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若有情
半个月的时间已然过去,楼兰的身体大有好转。虽然创口依旧明显,也还是经不起剧烈的折腾,但是现在他至少能够照料自己,日常起居已经不成问题,不致成为他人的负担。平日里忘了翁不让他做费力的劳动,顶多也是帮忙烧烧火,刷刷碗筷之类的。当然,为了让他的身体保持活力,加速生长机能,忘了翁也没忘记让他舒展筋骨,并让他四处走动走动,呼吸自然的空气,这比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要见效的多。
到了收成的时令,雨水变得格外稀少,山梁远近的草木也开始渐渐萧索,色彩变得纷繁起来。
飞流于山崖上的瀑布,没有了夏日里的波涛壮阔,却也因此多了一份清澈与秀美。楼兰来到悬崖边上,忘了翁此刻正在闭目通神。他没有打扰他的清修,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习武的最大意义是什么?”知晓他的到来,忘了翁并没有睁开眼睛。
每一个练武之人,在他习业之初都会去思考这个问题,就象我们人常常思考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一样。只是,武人是热血的,他们的答案也相应的要简单的多。
“最早拜师学艺的时候,恩师告诉我,练武可以强身健体,活血安神!”
“那不过是皮外功夫,最多只能算是基础罢了,离最高意义还差的很远。”
“恩师还说,功夫练好了,可以锄强扶弱,除暴安良,匡扶正义!”
“何谓正?何谓邪?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虫鱼蛰伏,草木枯荣,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每一种存在都有着他本身的道理。人不能以是否对自己有利为标准,去随便给他们定性。”
“恩师曾经教导过我,不过度自私,不去妨碍别人,就是正义的一般特征!”
“那只是把人当作一个个独立的存在去看待,充其量只能算小我,不能算大我!而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并非是如此简单的。”
楼兰顿时语遏。恩师已经去世多年,自己对他始终保持着完整的尊敬。哪知在这位忘了翁的眼睛里,师傅教的道理竟然如此不值得一提,而且更要命的是,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反驳他。
“恕小子愚钝,对武学的了解只有这么多,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忘了翁缓缓睁开双目,面含微笑:“练武的最高意义,是让人心胸开阔,格调高朗。一个人的心有多大,他的见识就有多远,他的修为就有多大。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强者,再登峰造极的高手,总会有被人打败的那一天。但凡练武之人,若是不能放下是非之心,胜败之念,强弱之意,他就不能做到心无旁笃,时刻会被这些想法所左右。而带着这样的想法去学武,永远都达不到武学的最高境界!
“所有的人在一开始,就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亲近或者疏远着。放眼天下来说,不管是正道也好,还是魔教也好,都不过是世界的一部分。有烦恼,也有快乐;有缺点,也有优点;有冲突,也有依存。他们彼此能和睦相处的原因,是因为大自然的平衡机制在起作用。一旦平衡被打破,就会产生复杂的结果,直到新的平衡出现为止。
“楼兰你记住,平衡是世间万物存在的根本,对于自然是这样,对于人是这样,对于练武过程也是这样。过急,过缓,过焦,过怠,过精致,过草率,都不利于你技艺的提升和性情的培养。倘若有一天,你对任何事情都能保持平衡之心,出手收手简单自如,提气卸气顺利自如,出世入世明白自如,你就等于是真正的大功告成了。”
楼兰逐字逐句地听着,将他的每一个音符都记在了心里。忘了翁深入浅出,将世界的道理和练武的过程合而为一,这是恩师所未曾给过自己的。这位超凡绝世的老者,和自己以前见过的那些都完全不同。他没有任何的清高之气,并不认为自己超越了他人和众生,登临极界,而是把自己当做大自然的一部分,用心去体验世间万物的本源和奥妙。他也从不故弄玄虚,讲些高深莫测,谁也听不懂的空谈玄学,他所说出来的每一个道理,都简单明了,有如邻家的长者,在语重心长地教导涉世未深的孩子,或者说像是在讲着某个有趣的故事,真诚,亲切,安详。
自从邱苍松和赵本被抓来凤凰山庄,便受到了特别的“关照”,每日由十来人陪同,任裴笑书领着两人在山庄内外观光赏玩,听裴笑书讲述山庄发展的历程。起初对于裴笑书,他们内心畏惧的很。但过了两三日,两人发现,只要能摸清他的心思,不坏他的事,不跟他对着干,裴笑书却是极和悦的人物,待人礼貌柔软,比起那些名门正派的掌门人物要亲切多了。而且裴笑书有个很特别的本领,就是擅长说笑,很多江湖恩怨到了他的嘴上,稍稍润色,便能诙谐自然,妙趣横生。他不时地给赵本和邱苍松讲一些江湖人,尤其是掌门人物的野史传说,艳遇奇闻,逗得两人常常把矜持的身份放在一边,忘乎所以,捧腹大笑。
