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崖边悟法
一个月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梁子湖上游深山的色彩变得越发绚丽纷呈。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与春的姹紫嫣红,夏的层峦叠翠,冬的银装玉树相比,秋的颜色是成熟的喧哗。它用映照心灵的红,璀璨夺目的金,朴素逼人的褐,装点着每一片生命本能的绚丽。
得益于忘了翁细心周全的护理,楼兰的伤势恢复奇快,至此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做些轻微的活动。一个武者最大的烦闷,莫过于坐视自己的身体机能渐渐退化。尝试过全力运气吐纳,胸口的痛感算不上剧烈,楼兰觉得,是时候把失去的时间弥补回来了。一天不练刀,他就觉得生疏。
“楼兰,试着把它砍成六段,每段都要一样长短!”
忘了翁以手为斧,将身边一棵碗口粗的青檀削成了大木棍,切口光滑得与刀劈无异。他稍稍掂量了下青檀树干的分量,而后将之抛向空中。
楼兰大喝一声,平地掠起,古月弯刀有如盘柱蛟龙,带起一阵凌厉的风暴,将四下的枯枝落叶纷纷卷起。青檀树干刚刚接触到这阵风暴,便剧烈地抖动起来。但是它并没有被撞到一边,而是被削成一段段的圆筒,散落坠地。
楼兰在眨眼之间甩出的并不是一刀,而是五刀。
忘了翁轻轻一笑,六根圆筒当即受他的气劲牵引,迅速聚拢,围成一个整齐的环形,稳稳当当地竖在地上。看着参差错落的树筒,忘了翁低吟道:“看看这些树筒,长短不一,最长的超出最短的三寸。而且,有两根的切口被你劈歪了。”
楼兰神色一腩,苦笑道:“前辈,我久不用刀,三两日内,怕是达不到你的要求。”
忘了翁凝视楼兰片刻,淡淡说道:“一个真正的刀客,就算他的身体废了,他也不会放弃对武学的痴迷。有没有刀在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刀在心中。刀客的心里没有不可能,只有不想;没有做不到,只有不想做。”
楼兰的头低得更厉害了,支吾道:“不瞒前辈,在下心念如月,所以不能专心致志。”
忘了翁倏然立定,大声道:“成功的法门不外乎两个,一是恒心,二是专心。若不能做到心无旁物,你就算多练一百年刀法,也不能臻刀法之极致。”
楼兰呬道:“世上岂有极致可言?如若真有极致,那是否代表着某种停滞不前?”
忘了翁旋风般转过身来,深邃如无底宇宙空间的眼神异芒大作,利箭般迎上楼兰的目光,古雅修长的容颜却仍如不波井水,冷然道:“这只是无知者之言,每个人在某一时间,都自有其极限,就像全力奔跑者,不论其如何用力,只能到达某一速度。但如若身负重物,其奔跑极限速度当会打个折扣,其他都是废话。”
忘了翁接着傲然道:“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神凝始可意到,意到手随,才可言法,再从有法入无法之境,始懂用刀。这就是战神图册的第一句话,你明白否?”
楼兰露出深思神色,沉吟道:“神凝始可意到,意到手随,才可言法,再从有法入无法之境,始懂用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每个人的一生里,能够达到什么样的成就,是不能自己选择的。但是,人却可以选择不懈努力,让今日的成就超过昨日,让明日的成就超过今日。胜人者力,自胜者强。什么也不做的人可以无求,但是,尽过心力的人,却可以做到无悔!”
忘了翁眉头一抬,六根圆筒齐齐飞起,悬在空中,他转向楼兰道:“下面,我要试试你的反应。这里的每一根树筒代表一个敌人,如果有树筒进入你周身三寸以内距离,就表示你已经死了。你有把握么?”
楼兰轻轻笑道:“前辈,请赐教!”
