪开了一枪。令人庆幸的是这一枪主要是吓唬吓唬他,枪明明朝天开的。
在圣特里阿教里,木棉树是欧里夏斯神的家。据说哈瓦那城就是围着一棵木棉树而建起的。木棉树的根就像一只手伸出的手指,奉献给欧里夏斯神的贡品,就放在树根上。崇拜者留下祈祷文让神回应,他们把祈祷文折叠好后放在树和泥土间的缝隙中,就像祈祷文插入耶路撒冷哭墙的裂缝中的那个样子。
今天,那块砍下的木棉树的树根,和其他许多宗教文物一起陈列在藏书室里,放在两具狮子头颅骨旁边。欧内斯特要玛丽跪在木棉树前为自己的过错忏悔,她持续恳求木棉树原谅超过一个星期。
屋子里保留着差不多二十件出自非洲和非洲古巴圣特里阿教的宗教文物,木棉树树根只是其中之一。当我们走进藏书室审视其他东西时,我注意到还有一段根就像槲寄生那样挂在进口处的拱门下,关于这段根我询问了玛丽亚。
“那是一段红树林根,挂在那里防止海上魔鬼从空中飞进屋子。大家可能理解,作为作家,对海明威来讲最重要的事是要保护他的书籍安全。你们可以看到,家里到处都是书,但大部分书集中在那里,所以树根的作用就是保护他的藏书。”
离开藏书室我们来到客厅,在这里玛丽亚指给我们看更多的来自非洲的宗教礼仪用品。在一座书架顶上放着一具瓦卡姆巴部落的死亡面具,一只野猪的牙齿,一只珠子手链,一个马萨伊部落举行仪式时用的头饰和一只马萨伊碗,这只碗雨季用来盛火,干季用来盛水。但是也许讲得最多的是一个肯尼亚伏都教偶像,可能是一位老巫师医生送给欧内斯特的。
“这个偶像放在这里不光为了装饰。”玛丽亚指着架子上那个织布偶像说,“这个偶像是用纤维制作而成,织布有两股饰带,一股红色,一股黄色。这个偶像起的作用是这样:任何人想要伤害海明威,这两股饰带就像‘经’一样起来反抗,保护他不受伤害。我想他选择把偶像放在书架上,是因为他要让用他藏书的客人不至于偷他的书。你也知道,海明威在书页空白处做了很多笔记,包括他对作者和书籍的批评标准。这些笔记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个偶像在这里保护他和他的私人藏书。”
我凑近仔细察看,同意她的说法,的确没有客人会从他藏书室里偷走一本书,因为这个藏书室被一个腹股沟和心脏都插进尖针的伏都教偶像保护着。
我们寻找非洲工艺品的最后一处就是欧内斯特的卧室。一张小条纹羚羊的皮摊在地板上,清晨欧内斯特会站在羚羊皮上打字,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向浴室的方向墙上挂着一顶斗牛士的新帽子,帽子上方插着十三把刀。玛丽亚提示我们看作战利品和礼物,还有用于举行仪式的器物,以及装饰用的玛瑙贝壳。玛丽亚指着刀子旁边的手杖,“这些手杖,”她开始说,“从几位非洲瓦卡姆巴人和马萨伊人部落首领哪里来的,用雷格拉树制成。雷格拉树是非洲巴巴洛—埃教里的神秘树木,这些手杖也和圣特里阿教的神昌哥有关系。当然,你可以看到天主教的手杖上有拉查洛斯神,拉查洛斯神走路时持着手杖,四周鸭子围绕。他对古巴文化有很大的影响,12月17日这一天我们要举行仪式庆祝这位神的降生。”
我们离开欧内斯特卧室时,我问玛丽亚她是否认为海明威是个相信迷信的人。
“当然喽。”玛丽亚回答说,然后指着放在非洲水牛头标本下面的一碗小幸运饰品。我看到更多的贝壳,一只老兔子的脚,还有一块幸运石。
我的父亲莱赛斯特作过这样的解释:“所有作家、渔民和水手都有迷信。他们知道灵感和运气就像对上帝的信仰,没有信仰你就会六神无主。”
海明威曾经这样解释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还年轻,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第二次结婚后他皈依天主教。西班牙内战期间他看到天主教会与敌人站在一边,因此丢去某些信仰,到内战结束时他已经完全停止祷告。“要和那法西斯密切联系的教会一起干,实在不可思议”。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欧内斯特已对上帝热讽冷嘲。特别在战争期间碰到这样一件事,有个礼拜堂牧师向他走来,欧内斯特问他:“牧师,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你还相信吗?”牧师回答说:“不相信了,先生,在遇到你和兰哈姆上校前我却不是这样想的。”
