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前路迷蒙
追风马又回来了。
牲畜一旦通了人性,往往会做出令人费解的举动。这些举动会让你疑惑,到底是它们产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变化,还是因为它们本身就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追风马和楼兰在一起三年了,楼兰有时骑着它在君山岛上转悠;有时骑着它去见颜如月;有时和颜如月一起骑着它去看风景;有时骑着它去拜会楚无名;有时,骑着它练刀。
如果说楼兰一生中有什么真正的理想,那就是成为绝世的刀客。为了这个目标,一有空他就抽出古月弯刀来琢磨,为此刀鞘都被他磨坏了好几把。和中原人喜欢追求招式的灵巧多样,以及一些遥远不可触及的精神层次相比,作为一个西域人,楼兰用刀的方式是简单的,他讲究的是刀的实用性和适应性。他在平地上练,在屋架上练,在树林里练,在泥淖里练,在沙上练,在水里练,也在马上练。骑着追风马练刀,那种感觉如同回到了大漠草原,心中涌起无尽的豪迈与激情。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追风马和楼兰有了种人与人之间也不多见的默契。他们能够准确把握彼此的快乐,彼此的悲伤;彼此的豪迈,彼此的细腻;彼此的牵挂,彼此的无奈……追风马已经成了楼兰生命中的一部分。如果说古月弯刀是他手的延伸,那么追风马就是他足的延伸。
其实追风马并没有走远。楼兰的一声“卑鄙”在客栈后院响起,追风马就感觉到主人出事了。它熟悉楼兰的每一道气息,每一个声音。
当赵本和邱苍松,以及一干弟子们被楼兰的凛凛神威吓得诚惶诚恐,不敢近前时,追风马再一次来到了楼兰的身旁。通人性的牲畜仰头垂向主人的身体,并不时用嘴唇触及着他的面孔和手臂,似乎是想要把他唤醒。
“好家伙,脊背都到人的眉毛了,想必会有了不得的气力!看这身毛色,真鲜亮啊!”
看着追风马雄赳赳的身形,邱苍松摸起下巴上的胡子,啧啧赞叹。
赵本笑道:“邱老弟你还不知道么?这追风宝马正是纪舞风赠给楼兰的坐骑,日行千里,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天底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如今楼兰已经被我们放倒,他的古月弯刀和追风马,也就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这样吧,宝藏的事情先放一边,古月弯刀归你,追风马归我,赏金和盘缠咱们平分,你看怎么样?”
赵本的这个分配虽然说不上十足公平,但是至少,它是一个说得过去的方案,并没有谁吃亏太多。邱苍松细细一想,也就点头答应了。
邱苍松答应了,可是追风马却不答应。
赵本偷袭楼兰的时刻,追风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在那一刻开始,对于这个在背后伤害主人的道士,它心里就有了仇恨的种子。如今听见赵本不怀好意的声音,它忽然变得不安起来,昂起头看着赵本,鼻子里发出恨恨的警告,并迈动四肢,绕着楼兰转起了圈子。
“呵呵,还是个通灵性的畜牲啊,有意思!”居然有能听懂人语的马,赵本忽地兴致来了。
一名弟子不知好歹,上前扯过追风马的缰绳。追风马哼着冷气,不停地摆动着头颅,但那弟子哪肯放手。可怜的家伙或许不知道,他这个错误有多么严重。
不经意间,追风马忽然扬起前蹄,对着他的胸口猛踏了下去。对于马来说,这是一个近乎不可能的速度。追风马与普通马之间的差距,就是高手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
赵本顿觉不妙,正要出手拦截,为时已晚。甩了个仰八叉的弟子眼珠疾转,口中吐出一口白沫,手脚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赵本伸手探向死去弟子的前胸,胸骨已经碎裂,周围的肋骨亦全部折断,鲜血急剧上涌,瞬间就让衣衫湿成一片。想来是骨头碎片扎入了心脏,没有了任何回天的可能。
“这畜牲怀念旧主,而且对生人怀有强烈的敌意,极难驯服。赵兄,你恐怕要重新做个选择了!”