裴笑书绝口不提对两人的处分,这让赵本和邱苍松在侥幸的同时,又有不安。有时两人特意向他询问叶云深可能的裁定,裴笑书也是万事好商量的口吻,甚至承诺自己愿意为两人担保。对于每天都在心惊胆战里煎熬的两人来说,这无异于一粒定心丸。在名门正派的时间里,两人都习惯了一板一眼的江湖规矩,但在裴笑书和凤凰山庄这里,两人却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原来日子是可以过的这么有滋有味的,原来人是可以这么风流随和,自由自在的。
对于裴笑书,赵本和邱苍松最初是畏惧。第二天,两人觉得,这个年轻人精明强干,利落周全,做事全无缺陷,让人不得不顶礼膜拜。到了第三天,他们又发现,原来裴笑书除了深沉冷酷,他的人情味也极其浓厚。事务之内,他一丝不苟;事务之外,他却是随心随意,天真烂漫简直有些孩子气。邱苍松和赵本寻思,如果和他的关系能更进一步,有这个年轻人做靠山,那么以后不管是面对叶云深还是面对三魔女,回旋的余地就相当大了。
结拜的念头一萌生,两人当即向裴笑书述明想法,当然,动这样的心思,的确还是要有些勇气的。赵本和邱苍松诚惶诚恐,甚至不敢去想裴笑书的脸色,唯恐他一顿劈头大骂。怎知裴笑书竟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了下来,并当即称赵本为大哥,邱苍松为二哥,呼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离不弃,生死与共”云云。邱苍松和赵本自然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只差一点就要喊错辈分了。
虽然应允过由裴笑书暂时处置赵本和邱苍松,而且说不想看到两人的嘴脸,但出于女人的细心,颜如月也尾随过他们三两天。起初她暗自钦佩裴笑书,自己痛恨至极的两个家伙卑鄙狡诈,咬人不吭声,吃人不吐骨头,在裴笑书面前竟变得有如羔羊般服服帖帖,言听话从,极尽巴结谄媚之能事。这让颜如月大笑不已,简直比杀了他们或者灌药都更加痛快。但是到了第三天,颜如月就感到不对劲了。两人竟当真的大模大样,跟裴笑书拜了兄弟,亲近自然得无以复加。至此颜如月只能叹气。裴笑书想做什么她自然理解,只是她觉得有些玩笑过头的味道。当然,两个家伙的脸皮厚度,她也相信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收拾了邱苍松和赵本,对于楼兰的思念却在日渐滋长。颜如月自然知道,裴笑书是不可能告诉自己真相的,除非能从叶云深身上下工夫。所以到了第四天,她便找裴笑书要叶云深的下落。裴笑书倒也不隐瞒,直接给了颜如月一张纸条。按照纸条上面所指的方向和位置,颜如月独自驾马,来到了九宫山深处。
深山中的树木发芽迟,落叶却要比平地为早。虽然只是八月之初,九宫山深处却已经换上了秋装。无边无际的枫林从山顶一直铺到山脚,满山遍野的黄绿相间,绚丽无穷。
颜如月弹起一颗小小的卵石,破空的振动响彻天籁,回音到处尽显山脉的壮阔与雄浑。
当叶云深和他变得火一样赤红的头发出现在她面前,颜如月才了解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是修炼神魔劫才能特有的颜色,历代****教教主莫不如此。
“未知圣女至此,云深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叶云深见到颜如月,和往常一样,下了个半跪之礼。
颜如月静静地说道:“我已经不再是****教的圣女,你现在身为继任教主,没有必要对我行如此大礼。”
叶云深敏锐地感觉到,她的语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冷漠。
“未知圣女此刻找我,所为何事?”
“你自己心里清楚。说的太明白了,会伤感情的!”
“云深实在不知。”
颜如月冷冰冰地扫视着他的脸。几年下来,对方层出不穷的机谋,她已经领略过不少。唯独对于三姐妹,叶云深一直保持着真实纯粹的部分。可是,换个角度来说,人终究是会变的,若是他哪一天不再唯自己是瞻,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她想读出对方隐藏了多深。可是一如最初时相识的那样,她找不到撒谎的成分。难道,自己真的错怪了他?
“你把楼兰藏哪去了?”半晌,她才缓缓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以人格起誓,我没有抓楼兰!”
“这么说,江湖上的传闻,到底还是假的了!”颜如月冷哼一声,有些不相信的味道。
“不知圣女听到了什么?”
