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世外高人
赶走了邱苍松和赵本,冷莫虚赶忙掏出随身携带的白药,一点点地撒在楼兰的伤口之上。赵本的这一剑委实不轻,虽然楼兰以华山弟子的身体冲减了大部分力道,纯阳剑的余威依旧将楼兰肺叶贯穿。
邱苍松和赵本虽然跑了,仍有可能卷土重来。冷莫虚不用怕两人的身手,却不能不怕两人的心肠。楼兰重伤不醒,要保护他难免要分心。今次遭遇邱苍松和赵本,下一次遭遇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厉害人物。樊口镇,注定是无法再呆下去了。
可是,不在樊口镇就医,自己和楼兰又能走向哪里?
冷莫虚想到了梁子湖上游的群山。
樊口镇北望长江,东西两边都是平原,南边就是梁子湖。在梁子湖之南,地势渐渐抬高,从湖边低地过渡到低丘,而后是丘陵山地,再往南就是高耸的幕阜山。梁子湖以南的山地丛林茂密,人烟稀少,钻进去了就如同针沉大海,非常适合于隐蔽和长期调养。而且路途不算遥远,对于急需救治的楼兰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去处。
或许是知道楼兰在背上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对于冷莫虚出手相助的感激,平素只服楼兰驾乘的追风马,到了冷莫虚手里,变得意外的服帖顺从。到底是千里神驹,背着两个人一路快跑慢跑,连续奔波了一夜,真的在黎明时分赶到了山林的边缘。
进入山林之后就没有大路可走了,冷莫虚没法,只得让追风马继续背着楼兰,自己在前面牵缰绳。遇到过于陡峭的地方,他索性自己抱着楼兰跳过去,而不让追风马带人越坎。只是因为楼兰伤势重,受不起因惯性而引起的猛烈撞击,马背毕竟比人的手臂硬朗了太多。
连续翻越了五六座山岗,冷莫虚和追风马都又累又饿,楼兰则继续昏迷不醒。必须找间屋子安顿下来了,现在是盛夏时令,不需要太长时间,邪热流火便会在楼兰的伤处滋生,并蔓延到胸腔内部,后果极难预料。
幸好不远处的溪边就有间孤零零的茅屋,茅屋一边是溪潭和瀑布,另一边横着几块稻田。冷莫虚顿时来了精神,不过为了保护楼兰,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牵着追风马,生怕在这最后一段路出了差错。
茅屋用石头堆砌,比较矮小,只有三间,左右两边是窗户,中间是柴门,门上连锁也没有。门口靠墙的地方立着个深深的石舂,在稻场边上堆着几个高高的柴堆和草垛,还撇着一个光溜溜的石磙。
“有人吗?”冷莫虚连续叩了几次,仍是无人答应。
等到推开柴门,冷莫虚才略略一惊。这座茅屋的内部,简陋得和外围没有任何区别。大堂比起常规的房子要窄上两尺之多,也短一些,四面的墙都是光溜溜的石头模样,连泥巴也没有糊。大堂中间家具少的可怜,只有一张桌子,两条短板凳。左边的卧室里,用几块木板搁在两条石料之上,再盖了张竹席子,就当作是床了;靠墙的位置还放着几台柜子。右边的外进是储间,只摆着几个坛坛罐罐;里进是伙房,灶台是用泥搭的,都没几样像样的物件。
“太清贫了,这叫人怎么住啊!”冷莫虚长叹一声。可是眼下,也只有这间屋子能应急了。
将楼兰安置在竹席上,冷莫虚就开始忙碌起来。好在储间的坛子里就有舂好了的米,伙房里的缸里水也有,可以用来熬粥喝。
大堂的石头墙上挂着几把高粱,冷莫虚都拿去喂了追风马。追风马跑了一整夜,又背着楼兰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想来体力损耗的厉害。当然,冷莫虚也不想白用别人的东西,他拿起从邱苍松那里夺回来的包裹,掏出一锭金子,放在卧房里的柜子上。
“日出东山兮,照我深林;
照我深林兮,五谷蓁蓁;
五谷蓁蓁兮,农夫子笑;
农夫子笑兮,把酒哦吟。
……”
荡漾在山谷之间的清朗歌声,正在由远及近地传来。冷莫虚心中一喜,看样子是主人回来了。
走出茅屋,进入冷莫虚视线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衣袖和裤脚卷的很高,正沿着山梁小路不紧不慢地往茅屋走来,并兴致盎然地哼着调子。他的脊背看起来很直很硬朗,在老年人里非常罕见。在他的背上还别了一根棍子,上面挂着几只野兔,看样子是早晨出去的收获。