追风马一抬足就格杀一名华山弟子,令邱苍松再次体验到了恐惧的味道。在这匹马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楼兰残存的影子。
“我就不相信,我堂堂一派掌门,会驯服不了一个畜牲!”
赵本将残破不堪的纯阳剑抛给弟子,纵身跃上追风马的马鞍,并一把勒紧它脖子上的鬃毛。追风马哪能允许被仇人如此掣肘,当即长啸一声,如同一只癫狂的野牛,带着赵本横摇乱晃。它不时高高扬起的四肢,每一次落地都会激起闷雷般的嗡响,溅得烟尘翻滚,并留下一个深深的坑印。一旁的邱苍松和众弟子冷汗淋漓,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赵本到底是高手,追风马的颠簸折腾,尽管让他手忙脚乱,数次就要跌下马背,依靠练武敏捷起来的手脚,仍每每让他化险为夷,不致摔个满地找牙。同时他的双手也在不断蓄气。瞅准一个机会,他忽地扬起右手,对着追风马的肩胛猛烈一拍,怒喝道:“畜牲,你服不服?”
赵本的劲力不如楼兰,华山派也不以掌力见长,但他几十年的功力也不是白修的。纵使追风马是绝世名驹,力量远胜普通马匹,处于癫狂状态的它,平衡能力和承重能力都会缩水。赵本的这一掌,寻常人受了骨裂身碎,当即惨死。就算他打不碎追风马的骨骼,伤及体肤的剧痛却是不折不扣的。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哀鸣,追风马的前蹄弯了下来,继而整个身体都伏在地上。它的眼睛里开始渗着泪水,那是被仇人打败的屈辱,也是它内心的不甘。
赵本跳下追风马,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双手,俨然是很轻松的样子。但他湿透的后背,依旧泄露了他方才的紧张。
邱苍松总算松了一口气,上前朝赵本一拱手,满面恭维:“以前只知道赵兄剑术高绝,今日一见,才知道赵兄驯马也是好手!“
赵本哈哈大笑:“区区小事,何足道哉!”
几响清晰的掌声忽地在上空响起。赵本和邱苍松内心一紧,“莫非方才的一切都被人看到了?”循声望去,客栈的屋顶上坐着一个黑色的影子,黑的衣服,黑的面皮,背上还插着一把黑乎乎的刀。
“我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打不过人家,就来欺负人家的马。”
这一身黑的影子,正是****教长老韩浪的独传弟子冷莫虚。
赵本面色一沉,一指指向冷莫虚:“小毛孩子,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趁本掌门没发火之前,你最好滚的远远的!”
冷莫虚的话腔清澈如山谷间叮咚的清泉,没有成年男子破嗓后特有的磁性,反而更接近于孩童天真纯净的声音,也难怪赵本叫他小毛孩子了。
“华山派掌门火气不小啊!忘了跟你说了,我讨厌别人叫我小毛孩子,讨厌别人指着我的鼻子说话,更讨厌别人赤裸裸的威胁我。本来今天的事,我可以当做没看见的,可是现在,我想不管都不行了!”
冷莫虚身形敦实,骨重身坚,又背着把重达三十多斤的乌刀,不利于施展轻功,生性好学的他却练就了一身可堪骄傲的下盘。只见他身形一摆,整个人就顺着瓦片稳稳而下,如同踏着一块灵活的滑板。落地之时混响绵长,全然一副沉重无比的样子。除了身形站的稳,再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了。
赵本见状一笑,心想老天对自己实在不错。对方的动作像个身形臃肿的武者,即使是黄山派的寻常门生,在屋檐上腾闪的样子也比他好看多了。这种水平也敢上来趟浑水?很快我赵本就要你知道后悔莫及是什么滋味。
邱苍松却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黑衣少年明明知道赵本是华山派掌门,又有一干弟子在身边帮忙,面对如此阵容毫无惧色,甚至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如果他没有几点斤两,断然是不敢冒这个险的。
“这位少侠气宇轩昂,仪表堂堂,一看就知道……”
未等邱苍松说完,冷莫虚便冷冷地抢过话头:“邱苍松,你的马屁拍错地方了。我知道自己长的是什么样子,你犯不着想着一套说着另一套的。”
“阁下是魔教的人?”待赵本看清冷莫虚背后的乌刀,神情大恐。早在白浪沙之战以前二十多年,****教的乌刀长老已经闻名江湖。七大长老对于赵本来说,每一个都如同梦魇般的存在。
冷莫虚眉心聚拢,眼中荡漾着冷厉的光:“你再说一次魔教这两个字,我就让你不得好死!****教顶天立地,英雄辈出,乃是堂堂正正的江湖第一大派。相比之下,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家伙,连做魔的资格也没有,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做你们的鬼吧!”