忘了翁的头轻轻一摆,六根圆筒飞向四周,一如六个活生生的对手,将楼兰团团围住。
两股气浪开始自楼兰和忘了翁的足下翻涌。未及出手,意念却已经先行交手碰撞。这种意念,就是高手的杀气。
“去!”忘了翁大喝一声,左手方向的树筒当即旋动,以电掣般的速度撞向楼兰。
古月弯刀登时光芒四射,楼兰神情大振,仿佛体内的血液都在一刹那燃烧起来,变得比平时更加犀利和敏锐。没作太多细想,楼兰身形一转,古月弯刀的刀锋当即迎向了树筒。
然而,就在古月弯刀即将砍到树筒的刹那,楼兰意外发现,面前的树筒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转个弯飞走了。
忘了翁的嘴角微微卷起,楼兰当即感到,背后传来迫人的风劲。
古月弯刀反向疾砍。可是,一如前次的结果,楼兰的刀身没有砍中树干,又被它生生逃脱。
六根树筒仿佛被忘了翁操纵的提线木偶,走马灯似的自在变换,在楼兰身体周围来回摇晃,忽进忽退,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楼兰的刀法已算精纯,然而在忘了翁的操控下,他依旧摸不到这些树筒的皮毛。一盏茶的工夫下来,他累的气喘吁吁。
“停一停!”楼兰忽地收刀,向忘了翁喊道。
忘了翁眉心一攥,飞驰的树筒当即停了下来,依旧绕着楼兰均匀排列,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忘了翁安然问道:“打算放弃了?”
楼兰的嘴角在抽搐。好像是一种被嘲弄的感觉,在白浪沙战场战败成百对手,在江湖上赢得无数称赞的古月弯刀,如今在这位老人的面前,竟然如同三岁孩儿慢慢吞吞,迟钝无比,派不上任何用场。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忘了翁,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先前所学多么有限。
一个月前,这把刀还帮助过他战胜赵本与邱苍松。他清晰地记得,古月弯刀挥动的速度,快得连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经退化得像个庸人了吗?
不可能!除非是某个地方出差错了。
楼兰双目微闭,仿佛置身于无限的宇宙空间。
“神凝始可意到,意到手随,才可言法,再从有法入无法之境,始懂用刀。”
何谓神凝?何谓意到?法又是什么?有法入无法又是什么?以前他根本懒得去思考这些看起来故作精深,可有可无的道理。可是如今,他不得不费心思去琢磨了。
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楼兰的神情越来越平静。忘了翁看着入神的楼兰,脸上浮出赞许的笑容。
两柱香过去,楼兰蓦地睁开双目,精光大作,已然脱胎换骨了一般。他的嘴角微微扬起,踌躇满志地说道:“可以开始了。”
忘了翁微微笑着,发丝一扬,楼兰后背的树筒当即飞出。
六尺,四尺,两尺,树筒在飞速的逼近。然而楼兰没有动,他握刀的手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力道,只是轻轻地捏着,仿佛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一尺,九寸,八寸,树筒已经越来越近。楼兰依旧没有动,只是握刀的手在渐渐绷紧。
终于,树筒距离楼兰只有五寸,对于忘了翁约定的三寸大限来说,这是一个极限的距离。
一阵青白色的光芒自楼兰的手心爆发开来,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古月弯刀凌空划出了一道连楼兰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弧光,也划出了一道楼兰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速度。
树筒仿佛意识到了危险,抽身疾退,但它退却的速度,却远远比不上楼兰的刀。
这全神贯注的一刀,不仅劈中了树筒,更将它的肢体砍了个粉碎。无数的碎屑纷纷掉落,远近烟尘飘散。
忘了翁哈哈大笑道:“楼兰,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想到破解之法的?”
“其实晚辈也没想很多!”楼兰的气劲舒散开来,面色松弛地说道:“晚辈只是反复琢磨战神图册的第一句话。所谓神凝,应该是指集中心思;所谓意到,应该是准确判断;所谓手随,应该是把握时机。至于有法入无法,其实晚辈直到现在也不是很懂。不过晚辈心想,如果晚辈起刀太快,前辈一定会让树筒折回,让晚辈刀式扑空。晚辈只有耐心等待,等前辈到了撤退不及的时候,厚积薄发,劈出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刀,晚辈才有成功的希望。”
忘了翁面含赞许道:“就是这样!庸人出刀,蛮劲乱砍;普通人出刀,刀随脑动;只有高手出刀的时候,能沉的住气,不轻易让人看到自己的手势。他们用九成的时间来判断,只用一成的时间来出手。是故高手不轻易出手,一出手就是必杀。”
楼兰向忘了翁一抱拳,满怀敬仰地说道:“谢谢前辈教诲。只是,这有法和无法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前辈指点一二。”
“你很好学!”忘了翁轻轻拍了拍楼兰的肩膀,发丝鼓动着说道:“所谓的法,其实就是用刀的技巧,或者说经验和招式。生手学刀,都是先学招式的;当他用刀渐渐熟练了以后,他会越来越在乎经验,招式反而无关紧要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方法。”
楼兰恍然大悟地谢到:“我明白了!前辈,我们再来!”