海明威结束生命的前两年,他告诉他的朋友加里·库珀:“我还是有信仰的。”也许海明威找到了其他道路或其他宗教来实践他的信仰。
山庄藏书研究主任弗朗西斯科·埃切维里亚·巴尔德斯继续和我们讨论。
“我一直从事研究山庄藏书的工作,这里的藏书是海明威拥有的书籍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些书的价值很高,因为它们有的是很老的版本,有的是稀有的版本;还因为在书页空白处做笔记的书,都在里面。尽管有的笔记不一定与书的内容有关,但有一部分笔记与书的内容有关。主要是这些笔记,是他利用书页空白处记下的他的活动。海明威总是在阅读。要是他去钓鱼,他要带着一本书;要是他去打猎,他也带一本书;就是他喝酒时,他还是带着一本书。他总是写下他想的事、要做的事,或者刚刚做完的事。记下他刚捉到的一条鱼,或天气情况,甚至他的健康状况。这些书里有大量的资料,对于所有对研究海明威有兴趣的人来说,这是资料的主要来源。”
我抬头看看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架,请弗兰克说出他研究至今发现的最引人入胜的一条笔记。
“让我只拣一条那很困难。在我的工作中我试图把所有笔记按内容分类。举个例子,提供给你更多的有关海明威的资讯,是他写下准备要做的事的内容,甚至计划项目,或者他要写的信的内容,或者他要发给家属或朋友的电报。另外,你不时还可以看到他要控制开支。他的钱花在哪里了都要让自己记下来。”
弗兰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用大拇指迅速翻过。“看,这很有趣。好像这一天他决定不喝酒。所以他一开始就写下那天喝了什么,什么时候喝的。上午,一杯水、椰子汁;下午,橘子汁;那天最后——威士忌。”弗兰克说着哈哈大笑。
“这就像泄密,要看到真正的故事,就在这里。”弗兰克用拇指翻动书页,这样我可以看到整本书空白处的笔记。
关于海明威,最使人想要有的书之一是即将出版的“皮拉尔”号渔船全部航海日志。我在山庄游泳池旁阿培尔托·伊萨克·培罗约的办公室与他谈起这件事。
在办公室里面有几十本传记,还有放满研究成果的档案柜。伊萨克,他这样称呼自己,不但研究“皮拉尔”号渔船日志,他还是海明威收到信件研究主任。他自1988年起就担任这个职务,分类归纳留在瞭望山庄地下室里的几千封信件。这些信中大部分是每天收到的,人们要他的自传,一张照片,或请求允许摘用他小说的章节,不过也有的信来自他的亲友,如艾德里安娜·伊凡塞奇和电影明星英格丽·褒曼。
过去几年里,伊萨克的时间大部分用在对“皮拉尔”号渔船日志的研究上。这个航海日志涵盖1941年,1942年和1943年。这段时间海明威集中精力在欺诈刁滑工厂海洋巡逻上。我问他有没有德国潜水艇巡视的资料,他回答说没有。我告诉伊萨克,在波士顿约翰·F·肯尼迪图书馆,卡琳和我在其他航海日志中看到海明威和温斯顿·格斯特窥探一条浮出水面的纳粹潜水艇的记录。
我们走过游泳池来到围在“皮拉尔”号渔船四周的木头甲板旁,我问伊萨克为什么他认为海明威的工作对古巴人民是如此重要。他脸上顿露笑容,并仔细做了回答。
“他们说海明威住在古巴,因为那是他获得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地方,但是海明威自己说他之所以住在古巴,是因为古巴离他所描写的大海最近。我想还因为他同古巴人民相处非常融洽。他在圣弗朗西斯科·德·波拉有很多朋友,在柯希玛尔也有很多朋友,在这里他被人们看作是另一个古巴人。人们怀着爱戴之情习惯叫他老爹,或El Gringo。El Gringo——西班牙语,意为“外国人”,通常指北美人。——译注如果镇上有人病了,家里又穷,海明威就会出钱请医生。他出资捐助在镇上建立学校。他爱护人民,人民也爱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