做鬼就是见阎王,冷莫虚的神情是威胁,语气是威胁,措辞内容也是一种威胁。
赵本和邱苍松面面相觑,冷莫虚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华山派掌门这个身份,似乎不比街头的乞丐光鲜多少。
然而冷莫虚毕竟不是楼兰,在赵本的眼睛里,冷莫虚也不过是个爱说大话的家伙罢了。他没有四大高手的身份,没有闯过白浪沙的名望,也缺乏楼兰那样磅礴的气势。他唯一让人觉得特别的就是他的镇定。但是镇定在一个质朴的人身上,是起不到震慑作用的。
“本掌门不杀无名之辈。小子你姓甚名谁?谁派你来的?”赵本喝道。
冷莫虚冷哼一声:“你这种小人也配知道本少侠的名字么?至于杀我,你好像还没这个本事!”
“很快你就会知道冒犯我赵本是什么下场!”赵本从徒弟手中接过纯阳剑,目中带火。
冷莫虚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转向邱苍松:“怎么了?邱道士,你在等什么?”
“我想你和赵掌门之间是有了点误会……”邱苍松慢吞吞地说道。
“不必假惺惺了!不要告诉我,害楼兰的人里头,你没有份。”冷莫虚瞥了瞥横在一旁的楼兰和追风马,“你们还是一起上吧,我的刀很宝贵的,我不喜欢浪费!”
看样子是没法回头了,邱苍松一咬牙,手中铁拂尘劲力喷张,尽管他手中拿的已经不能叫拂尘了。
一前一后两道凌厉的气劲,同时冲向冷莫虚的身躯。
不光是邱苍松和赵本,就连呆在一旁的黄山派弟子和华山派弟子,也各自抽出手中的门剑,从四面八方向冷莫虚刺了过来。十余道黑白相间的光线,正在快速地向中央汇集。
冷莫虚轻轻一笑,已握乌刀在手。
五尺,四尺,三尺……
就在剑光离冷莫虚的身体还有一尺之遥的时刻,围攻他的所有人猛然看到,眼前忽地溅起无数的火星,以及一道快得无法捉摸的黑光,那是乌刀的刀光。同时,刺耳的锐响折磨着在场的每一只耳朵。
像是落叶遭遇了狂风,邱苍松和赵本,以及他们的一干弟子被这道黑光带得飞了起来,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而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在剧烈地作痛,那是虎口撕开的痛楚,每一个练过武的人都会经历过的味道。
察看手腕,更惊人的一幕呈现在眼前。铁拂尘已经只剩下半截手柄,而所有的剑,包括赵本本人的纯阳剑在内,只剩下不到三寸的刃身。
赵本的纯阳剑不同于一般的剑,也是精心打造的名剑。但方才与楼兰几次硬拼,不仅损坏了纯阳剑的外观,也损坏了它的内质。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其实已经分崩离析了。
排除这个因素,冷莫虚一口气斩断十把兵器,这个成就亦足以笑傲江湖了。每削断一根剑刃,力道就要削弱一分;圆弧运刀,比直线运刀更损劲力;更不要说只要有一剑没断,他就有可能被对方刺中乃至贯穿。
冷莫虚并不高大,也算不上雄壮,使出这样的力道,极不容易。
这不是冷莫虚进入江湖的第一战,却是令他扬名的一战!
这也不是冷莫虚在江湖上的第一刀,却是他在江湖上最响亮的一刀!