忘了翁摇头笑道:“每天悟出一个道理,这样已经足够了。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过急,过缓,过焦,过怠,过精致,过草率,都不利于你技艺的提升和性情的培养。练武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可贪多求快。你把今天所领悟的多琢磨几遍,琢磨透了,明天就是一个飞跃。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明天我们继续练。”
楼兰点了点头,随着忘了翁一道向山岗走去。
刚刚瞥见茅屋,楼兰的心忍不住狂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他看到了追风马。“莫非如月已经来了?”楼兰足力大长,在山岩和树枝之上飞奔了起来。
追风马一看到楼兰,便迈起了轻快的步伐,来回摇头晃脑,发出兴奋的嘶鸣。楼兰高兴地抚摩着它的耳朵和脖子上的鬃毛,亲昵得像父母看到了久别的孩子。
冷莫虚走出茅屋,朝楼兰会心一笑,说道:“楼兰兄,信物我已经帮你送到了,颜姑娘一切安好。你可以安心了吧?”
原来经由颜如月的照顾,冷莫虚的内伤恢复得很快。为了不让楼兰担心,冷莫虚未等完全复原,便辞别颜如月,踏上了回归梁子湖上游山区的旅程。
楼兰有些遗憾地问道:“如月怎么没有和你一起过来?”
“颜姑娘想让你安心习武,不愿意过来打扰你!”冷莫虚牵楼兰进屋,坐上板凳,一一描述了此行的经过,包括古隆中之行遇颜如月不着,听说颜如月进入了凤凰山庄,自己参加藏宝图大会被叶云深打伤,以及和颜如月会面后她的态度。
“楼兰,你有一位好知己啊!”忘了翁早已进屋,冷莫虚所说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耳里。
楼兰朝忘了翁轻轻一笑。冷莫虚却郑重地说道:“只是很可惜,除了颜姑娘和我们,楼兰兄再也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等他练好武功,返回江湖,等着他的,仍然是无边风雨。”
楼兰一摆手,表示不同意冷莫虚的判断,微笑道:“冷兄弟多虑了。楼某在江湖之中虽然没几个朋友,但是楼某所在乎的每一个人,风荷山庄的两位庄主,还有我的大兄弟楚无名,都是可以信任的。”
冷莫虚神色大变,愤然说道:“别提你的兄弟楚无名了。这个人的城府,简直深得可怕。幸亏我留了一手,不然,如果当时告诉他你的行踪,一切都完了。”
楼兰笑着,正色说道:“冷兄弟,请你信任我的朋友。如果他想害我,七年前我就死了,何必拖到现在呢?”
“可是七年前,楚无名并不知道你有藏宝图!”冷莫虚激动地说道:“楚无名这个人,一般的诱惑他是看不上的。要不然,他怎么可能出现在凤凰山庄,跟叶云深站在一边,设计害我?”
楼兰依旧摇头笑道:“叶云深是三魔女的大哥,这件事,我以前一直没告诉过无名。如今无名知道了,去见个面,也是情有所原。你啊,有些操之过急了。要不是你说藏宝图被带到了凤凰山庄,叶云深也不会费那么大的劲来对付你。他这个人不重感情,只重目的。谁帮他就是朋友,谁挡他就是敌人。没什么事的话,你最好不要跟他斗,我都怕他三分的!”
忘了翁眉头一动:“楼兰,楚无名为什么说自己没送包裹给你?你有没有觉得蹊跷?”
楼兰沉思片刻,应道:“大兄弟帮人,从来都不喜欢让外人知道。为了照顾我的面子,他才那么说的!”