“老人家,我的一位朋友昨晚受了伤,今天路过此地的时候,看见你的茅屋,就暂时借来用下了。没经过你的允许,实在是对不起。打扰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主人回归,又是个老者,等他到了屋再打招呼就太失礼了。冷莫虚索性迎向老翁,向他深深一躬。
老翁停下脚步,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奇怪,小兄弟这身打扮,委实是个江湖人物。江湖人就算路过,也不可能路过到我这里来的。”
冷莫虚面色黑黝,又穿着朴素的黑衣,其形貌服饰与一般百姓并无二致。先前将楼兰的古月弯刀和自己的乌刀放在老翁房中,平常人看不出来。但他扎头发用的带子是纪若荷赠予的生丝,色泽靓丽质地光滑,而寻常百姓是用不起这么奢侈的物件的。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把他的身份给泄露了。
冷莫虚佩服老翁的细致,礼貌地回应道:“前辈好眼力!在下确实是江湖中人,我的朋友也是。因为得罪了一些厉害人物,他受了伤,我想带他去救治,又怕被仇人盯上,所以想在深山里找个地方让他歇着,我再顺便找点药草,不想就跑到你这里来了。前辈放心,我们不会白白用你的东西。而且,只要我的朋友能稍稍好转,能下地走路了,我就带他离开,绝不给你添麻烦!”
“山野天地广,江湖是非多啊!你先起来说话吧。”
老翁出口成章,倒是大大出乎冷莫虚的意料。山野之中竟有如此人物,冷莫虚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个究竟。怎知他一抬头,就被老翁的样子惊得呆住了。
老翁须发苍苍,带着几许飘逸,微垂的眉梢显示他已过古稀之龄。清瘦的面庞上细纹满满,却又似乎泛些光泽,看起来血气充足,神情饱满,没有半点颓唐。但是,相比他的面孔,冷莫虚更惊讶于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与世无争的眼睛。它们足够清澈,更胜于山林汩汩的泉水;它们足够辽远,仿佛最广袤的大地在它们看来也不过是一粒尘埃;它们足够深邃,仿佛能洞穿世界上的一切奥秘,甚至是人的精神;它们足够祥和,看到一切同时又包容一切;它们足够童真,世间所有的美好,仿佛都收藏在这双眸子里。
冷莫虚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样一双眼睛。在师父韩浪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洒脱;在纪舞风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睿智;在纪若荷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纯真;在东方一鹤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忠贞;在楼兰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豪迈……唯独对这双眼睛,他有了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这双眼睛,不属于他以前看到的世界。
“小兄弟,你在做什么呢?”看到冷莫虚发愣的神情,老翁顿感奇怪。
冷莫虚一拱手:“前辈鹤发童颜,道骨仙风,真高士啊!”
老翁打了个哈哈:“小兄弟真会捉弄老骨头。这里是荒山野岭,老骨头也不过是忙时种种地,闲时唱唱歌罢了。要找仙风道骨的高士,小兄弟该去那些名山大川,有的是!”
老翁声音清朗,用词犀利流畅,再加上如此高龄不用拐杖,冷莫虚更是相信自己的感觉了。不过对方谈笑大方,怡然自得,他也不想继续就这个问题缠着他不放,索性礼貌地站在一旁,伸手道:“前辈,请!”
老翁也不谦让,直接趋步前行。在门口看到冷莫虚栓在屋角的追风马,以及地面的高粱碎屑,登时一怔。冷莫虚不好意思地致歉道:“对不起前辈!晚辈的马奔走了一夜,想来也是饿坏了。看到你的堂屋里有些高粱,就拿来应急了。前辈放心,我会加倍补偿你的。”继而从袖中取出了一锭银子,“前辈看这个,够不够?”
“这四处荒山野岭的,我要钱又能做什么?吃了就吃了吧,挂的那点高粱,老骨头也不过是想用来扎几把扫帚,没有了的话,还可以用茅草代替。小兄弟,你先收起来!”继而老翁的鼻子动了动,“怎么,你生火了?”