白浪沙之战前三年,乌刀长老逝世,自此乌刀绝迹江湖十载。十年后,乌刀重现,再次掀起滔天风云。
邱苍松和赵本如坠冰窟,他们的弟子更是吓得面如死灰,半天不能将上下唇搭到一起。这分明就是又一个楼兰,巅峰时期的那个楼兰,闯荡白浪沙的那个楼兰……
“跑!”决心一下,一干人如鸟兽散,往不同的方向豕突狼奔。
“要找我的话,记得来凤凰山庄啊!”看着邱苍松和赵本惊慌莫及的背影,冷莫虚开心地笑了。
深夜,风荷山庄洞庭宫,公子怡的调养间,敲门声一阵接着一阵。
打开房门,花雨看到的是海萱歉意满满的笑脸。在她的身后,晓晓正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搁着两只热气腾腾的碗,不用说正是汤药和滋补品。
见到两人,花雨二话没说,径直甩过头,起身回屋,关上门扇,并用门闩栓得死死的。
叩门声又频频响起,继而是海萱的声音:“花雨,昨天是我和晓晓的不对,我们来给你和小怡兄道歉了。外面风大,汤放冷了就不好了。”
没有回应。海萱不死心,再一次叩响房门。
花雨到底重新出来了,她气鼓鼓地走到晓晓面前,抓起她托盘上的两只汤碗就地甩个粉碎。
“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
“嘭——”地一声,门又再一次合上了。海萱和晓晓交换眼神,目光里是同样的迷茫和无奈。
岳阳凤凰山庄梧桐殿,灯火通明。一个人影正有条不紊地阅读批点着案头的文卷。
情报主管成钰急匆匆地走到他的面前,神色忧虑:“总管,樊口那边传来消息,楼兰受了伤,被一个黑脸的乌刀刀客带走了,正赶往我们凤凰山庄这里来!”
楼兰失踪了?山庄的人手里头,并没有一个用乌刀的人物啊,怎么可能带着楼兰往这里来了?痞子书生眉头一皱:“这消息也太不可靠了。怎么来的?”
“据说楼兰和乌刀刀客比武,不敌受伤,连人带马都成了对方的战利品。华山派掌门赵本和黄山派的邱苍松作证说,他们和乌刀刀客交过手,无奈对方的刀法过于猛烈,以至于自己的武器都被乌刀刀客斩断了,十多个人联手都拦不住他。乌刀刀客临走的时候放话说,让他们到凤凰山庄找楼兰。”
痞子书生轻轻笑道:“邱苍松和赵本两个家伙,会为了楼兰去冒那么大的险吗?我看不像,这消息八成是假的。想必是两人合计害楼兰不成,让对方把人给抢走了。”
“这两个狗贼,真是多恶心的事都做的出来!”成钰狠狠地呸了一口,“那乌刀刀客说来我们凤凰山庄了,我看也不像!”
“当然不像。消息是他自己放的,让别人把眼睛都盯着我们,他不就轻松顺利了吗?”
“他带着受了伤的楼兰,会去哪里呢?”
“楼兰受了伤,樊口一带都是平原和庄稼,他们不会在那里停留很久。只有到梁子湖的上游,那些深山密林,才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你去布置几队人马,准备搜山。”
“没有问题!这样就可以了么?”
“乌刀刀客嫁祸给我凤凰山庄,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裴笑书眉心一攥,“这口气,我们不能白咽。”
“他这一招很厉害,会有很多人来找我们的麻烦的。我们该怎么办?”
裴笑书陷入了深思。这着实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凤凰山庄跟名门正派素无往来,突然之间被人栽赃,要想取信于人极其困难。但是,任由那些江湖人盯着也是不可能的,山庄这么多年来的秘密经营,迟早会公开于天下。
冷莫虚并不知道,他的一个冷不丁的小计策,却给凤凰山庄造成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这件事,单靠我们两个还解决不了,必须找主公出来了。”裴笑书沉重的话音里,竟是深深的叹息。
“主公闭关才没几天,这样好吗?”
“刚刚开始的几重,应该没什么问题。此事事关重大,主公不定夺,我们也决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