颜如月把自己最近的所见所闻,完完整整地向叶云深讲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叶云深笑着摊了摊双手,“我也是最近才了解到,有一批****教的遗老,几年前在竹山居建立了组织,他们的目的,我暂时不大清楚。不过,最近江湖上出了个乌刀刀客,所用的招式,据说有些像本教左护法刀霸的风云雷霆刀。楼兰的失踪,如果没有猜错,和这个人关系最大。如此说****教抓走了楼兰,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刀霸已经死了。江湖上的种种传闻,最好还是不要相信。”
“不,我相信他还活着!就象在很多年前,我也相信长老韩浪也死了。可是最近,我还是找到了他的下落,而且前不久,他还来过凤凰山庄。”
颜如月叹息道:“果然世事无常。不仅人变了,这些年来的江湖上的风波,我也是越来越不能懂了。”
她话里有话,叶云深听在耳里,寻思在心里。
“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向圣女请罪!”叶云深再一次拜倒。
“你何错之有?如果抓走楼兰的不是你,你也不用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难道圣女就不曾想过,楼兰所经历的一切,我是关系最大的人么?”
颜如月感到有些疑惑:“你?”
“是的。”叶云深于是细细说起,自己如何得到楼兰的宝藏秘密,如何设局让楼兰离开风荷山庄,如何放消息让天下人觊觎楼兰……颜如月恍然觉得天似乎塌下来了一般,继而越来越冷。分明还在初秋,但她仿佛置身隆冬,浑身血液冰凉。
“想不到我最初所担心的,现在一步步地成为了现实。你变了,云深,你真的变了!”颜如月苦笑几声,忽地拔出腰间短刀,按在叶云深的脖颈,“你曾经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会尊重我的抉择。可是,我没有想到,第一个出来破坏我们的,居然是你!你实在是太让失望了,你让我心冷!”
叶云深陷入了沉默。自己错在先,对于颜如月的指责,他根本无言以对。
“你的嘴皮子不是一直都很会解释,很会煽动吗?现在怎么了?做了坏事,心里有愧了?”
叶云深沉沉地回答道:“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但是,云深问心无愧!”
“我真佩服你现在的脸皮厚度,这种话也说的出口!”
“没有不付出就能得到的收获。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回到七年前,带着心爱的姑娘一起远走高飞,远离江湖恩怨,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颜如月哼了一声,“少在这里和我说什么为了圣教光复之类的蠢话,我不是那些头脑简单的教徒。云深,你敢说你所做的一切,就没有带着一点私心?”
“有!”叶云深一阵哽咽,惨然道:“我再也不想看到兄弟们无辜的死,没有人可以随便地从我身边拿走任何东西!”
“如此你就可以把别人的一切都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了?”颜如月摇了摇头,心如刀绞,“你懂什么是爱吗?你有能力去爱吗?你知不知道,看到两位妹子使用那些骇人听闻的药物和功夫,我的心里有多难过?你怎么可以让她们练这么狠毒的招数?你怎么可以让她们那么早就失去天真?你要毁了多少人的一生,才能真正回心转意?”
“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你要是认为我是罪魁祸首,那就一刀劈了我,省得以后麻烦更多。”叶云深站直了腰杆,声音开始带着寒意。
颜如月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和泪水:“杀了你我就能开心了么?你根本就背不起什么。”
“七年前你就不信任我,到了现在还是一样!”
“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你的话,就不会把圣女令牌交给你了。”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叶云深哈哈大笑,既而满面叹惋:“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堂主,要让以前的那些元老骨干们回来,你知道有多艰难么?看到一个个不相信和轻视的眼神,那时我就发誓,我再也不想求人,我要靠我自己的手,把已经死去了的****教一点点地恢复过来。我不要别人的施舍,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拿!”
“也包括对楼兰下手?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我需要财富来扩充实力,只要是对****教有利的,我都会去做。为了今天的规模,大家都牺牲了太多太多,这种牺牲,不是那些每天沉浸在缠绵和温存里的人能理解的了的!”
他的话里带着讽刺,颜如月只能叹息。
“在一开始,你可以选择和我们谈的,不用采取这些手段。”
“我说过了,我再也不想求人。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拿!”
颜如月黯然道:“若是我能说服楼兰,把藏宝图交到你手中,你可不可以不再打扰我们?”
叶云深摇了摇头:“一切都太迟了。就算我不动楼兰,那些江湖上的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可能放过他。再说了,楼兰这个人,要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救你,这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要他抛弃天下大义去和你享受小日子,他做不到!”
“你和楼兰认识多久了?会比我还了解他?”
“和了解程度无关。这是男人对男人的信任,女人懂不了的!”
叶云深缓缓走进了密林深处。他直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回不来了。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