“实在不好意思,赶了一夜的路,晚辈和朋友都有些饿了。看到前辈的罐子里还有些小米,我就用来下了锅,打算煮点粥,填填肚子。”
“大火熬粥,小火炖肉,小兄弟怕是不知道,你这一出来,粥过了火,就不好吃了。”老翁撇下肩膀上的棍子,递给冷莫虚,“小米粥不养身体,你的兄弟受了伤,只是吃些五谷杂粮,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康复。这里有几只兔子,你拿去剥了,再炖点汤,给他补补。”
“好嘞!”方才在外面看到老翁的时候,冷莫虚就有这个打算,只是一直羞于启齿。如今见到老翁如此大方慷慨,正是求之不得,便笑着接了下来。
进入卧房,老翁看到竹席上的楼兰,转身朝向冷莫虚道:“小兄弟你又犯了个错误。这生病了的人不同于常人,受不起冷热刺激。天气太热,竹席又太凉,你如此安顿他,会着凉的。受了伤的人如果再着凉,就麻烦了。”
想的不是一般的周到!冷莫虚笑了笑,嘴巴上仍然应道:“前辈放心。我这位朋友是个练家子,身体底子好的很呢。区区风寒,根本奈何不了他!”
老翁摇了摇头,郑重地说道:“小兄弟,不要以为人练过武,就能比寻常人强到哪里去了。这生老病死面前,众生平等。你有没有听说过,好汉还架不住三泡稀呢?”
冷莫虚面色一赧,老翁的话说的虽然有些粗鲁,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相比之下,自己的想法却显得轻狂。他轻轻地问道:“听前辈的语气,也是个练过武的人吧?”
“练过,练过,也不过是些皮毛功夫,粗糙的很。”老翁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笑道:“唯一的好处,就是让自己有了副好骨架子。看我这身板,硬朗着呢。”
这也是句大实话。老翁年届高龄,却依旧身姿挺拔,声音洪亮,委实是年轻壮汉的才具有的体格。方才在山上的时候,冷莫虚已经看到他不但没有拄拐杖,反而步态轻盈。冷莫虚忽然又想到了他的兔子,老翁没用弓箭,这些猎物他又是怎么弄到手的呢?
老翁走向柜子,将金子丢还给冷莫虚,并从中取出一套被面,走向床板。当他接近楼兰的时候,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阵奇怪的神情。
“小兄弟,你这位朋友不是中原人吧?”
楼兰眼窝含陷,嘴部内收,鼻梁高耸,正是异乡人的形貌。许是茅屋光线昏暗,老翁要近距离才能看的清楚。
冷莫虚点头应道:“前辈所言正是。我这位朋友,是从西域来的。”
老翁继续审视楼兰,但他的神情却是越来越奇异了。冷莫虚见状纳闷:“前辈,怎么,我这位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天意!老骨头在此隐居三十年,本想与这红尘世事彻底绝缘。想不到,今日竟有如此人物碰上门来,真是天意!”老翁轻轻叹道:“你这位朋友骨骼绝佳,脉象更是世间罕有,乃是几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
冷莫虚心中一奇,上前拘礼道:“不瞒前辈,我这位朋友,正是七年前闯荡白浪沙战场的楼兰。如今的古月弯刀,更是名扬四海。有些心里阴暗的人妒忌他的声望,使手腕坑他。他被陷害,四处逃亡,我看到他受了重伤,就想带他到深山里躲一阵子。”
冷莫虚没有提宝藏图的事,并非是为了提防老翁,而是因为没有说的必要。
“名利二字,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啊!闯闯白浪沙算什么?你这位朋友的修为远远不止如此。说不定将来,他还会成为一代宗师!”老翁面含微笑,“小兄弟,你能相信么?一个中了散功蛊多年,并且肺部被贯穿的人,还能拥有顺畅自如的气息和脉象。”
听到“散功蛊”,冷莫虚大为震惊。早前在师父韩浪和一些武林前辈口中,他听说过这种毒物。散功蛊细若跳蚤,钻入人的皮肤无声无息,中了毒的人也不会有任何痛感。但是人的功力会一年年地下降,直至衰竭而死。这种毒虫的培植和使用极其困难,在整个江湖之中,能操纵它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前****教的右护法,毒王陆忍。
“前辈只凭眼睛就能看出楼兰身中此毒,想必你也有破解之法。我兄弟身负重伤,还请前辈施以身手,助他救治!”冷莫虚抱拳,眼看就要向老翁拜了下去。
怎知他的膝盖刚刚弯到一半,就仿佛受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再也拜不下去了。冷莫虚惊愕不已,老翁的身子动都没动,他是怎么做到的?