冷莫虚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不要想的太简单了。如果楚无名真的为你着想的话,他就不可能跟邱苍松和赵本沆瀣一气。他帮那些人整我,就说明他没有把你当兄弟,不管你的死活。”
楼兰再笑,拍了拍冷莫虚的手背,轻轻说道:“可是无名并不知道,救我的人是你啊!他跟我不同,他是个谨慎的人。若是我写过手信,让你交给他,他的态度肯定就不一样了。他这个人,不可能跟邱苍松赵本这样的人沆瀣一气的,你误会他了。”
冷莫虚默然。楼兰的想法,确实比自己考虑的完善一些。可是,即使有这些解释,冷莫虚依然无法相信,那个在藏宝图大会上目光诡诈的楚无名,会是一个值得推心置腹的朋友。
倒是忘了翁提醒楼兰道:“楼兰,我觉得小兄弟的话很有道理,凡事慎重一些的好。”
楼兰转向忘了翁,坦然说道:“谢谢前辈教诲。晚辈与大兄弟结交七年,他的为人,晚辈是再清楚不过。将来有机会的话,晚辈想请你们去飘渺山庄,跟他喝上几杯。到那时候,你们就会知道我所言非虚。”继而又转向冷莫虚道:“冷兄弟,看样子,叶云深也没打算要你的命啊。否则,你怎么可能安然抵达这里?”
楼兰话音未落,忘了翁神色大变,刹那间移到了屋外。楼兰和冷莫虚见状,一同倒吸了几口冷气。这哪里是人的身法和速度,根本就是阴间的鬼怪!
几声破空气响震撼山野。楼兰和冷莫虚出屋,两人看到,几个身影一同滚下了山梁。忘了翁以飞石为暗器,将尾随过来的探子全部打落。事实很明显,冷莫虚回来并非是一帆风顺的。也许就在去见颜如月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跟踪上了。
楼兰和冷莫虚飞身上前,顿时惊愕不已。前来跟踪的人,穿的居然是飘渺山庄庄客的衣服。而且其中的一个约莫四十多岁,面容干瘪,骨瘦如柴的家伙楼兰还认识,他也认识楼兰。他是楚无名庄上的更夫李正。
冷莫虚上前一把揪住李正的衣领,大声问道:“谁派你来的!”
李正浑身哆嗦不停,呆呆地看着楼兰,面露乞求之状。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看样子,忘了翁的飞石将他打得不轻。
此刻忘了翁也飘了过来,看着面前的众人,一脸疑惑。
楼兰按下冷莫虚的手,扶起李正的胳膊,轻声问道:“李大叔,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李正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庄主派我们来的。庄主在梁子湖听邱苍松和赵本说起,乌刀刀客知道你的下落,于是派我们尾随过来。如今,知道你平安无事,他可以放心了。”
“看见没有?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啊,要学着多交些朋友!”楼兰转向冷莫虚,笑着说道。
冷莫虚仍然觉得不对劲,他再度逼近李正,审视着对方的眼睛。李正的目光很痴呆,也很惶恐,可是,在他卑微的目光里,冷莫虚却找不到任何奸猾的神色。难道果真如楼兰所说,自己的推断全都错了?
楼兰再次向李正说道:“无名的好意,我先谢谢了。李大叔,帮我转告无名,过一阵子,我就会回去看他的。”
李正连连点头,懦然应道:“楼少侠放心,你跟我们庄主是兄弟,这个口信我一定帮忙带到!”
冷莫虚闻言变色,止住楼兰的手臂,说道:“楼兄,万万不可!如今整个江湖都在盯着你,这几个人一回去,我们的藏身之处就公开了。你不忍伤害他们,可是至少,你也该留他们在这里,等你大功告成了以后,再放他们走吧?”
楼兰的脸色沉了下来,向冷莫虚道:“冷兄弟,我和无名的事情,你可不可以不再过问呢?”
冷莫虚愕然。楼兰的话说的很委婉,可是冷莫虚已经知道,再继续纠缠不清,两人之间就会有矛盾了。于是他索性告辞,向茅屋走去。楼兰也向李正和一干庄客话别。
忘了翁看着冷莫虚远去的背影,面上现出忧虑之色,感慨万千地说道:“这位小兄弟心思聪敏,心性热忱,只是过于年轻气盛,做事说话有欠考虑,将来很可能闯下大祸啊!”