老翁沉默良久,缓缓应道:“老骨头在此隐居,有三十年没有向外人露过手了。也许是天意,让老骨头同时遇上了两位难得的武学奇才。若是我不出手相助,他就算能够活命,也不过是落个半身残疾,只够的上庸人水准。如此,就浪费了这世间的大好材料了!”
看样子老翁是答应帮忙了,冷莫虚对着老翁礼貌地一笑,退到旁边。
接下来的情形,却把冷莫虚惊得目瞪口圆。
老翁并没有伸手,甚至是他的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他手头的被面就渐渐升起,像是受到了某股力量的牵引,悬在空中,继而一层层地缓慢剥离,直至全部铺张开来。
不光是被面,楼兰的身体也在渐渐悬起,继而缓缓放到了被面之上。他的腹部开始有了个小小的突起,继而破出一道小口,一只不到半个米粒大小的小虫钻了出来,忽然化成一道烟雾。
而后楼兰胸前的创伤有了跳动。几团淤血从裂口上断续汩出,并渐渐蒸腾,汽化。
冷莫虚倒吸了几口凉气。就算当年的魔教教主古正阳,以及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田园药仙和雪鸿方丈,跟这位老翁相比,也是要逊色不少。看起来浑似乡野村夫的老翁,竟是个深不可测的绝世高手?论功力,已是臻于化境;不动一根手指,则更是奇中之奇。
天底下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武学,如此出神入化的人物!这位老翁,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于世界上的!
老翁把楼兰放回了床板,看起来又是普普通通的样子。运功时劲力喷张,世间无匹;收功时内息尽敛,浑似虚无。这种收放自如的境界,比起那些尽张扬之能事的神功气劲,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倍。
正当冷莫虚愕然之际,老翁说道:“好了,十二个时辰之后,他就会自然醒过来。小兄弟,你跟我来一趟吧!”
冷莫虚很顺从地跟着老翁,走向稻场。老翁目视他半晌,“看小兄弟身骨奇佳,应该是身怀绝技,只可惜练功方法有偏,不然造诣未止如此。是否教导之人目光有限,以致无法突破?”
冷莫虚所学俱是传自韩浪,老翁所言虽是无心,但在冷莫虚听来,多少都有些微词。于是他不服气地应道:“晚辈技艺平平,自知难入前辈法眼。但晚辈认为练功法门并无差错,只因晚辈资质浅薄,故未窥上乘武学境界,并非他人指教无方之过。
老翁微微一笑。猛然间,冷莫虚感到自己腰间一紧。
继而入骨的剧痛蔓延到周身,冷莫虚的额角顿时渗出了阵阵冷汗。
“发力莫贪高,练身先练腰。小兄弟,你长期以来练错误的功法,以至真气在腰间聚集阻塞。光有紧壮的上身和稳固的下盘,没有通畅的腰板,难入大乘。要不这样,我也送你一程吧!”
一阵猛烈的指劲在冷莫虚腰间疾点,但老翁依然没有动。冷莫虚惊奇的发现,自己腰间的痛感渐渐消失了。
老翁朝冷莫虚笑了笑,示意他做一个尝试。
冷莫虚入室取出乌刀,看见稻场之外有棵孤独的松树,直径尺许,更有五六丈之高。以前他不善轻功,这是个他无法想象的高度。但是今天,他要创造奇迹。
真气开始在冷莫虚的脚下升腾,他握刀的手,劲力也在一点点的提升。
如同轻灵的飞鸟,冷莫虚从平地跃起到树顶只在一瞬间。腾空的他大喝一声,对准树顶就是一刀,竟然将整棵松树从稍到根部一举分为两半!
“前辈的再造之恩,莫虚没齿难忘!”兴奋加感激,冷莫虚对着老翁就是深深的一跪。
这次老翁倒是没有阻拦他,只是微微地笑道:“比老头子想象的还要好!小兄弟,你一下子给我送来两位奇才,对我老骨头来说,也算是喜事一件啊。”
“还是多亏前辈的不吝点拨。恕莫虚斗胆,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岭南散人忘了翁……”老翁明明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